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英
虽然不知道杨博民是一个怎样的人,但读过了他那篇平郊抗日游击战的经过和另外一篇他的小传以后,对于这位勇敢的民族英雄,不禁起了一种敬佩之心,因而在脑海中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
当我正在希望什么时候能够和他见面时,真出了我的意料,在一个阴郁的下午,他竟偶然地出现于我的面前了。
他的外表好像一个普通商人似的,脑袋上罩着瓜皮帽子,魁梧躯干披着蓝布大褂;动作是那么斯文,脸上老现着笑意,在没有知道他的姓名以前,无论如何是很难想到他是一位率领着近两万游击队的总司令。不过,一经和他接谈,听了他那洪亮的声调,看了他那锐利的眼睛和坚毅沉着的神情,却又使我对于他的身份再没有理由发生怀疑了。
把询问他的各种事情提出来以后,他便很爽快地发言了。
“关于我们在平郊抗敌的情形,我已说过了,你大概也知道吧,自然的,我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可以告诉你。”他燃上了一支烟卷,话儿便跟着缭绕的烟圈缓缓地溜了出来。一种纯粹的北平腔使听者感到异常悦耳。
“现在我先说些我们扰乱敌人后方和寇军将我们威胁利诱的经过吧。”他少息了一会,好像在想些什么似的,不久才又继续下去:“自从我们发动了民众在敌人后方开始作游击战争以后,华北同胞因悲愤暴敌之惨无人道的蹂躏屠杀,乃群起结集,相继来归,使我们的力量一天天增加起来,给敌人以重大的打击。我们因为是一种民众的军队,器械没有像正式军队那样充分与完备,更谈不上和敌人比拟,所以不能和敌人作正面的战争,只好伺机而动,在敌人没有防备和兵力薄弱方面予以袭击,尤其是利用各种巧妙的方法,以扰乱敌军,我们在平郊时常集合三五名同志为一小组,于黑夜中偷偷地跑近敌人驻扎的地带和各火车站附近,于敌人的不知不觉中突然开放几枪,敌军骤闻枪声,不辨来自何处,乃仓徨乱放枪炮,大闹一阵,俟其炮声停止,我们再放几枪,于是他们又是乱轰一场,一次两次三次,每夜都有若干处做同样的举动。此种举动不但使敌军寝不安席,疲于应付,消耗着大量的枪弹;同时也令他们起了一种戒惧之心,不敢随便窜入附近的村镇去作掠夺奸 淫的暴行,使无辜民众少受一点残酷蹂躏,我们的队伍也易于活动。
“暴敌为了屡次受了我们的打击,乃发动其强大的威力,企图消灭我们的队伍。可是经过了檀柘寺、会口、妙峰山、圆明园等处几次激战以后,我军的力量并没有受到怎样损失,敌人的企图终难得逞。倭寇因感疲于奔命,且知消灭我军之不易,乃变更以武力威迫的计划,另谋采取利诱的手段来消灭我军。敌军司令香月曾嗾使汉奸潘毓桂派了走狗梁绍仁为代表,跑到我军的驻扎地来,和我们谈判。他说‘日军方面,对于诸位非常赞佩,特派我来和诸位谈商和平条件,替你们的队伍谋一出路。香月司令说,日军是为了维持东亚和平而来中国,不是来侵占中国的土地,现在黄河北岸军事已告一段落,不久就要撤退军队了,如果你们能够真诚信仰日本,和日本合作,他可以把你们的队伍改编为北平守备队,一部分开驻南苑,一部分开驻天坛,日方派顾问和指导员帮助你们训练,军饷枪械一概由日方供给补充。’这些荒谬的话在我听来实在觉得可笑,乃当面予以答复。‘好极,好极!日军愿意和我们妥协,以谋东亚和平,我们自然欢迎,可是我有几项条件,请你转告日方,如果他们能够完全接受,即日实行,我们自可停止战争行动。第一,北平应由本军负责保守,日本在北平的一切伪机关及军队须完全撤消撤退,由我中央政府派员接收;第二,本军绝对拒绝日方派来顾问和指导员,也不须日方供给军火;第三,北平城内各机关须一律悬挂中国国旗,欢迎本军入城。其他附带条件,容候考虑再行补充答复。’这些话我自知是野心的敌人所不愿意听的,不过借此使他明白欲收买我们是绝对不可能罢了。”
“那个姓梁的去后,一直没有消息。我知道倭寇碰了这一钉,定然恼羞成怒,不肯甘休,果然,未久,寇军便调动了大队人马,数百辆装甲车、坦克和几十架飞机向我军攻击,企图将我们的队伍包围歼灭。可是我们早有准备,沉着应战,毫无所惧。是役虽然死伤了好几十位同志,但实力并未遭受重大损失。我们不但不因日军的攻击而消灭,反之,我们的力量是愈打愈强,人数愈打愈多,因为各地的民众自卫团都相继武装起来参加本军作战,我们初时只不过几百人,现在的人数已近两万左右了。”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神色更加兴奋起来,两颗灵活的眼球射出了锐利的光辉。
他喝了一口茶,再燃上一支烟卷,对壁上悬挂着的成幅华北抗战地图默然凝视了一会,便又继续开口:
“我们的队伍在平津一带充分活动,一半可说是归功于利用敌人的间谍,敌人在华北每到一处,就把附近村镇的商民抓去,以威胁利诱的手段强迫他们充当间谍,四处侦探义勇军的行动。在这些间谍群中,因贪小利而丧失良心,甘愿为虎作伥者固然有,但良心未死而有气节者也不乏其人,他们时常故意使我步哨发现,并且承认他是日军侦探,让哨兵拘捕,及被带到我的跟前的时候,他便把被敌军强迫的经过和敌军活动的情形告诉我。我知道这些人很可利用,便好好地款待他、指示他,利用他作为我军的侦探,根据他的忠实的报告从中应付敌人。譬如说,某方面敌军将以雄厚兵力准备向我们攻击时,便令他回报敌人说我军已集中力量准备应战,使敌人闻讯不敢轻易来犯,然后我们就迅速把部队移开,以避受击,及至知道某方面敌人的兵力薄弱,则又命他回报说义勇军人数不多,准备退走,诱敌前进,我军一面结集大队,四处埋伏,于敌军迫近时,一跃而出,迎头痛击,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寇军因中计而牺牲者实不计其数。我们只有时常利用各种巧妙的方法,才能给予暴敌以深重的创伤!”
