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贞觉得自己才刚刚迷了一会儿,便被人推醒,睁眼一看,房里的电灯还亮着,丈夫正俯着身子对自己说话:“快起来吧,已四点钟了。妈已煮熟了饭,正在炒菜,我得去帮帮她。”说完后,他又走出房门。素贞赶紧起身穿衣,自己穿好后,又推醒两个熟睡的孩子,接着就给小女儿穿衣。
“妈,是几点钟的车啊,要起这么早?”翠翠一边穿衣,一边问母亲。
“七点钟,奶奶把饭都做好了。我们还要吃早饭哩,去车站也要半个多钟头,动作快一点。”素贞一边说,一边又为莲儿穿鞋。
“噫,你还穿这黑缎旗袍吗?找妈的衣服换一换吧。”奉楠这时又进了房,看了妻的穿戴就提出了意见。
“爸,你要把妈打扮成老太婆吗?”翠翠笑问。
“没你的事,快去洗脸!”奉楠假怒道。
“哎!”翠翠吐了一下舌头,做着怪样,走出了房门。
“坐在车上你操什么心?”素贞明白丈夫的意思,但不以为然。
“出门逃难,搞不准什么时候,就发生了意料不到的事情,小心一些好。”说着,奉楠又抓住她的一头秀发,“要是你舍得,把它剪短些更好。”
“你舍得,我也舍得!”素贞笑了,她知道丈夫对自己爱得很深,才会关心到装束来,就接着说:“不要把事情想得这样复杂,如果真的发生你想象的那些事,我不如去死。”
“你是不能死的,如果上天要你死,我一定会比你先死!”
听到奉楠说出这种话,素贞赶紧用手去捂他的嘴:“清早的,就要出远门,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我们都死了,孩子怎么办?”
“是你自己先说的。”奉楠顺势搂住了她的腰。
“好!我们以后都不准说这样的话!”
“嗯!”奉楠答应着,情不自禁地将嘴向她的嘴凑去。
素贞侧脸一边,用手掰开他的头,低说:“不要这样。”
“嗯!咳!妈,洗脸!”翠翠端着一盆洗脸水在门外看到房中情形,老远叫了起来。
“好,洗脸!”素贞推开了奉楠,向进门的翠翠迎去。
“姐!爸爸亲妈妈!嘻嘻!”莲儿笑着说。
“不用你说!”翠翠制止妹妹说下去。
“爸爸也亲你一个!”奉楠说着,就抱着小女儿亲起来。
“别闹了,你去把妈的旧衣服找两件来,虽然现在用不着,准备在这儿也好。”
屋外,天光微现,胡同里的能见度极低。门外几家没收进屋的店旗,在寒风中哗啦哗啦地乱摆,地面上的纸屑和其他较轻的废物被风刮得到处游走,风中虽然带有毛毛细雨,但地面却不见怎么湿。天气一个劲地冷。
奉平在外把头天约好的两个黄包车找来,让车夫在门外稍等,自己推开大门进了屋。不久,吃过早饭的奉楠一家出了门。大家把行李放上车,就在门前话别。
“到了长沙,一定给你三妹说清楚,就说爹现在很后悔,当初不该为了一点什么礼品骂她。是我贪财!唉,爹老了,有时糊涂了,要她不要放在心上。”蒋老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拭着眼泪叮嘱着大儿子。
“爹,我知道的,你和妈都要好好保重,不要老想着不愉快的事情。”。
蒋老太太抱着小孙女,用老脸在她的嫩脸上抚拭,流着泪哽咽着说:“你俩要照顾好孩子,到了长沙,要想……想尽办法,给……给家里来信……翠儿大了……要……要听话;勇……勇儿也要听话……”
“我们知道,奶奶……”翠翠呜咽起来。
大家流了一会泪,奉平劝说道:“爹,妈,让哥嫂他们走吧,误了车就麻烦了。”
“走吧,走吧!”蒋老拉起勇儿就走。
“你们不要送出来,进屋吧!”奉楠说
“我们就送到大街上,素贞啊,一定要注意身子,照顾好他们父子几个。”
“妈,我知道的,你自己也要保重,回去吧,不要送了!”
“走吧,就送你们到胡同口,到大街就行。”
大家出了胡同,来到大街上,翠翠坐上了前一辆拉被子的车,她看到后面爸妈还在与爷爷奶奶说话,而叔叔又在自己这辆车后急着招呼车夫走,就高声喊起来:“爷爷!奶奶!再见!呜……呜……”
听到翠儿的哭喊,两位老人又一起奔到前面来,拉着孙女的手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叮嘱着。奉平知道这样下去是绝对不行的,就强忍住泪,叫前面车夫快走,自己在后面用力推着。前面车走后,后面素贞与两个孩子坐的车也行动了,奉楠推着这辆车,同车上坐着的妻子不断向跟在后面的两个老人说着“珍重”的话语。车子一直向前行去。
翠翠在前面的车上,老想回头再看上爷爷奶奶一眼,可是两床被子抵在后面,总是回不了身,只得暗自流泪。奉楠夫妇却能频频回头,他们与两位老人越离越远。天还不大亮,两老的形体在他们的视野中也渐渐模糊以至完全看不清,但那灯笼的微光,却在表明两位老人一直站在胡同口街道旁边。他俩心里都在对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这一走还能回来吗?还有机会与两老见面吗?然而,他们自己也完全知道,眼下是不可能找得到答案的。他们不愿去想这许多事,但现实又使他们不得不去想。当街道转弯到另一条街时,他们再回头,那一点点微光已是再也看不见了。这时,他们才突然察觉,风雨比先前大了许多,雨水同泪水掺和起来,模糊了他们的脸。素贞拭了一下泪,张开雨衣,把两个孩子紧紧搂进怀里……
到了汽车站,天已见亮。候车室内外早已挤满了人,奉楠他们几次向内挤都没成功。奉平就让哥嫂一家在候车室大门外等着,自己来到汽车行驶门道,爬铁栅门进了站内,找到了为他购票的站内伙计。拿到车票后,奉平就问询起来:“这些天都有这么多人吗?”
“怎么不是,车票都卖到第八天了,人们都想提前能走,每天加了六个车的班,可人总像是送不完似的,越来越多。”
“都是长途吗?在什么地方转车?”
“都是长途,可能在商城转车,然后到信阳。”
“上车凭座号吗?行李怎么办?”
“这是起点站,本是应该对号入座的,但人太多了,有的人挤上车就不愿下来,秩序太乱,真是没办法,有的车只好上车查票了。你把大哥的行李先递进来,放上车再说。”
奉平又从原路爬门出了车站,把哥嫂一家子叫到铁栅门边,先与两个车夫把行李递进了站内,然后再把奉楠一家子接的接,送的送,翻进了铁栅门。站内守门人发现了情况前来干预,终被那伙计几句好话说得走了开去。
当奉楠一家子坐上了车,通向停车场的大门打开了,人们潮水般涌进停车场。一时间,呼喊声、叫骂声连成一片。人们乱成了一锅粥。那时的客车,通常只有四十个座位,可眼下每辆汽车中,装了不下六十人,人们脚下还垫了许多行李,有几辆是用货车顶替的加班车,车内更是人贴着人,挤得连转身的余地都没有。
终于,汽车一辆接着一辆缓缓驶出了车站的大门,车上的人向送别的人挥着手,送别的人跟着乘有自己亲人的车在跑动。奉平握着翠儿从车窗内伸出的小手,也跟着刚起动的车跑起来。汽车驶出大门加速了,他们不得不松开手,相互流着泪在呼喊,一直到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