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过日本劳工的医学专家
7月6日,“七七”卢沟桥事变纪念日的前一天。
74岁的凤仪萍先生拿着他珍藏了半个多世纪的“生死簿”,向我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凤仪萍,广州医学院附属第二医院主任医师、泌尿科专家,祖籍上海。
60多年前,他曾被侵华日军掳到日本做劳工,那时他只有14岁。当年,被抓到日本去的中国劳工有4万多人,其中有8000多人因冻、饿、劳累和折磨悲惨地死在异国他乡。
而他,是这些幸存者中走出的惟一医学专家,很可能,也是其中学历最高的一个。
凤仪萍手中的这个“生死簿”,是个用薄薄的账册纸订起来的泛黄的小本子,大约10厘米宽15厘米长,整整40页,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们一起被掳到日本做苦工的300名同胞的名字、籍贯和当时的住址。
“我到了人间地狱”
凤仪萍是上海南汇县人,南汇就位于今天繁华的浦东。
1944年8月,读初一的凤仪萍在暑假里去找一位老师,却无端被日本兵抓到了上海虹口的一个集中营里。几天后,老老少少300多人不由分说被押进一艘运输船里。
“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父母还不知道呢!”凤仪萍焦急而无奈地随着大船在海上颠簸。一个月后,船在日本的门司港靠岸。
时至今日,凤仪萍仍能用娴熟的日语报出他们一路经过的地名,门司、青森、津轻海峡、北海道函馆、栗山、角田煤矿……我很惊奇:“您会说日语?”凤仪萍苦笑一下:“懂一点,不多,除了地名,就是骂人话了。”
到了角田煤矿,他们一行被编为6个小队,开始下井挖煤。每天清早6点钟,大家被一个叫佐藤的日本工头用皮鞭抽醒,然后穿着单薄的衣服、顶着刺骨的寒风去下井。为了御寒,大家把能找到的纸片、草和破布都扎在衣服里。“北海道的冬天真冷啊!零下40多度,大雪有一米多厚,很多人就被活活冻死了!”
他们的工作是:打眼、放炮、烟尘未散就进去装斗车。每天清早7点进洞,晚上11点监督检查,合格后才能爬出矿井,回到工棚。坑道中的空气污秽不堪,充满煤尘。劳工要拼命地挖煤、装车,动作稍慢一点,马上就会招来一顿毒打。
他们每天吃的是萝卜汤和汤中几粒可数清的米,住的工棚叫“共荣寮”,木板搭成,四处漏风。因为不能洗澡,劳工浑身上下长满虱子,日本工头侮辱他们是“支那虫”。
听到工头叫:“41号支那虫!”凤仪萍必须立刻答应并跑上前,慢一点就是一顿毒打。由于饥饿、寒冷、劳累、惊吓和残酷的毒打,几十名同胞先后死去,有4名同胞不堪忍受而上吊自杀。也有人逃跑,但被抓回来不是被活活打死,就是被毒打致残,不给吃喝,最后还是死亡。“什么共荣寮,简直就是人间地狱啊!”
“共荣寮”的寮长是个原关东军受伤的军曹,叫小田岛,他威胁:“北海道四面是海!你们插翅难逃!”
受难同胞中文化最高的是劳工号8号的山要良和28号的费波,都做过小学的教书先生,很受大家尊重。两人悄悄用小本子记下每一个人的姓名和住址,藏在工棚里。他们叮嘱凤仪萍说:“小凤,你年纪最小,将来有可能活着回去,要让亲人知道我们的下落啊!”
不久,这两位可敬的老师也分别惨死在坑道塌方和毒打中。他们什么都没留下,只有工工整整的字迹,历经60年的沧桑,依然清晰地留在小本子上。
劫后余生
1945年10月,就在大家对未来已经完全绝望的时候,矿上来了两个高个子美国兵,他们是来找寻在北海道做劳工的美国战俘的。美国兵对大伙说:“你们还不知道吗?美国投了原子弹,日本在8月就已经投降了!”
“我们终于得救啦!”
劫后余生。当在地平线上见到中国的国土时,同胞们百感交集,都跪下抱头痛哭。“我们一起被捕的有300人,不到一年时间,被打死、饿死、冻死、病死、逼死的就有101人,超过三分之一!”凤教授哽咽着,眼睛湿润了。
凤仪萍回到朝思暮想的家。母亲由于儿子失踪,已经急得一病不起。他回来不到一个月,慈母就去世了。
1946年2月,凤仪萍进了上海周浦中学。重返课堂,他的手已经不会握笔写字了;眼睛看着书本,却完全不能集中精力,不知道书上写的是什么;他晚上常常在噩梦中被吓醒……“直到10年后,我咳嗽时还能咯出黑色的带有煤粉的痰,我自己都害怕。”这也是凤仪萍后来选择学医的原因之一。
1949年,上海解放,他走进了江苏医学院。他把自己的过去深埋在心里,轻易不敢触碰。没有人能明白为什么这个瘦弱的孩子那么如饥似渴地苦读,“因为我是从地狱中回来的,对我来说,用功读书,哪里算苦啊!”
他一直把那本“生死簿”珍藏在身边。1968年,小本子被造反派收走了,直到1974年,才又归还给他。可惜的是,头两页已经永远丢失了!
虽然已经退休,但作为泌尿外科专家,凤仪萍今天仍然工作在手术台前。有人建议他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他说:“我拿起手术刀切开病人的身体,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但是,我不能回忆当劳工的岁月,更无法提笔写,因为,只要一想起往事,想到那101个冤魂,就会勾起难以言传的悲伤和悲愤,一个人在夜深人静时也会号啕大哭……”
凤仪萍的愿望是,能够将这本见证了侵华日军暴行的“生死簿”,捐给合适的博物馆收藏,让我们每一个中国人永远不要忘记,国家的灾难,民族的灾难,也就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灾难。
(后记:本文最早报道了凤仪萍的遭遇,刊出后,引起各地媒体广泛关注。2005年,抗战胜利60年前夕,凤仪萍亲手将自己保存了60年的这本中国劳工生死簿,郑重地移交给了家乡上海的淞沪抗战纪念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