说到这里,他脸上泛起一阵微笑来。可是过了片刻,笑意又悄然地从他那作着沉思状态的眼角消逝。他接着说:
“让我再告诉你一些关于我个人在平在鲁所遭遇的危险和苦难吧。我实在没有料到我还能够安然跑到此间来,曾经有两三次我自料是必死的,第一次是在平郊檀柘寺,当时因为队伍遭了敌人的围攻,紧急移动,我只带了两名侍从,跑上某高峰观望敌军的动静,孰料身旁忽地飞来了一颗巨大的炮弹,轰然一声,三人同时被震倒地,经过了数小时的昏迷才醒回来,张眼一视,两位侍从都给轰得血肉模糊了!而我却安然无恙。后来到了妙峰山,又遭大队敌机追踪射击,身上的衣服被机关枪弹射穿了六七个小洞,但肉体竟未损丝毫,可谓万幸了。
另一次的遭难是在泰山。这次的苦难实在受得太使我伤心了!因为伤害我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的同胞。那时我为了某种要事到泰山去访一位朋友,不料那位朋友已往南京去了,我本来打算马上赶往南京,奈因囊空如洗,旅费无着,不得已只好先写了一封信给那朋友,一面暂住泰山等候回音。然而不幸得很,南京的回信还没有来,我已给当地的驻军认为可疑的人物而被捕了。一连拘禁了几天,我虽已三番两次说明我是一位华北某方面游击队的首领,并告以此处到鲁的目的,谓不久南京的回信一到,当可辨明。可是他们始终不稍宽容,且施以毒刑,杠子、鞭子几乎把我全身的骨头都敲碎了!不但如此,甚至把我的指头吊起来鞭笞,一定要我承认是汉奸。但我宁可牺牲生命,汉奸二字无论如何是不愿承认的。最后我正色向他们说:‘我千真万确是平郊抗日游击队的首领,如果游击队应该枪毙,抗日应受死刑,那么就把我杀了吧!牺牲我一条生命是不足惜的,可憾的是平郊万余同志失了领导,日久难免发生严重的困难’我的话虽然说尽,奈何他们终不谅解,又威吓我说:‘你如果不承认是汉奸,想活是不可能的,我们有暇就把你缓缓宰割,没有余暇就把你一枪打死!’这种威吓一点也不能使我恐惧,我始终不理,只在静候死神的到临;一面写了遗书给我们的同志。
可幸天不绝我,在这危急的关头中,那些拘禁我的驻军忽然奉命开拔了。他们于匆匆准备出发时,因无暇顾及此事,乃把我移送泰山县政府押。恰巧这天南京的回信来了,里面还附了十块钱给我作赴京的旅费,多蒙一位姓周的排长持函替我证明,始免于难。我虽然抢回了一条残命,可是肉体所受的伤害却使我遗留无限的痛苦!你看吧,这两个指头已被吊成歪曲的了!”他让我看看他那两个变了形的大指头,又叹息地说:“我总算脱了险,只要抗日的活动能够有所成就,华北的民众参加队伍继续杀敌,则肉体虽然受了一点痛苦,也没有怨言了!”
一片爱国的热情,溢于言表,令人肃然起敬。
最后他说那次到后方去的目的,是请求当局予以指导和接济,并希望全国同胞为之声援,使他们的实力更加增强,而得支持长久抗战,为沦亡了的华北保持一条巩固的生命线。
我们一直谈了三四个钟头,尚觉言有未尽之意,一同吃过了晚餐,我们才彼此告别。
这几天华北的游击战事已获得了伟大的胜利,从报章上的记载中,我们看到他的部队克复了不少失地,这时他也许正在那里率领着千万勇士和暴敌拼呢!想起了他,我遥望北方,默然地祷祝他们获得更大的胜利,并期待着捷报的传来。
(原载于《时事类编》193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