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出走过程中,青壮年们受到老弱伤残的拖累,行动极为迟缓。走到一个岔路口,他们遇到一小队逆向行进的人群。一位邻居发现,这群人中有他的一个工友,交谈之下才得知,他们听到的传言是说整个唐山都要发生地陷,要往北部去才能避开危险。
两个人各自止住逃难的同伙,大家不解地讨论起来。最后他们得出结论:地震都没人能预测出来,谁又能说得清楚哪里会变成大海、哪里会地陷?多半是有人胆小害怕,甚或是有人故意造谣。看来是病急的时候乱投医,危急的时刻谣言四起,不能再盲目地乱走了。于是,没有再走多远,大家便在一所中学的大操场上歇下脚,露宿了一夜。
太阳出来了,他们想起了自己的家——那个坍塌过半的二层小楼。那里还掩埋着自家的财产,是寄托着他们希望的地方。他们便启程回家,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人们又聚集在棚子里,开始了集体生活。街道主任刘爷爷,忍受着老伴和小孙女不幸遇难的悲伤,担当起这个大家庭的家长。他首先干的事情,就是组织人员把遇难者的遗体找地方深埋,随后便开始解决人们吃饭、喝水的问题。再有就是遍寻各种材料,加固扩大居住的棚子。人们各自分工,年轻力壮的干重活儿,老弱妇幼找粮食的找粮食,找水的找水,再从废墟中扒出锅碗瓢盆,搭起炉灶开始做饭。肖晋萍跟着人去附近平房一家的水井抬来混浊的井水,肖晋英在炉灶前看着火。看着袅袅的炊烟升起,孤零零的肖家姐妹有了家的感觉。
临近中午,任叔叔回家了。他出来后在试点的公社组织抗震救灾,刚赶到抗震指挥部汇报完,便来打探家里的情况。听说两个孩子一死一伤,任叔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在棚子里休息一会儿,吃了口饭,又返回指挥部。周阿姨直到三天后才回家,她把任健送上飞机后,便留在那里协助部队医疗队抢救伤员,是为了赶着去医院报到才回来。
中午过后,舅舅骑着自行车,从一百多里外的老家风尘仆仆地赶来。他从废墟里把值钱的财物扒了出来,又带着晋英、晋萍姐俩找到医院,从废墟下找到她们妈妈的尸首。最终,他们把妈妈埋葬在肖晋萍所在学校的大足球场上,那里已经竖起了近百个坟头。
次日,舅舅要走了,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他照料,那里也受了灾。舅舅让她们跟着一起回姥姥家。
“咱们走也要走回去,不管怎么说,总有你们的一口饭吃。”他难过地说。
“我们要等着爸爸,他是老兵,有经验,会回来的。”肖晋萍对爸爸充满了信心。晋英也在一旁连连点头,让舅舅放心,邻居们都很好,她们也会照顾好自己。看着天空盘旋投放食品的直升飞机,还有马路上到处忙碌的解放军战士,舅舅估计姐俩会有人管,只好抹着眼泪踏上了归途。
地震后的第四天下午,建筑公司的一位叔叔找到她们,讲了爸爸的情况。爸爸在地震中受了重伤,人们把他救出来后,他让施工队的领导和工人首先抢救遇险的人员和设备,不要管他。等大家把遇险人员抢救出来,准备送伤员去医院时,却发现爸爸已经因为伤势过重,默默地去世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炸弹掉下来,轰隆一声在她们的头上炸响。
肖晋萍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倒是肖晋英愣怔一会儿后回过神来,礼貌地对报信的叔叔表示感谢。那位叔叔简单问了她们的情况,让她们有事到爸爸的单位去,公司的领导和工人许多都已经回单位报到了。
那人走后,肖晋英也迈不动脚步,双眼失神地望着前方。
如火的骄阳烤着大地,强烈的阳光针一般刺眼。烈日下的肖晋萍忽然晃了晃,赶紧拉住姐姐的手,靠在她的身上。她那有些烫人的身子让肖晋英醒过神来。肖晋英抬眼看看妹妹,只见她几天来晒得黑红的脸上有些发黄,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热。她赶紧扶着妹妹,回到棚子里坐下。刘爷爷过来打问消息。得知受人敬重的老肖不幸遇难,刘爷爷也是难过的说不出话来,端了一杯水放在她们面前,默默地离开。
“晋萍,你是不是发烧了?”肖晋英又摸了摸妹妹的头,吃惊地问。
“我渴,还有些冷。”肖晋萍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大口混着沙子、微微泛黄的凉开水。
“听说离这里不远来了一支部队医疗队,我陪你去看看。”肖晋英腾地站起来,“你不能生病,你要是再病了,我该怎么办?”
