张家伟一家离开长沙之日，也正是武汉被日军侵占之时。从这以后，日军飞机几乎隔不了几天就要来长沙上空炫耀一番，有时还在城郊丢下几枚炸弹以示武威。在这种气氛之下，老百姓的恐慌就不必说了。这时的蒋奉楠一家，除了白天要防飞机轰炸之外，夜里还得防龙飞霄的报复。
一天深夜，张氏布庄大门早关，翠翠和莲莲已经睡着了，蒋奉楠夫妻俩还在房中亮灯闲谈。突然，大门外传来很有节律的叩门声，音量虽不大，却让人听得清清楚楚。夫妻俩对望一眼，越素贞便离开床沿，起身想去开门。蒋奉楠轻声说道：“等一下。”也就离开座椅，抢先走出房门，在大门内向外问，“是谁呀？”可是，门外却又没了一点声音。他们静等了一下，见门外仍是没有什么反应，就又回到了房间。然而，没等他们坐下来，那轻轻的叩门声却又响了起来。如是再三，蒋奉楠实在忍耐不住，就从床头拿出早已准备着的匕首，轻脚轻手地走到大门边守候。当那声音再次响起的时候，他迅速抽开门闩把门打开——门外一个鬼影也没见到。他走到街道上，也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面对习习冷风，惨淡月色，他不由地微颤了一下，赶紧回到屋内，闩上大门，招呼妻子就此睡觉，不必再理会那叩门的声音。
他们躺上床，熄了灯，人可没睡着——当然是睡不着的。没过多久，那声音又响了起来。他们依偎在床上，并不出声，任它去响。终于，那声音有了近半个小时的间断。正当他们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门外那声音又响了起来，并且还杂夹着断断续续的呻吟和叫唤：“哼……哼……还我房子来！……哼……哼……还我房子来……”
“是张声……”惊醒过来的越素贞话没说完，就被蒋奉楠伸手阻住了口。他们静等了一会，便又听到无数细沙击落瓦面的声响，那低低的呻吟和叫唤，更是惨烈起来。此刻，他们不得不爬下床，不敢开灯，悄悄地摸索到了女儿的房间。
“爸！”醒来的翠翠听到声响，下意识地轻轻叫了一声。
“哎，你醒来了？”蒋奉楠夫妇坐上了女儿的床沿也轻声问道。
“嗯，外面是什么声音？”
“别管他，睡你的觉，爸妈都在这儿，用不着害怕！”一时间，又是一阵可怕的静寂。黑暗中，蒋奉楠夫妻手牵着手，守护在女儿们床前，一直到天明。
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切都很正常。昨夜发生的事，就好像做了个梦似的，大家都不再提起。但是，到了深夜，昨夜的情状又重现起来。蒋奉楠几次带刀冲出屋外叫龙飞霄出来，可就是看不见他的人影。
“看来，这家伙是不让我们在这里安身！”回到房间，蒋奉楠愤然说道。
“难道他自己不要睡觉？”越素贞怀疑地说。
“他怎么不要睡觉？他是白天睡饱了，晚上到这儿来做‘鬼’。”
“那你明天日里也歇着，晚上再同他耗。”
听到妻子这样说，蒋奉楠想了想说：“好，你现在去睡，我防着他。白天我再睡。”
越素贞上床了，睡在小女身边。她总是担心着丈夫的安全，又怎么睡得安稳呢？
就这样，几天下来，夫妻俩都消瘦了许多。好在那‘鬼’隔了三天没再闹，他们以为这事也就这样完结了，没想到三天之后，又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事。
这天午后，越素贞正在柜前看守布摊，两个微醉的男青年走进了店铺，开口就问：“老板贵姓？”她见两人不问布料，却问起老板的姓氏，还以为同儿子的事有关，就急忙答道：“我姓越，我丈夫姓蒋。你们……”
“我们找张老板。”
“他去衡阳了。有事，你们可以跟我说。”
“跟你说？你家里姓蒋，我们找的是张氏布庄的张老板，张声楚老板。你是他什么人？”一个青年讥讽地说。
“张声楚已成了死鬼，你们要找他，在人间是找不到的。”闻声走出房间的蒋奉楠接上了话。
“你是谁？张老板既是死了，怎么招牌上还写着‘张氏布庄’？”另一青年变着脸问。
“我姓蒋。这布庄的老板叫张家伟，不是张声楚。我是代张家伟老板管家的。”
“真是怪事！几年来，我们只听说过张声楚老板，从来没听说过有叫张家伟的。若真是张家伟的布庄，为什么他本人不在，要你姓蒋的在这里管家？分明是你们害死了张声楚老板，霸占了他的家产。唉呀，张老板啊，你死得好惨啊……”两青年见店内看热闹的人多起来了，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喊起来。
“究竟是谁霸占谁的家产，法院已有判决，你们哭有什么用？”蒋奉楠冷笑着说。
“后面还是张声楚的家，跟这里只隔一道矮墙，你们要哭就到他家去哭吧。在这里哭是无用的。”越素贞也插上了话。
“是的啰，要哭张声楚，干么不去他的墓地呢？你们在这里吵闹，不是存心破坏别人做生意吗？”看见有人到这里生事，前来观望的街邻说话了。不久，对面房主老人从别处搬来了巡警。两个青年见再闹下去已没什么意义，也就怏怏然离开了布庄。
然而，从这天以后，几乎每天早晨或晚上，蒋奉楠家里都要收到不知什么人从门缝里塞进屋内来的字条。上面写的全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合肥佬滚回去！”什么“害人精不得好死！”等等。后来有个晚上，他们接连收到两张字条，上面所写的内容，终于动摇了他们再住下去的决心。一张写的是：“蒋奉楠，你那女儿长得实在是嫩葱好看，我们想她想得要命。”另一张写的是：“蒋奉楠，日本皇军就要进长沙了，他们喜欢花姑娘，叫你老婆和女儿学着温柔点，打扮漂亮些，以后好陪皇军睡觉。”
“这群流氓！”看了字条后，蒋奉楠满腔怒火，却无处发泄，闷在胸中难受至极。
“奉楠，我看这里不能再呆下去了，天天这样受气，实在不是办法。再说，汉口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好多天了，他们如要打到长沙来，是要不了多长时间的。我们还是走吧。勇儿……勇儿只好听天由命了……”一提到儿子，越素贞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爸，我们走吧。现在都十月份了，已开学一个多月了。在这里又不能去学校……”翠翠也发表了个人意见。
“走吧，走吧，明天我就把房屋布匹贱价处理了，过两天就走。”蒋奉楠也下了走的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