5.
连日来,支援唐山灾区的人员达到十五万余人。天上飞机撒药,灭除蚊蝇;地上车流滚滚,源源不断地运来各种物资,把大批遇难者的遗体运出去掩埋。
人走车行,清理了不少路面上的碎砖乱瓦,路两旁也搭起了木棍和塑料布建成的棚子。到处可见救援部队官兵们的身影,他们出没在废墟上,顶着烈日营救尚存的生者,清理出死者的遗体。空气中弥漫着熏人的腥臭味,匆忙行走的人们戴上了口罩,有的甚至戴着防毒面具。那些身穿白大褂、肩背喷雾器的士兵们在喷洒消毒药水,开展了震后防疫工作。
肖晋英姐妹相互搀扶着,找到设立在一家俱乐部门前空场的部队医疗队。草绿色帐篷前,搭起的凉棚下摆放着几张桌子,川流不息的病人和伤员来此就诊。护士们忙得团团转,几名穿白大褂的医生一刻不停地接待病人。
肖晋英扶着妹妹靠在旁边的一棵大树上,自己挤到桌子前。一位中年女军医诊治完几位伤员,抬起疲惫的脸,注意到面前焦急的肖晋英。
她把垂出帽子的一绺头发塞进去,用桌上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汗水,温和地问:“姑娘,是来看伤的吧?让阿姨看看。”
“不是我,是我妹妹。”肖晋英赶忙扶肖晋萍过来,急切地说,“阿姨,她发烧了。”
女军医让肖晋萍坐在面前的凳子上。做了一系列检查后,她拿出一支体温表,让肖晋萍夹在腋下。她说:“扁桃体有些炎症,不严重,回头我给你开些药。”
“阿姨,您看看我姐的伤口吧,说不定里面会有脏东西,别再发炎。”肖晋萍看着姐姐苍白的脸色,急切地说着,夹好体温表便离开了凳子。
女军医让肖晋英坐下,轻轻地揭开她头上的绷带,查看伤情。看过之后,她安慰着急的肖晋萍:“姑娘,你别怕。你姐姐的伤口虽然还没有长好,但没有发炎,我给她清洁一下创口,换换药,没有关系。”
肖晋英的伤口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血痂,女军医细心地用双氧水把血痂洗掉,露出了创口。肖晋英抿着嘴一声不吭,女军医露出赞许的微笑。
“伤口不规则,最好缝合上,免得感染。再说了,这么漂亮的姑娘,也不能落下难看的疤呀。”她对肖家姐妹慈祥地笑着,又拿过肖晋萍的体温表来看。肖晋萍的体温是摄氏38度2,她说没有大的问题,多喝水,吃些药就行。她手里忙着处理肖晋英的伤,让旁边的小护士找出几包药片,告诉肖晋萍如何服用。
而后,她招呼肖晋英进帐篷,准备缝合伤口。
肖晋萍也要跟着进去,女军医笑着止住她:“姑娘,里面还在处理伤员,都是严重的外伤,有点吓人,你别进去了。”
“阿姨,我妈妈是外科的护士长,我见过伤口,也见过流血,不怕。”肖晋萍态度坚决地说,搀着姐姐的胳膊硬是跟着进了帐篷。
在一张手术床上,一位男军医正给一个胳膊受了严重撕裂伤的小伙子清理伤口。盐水触及到创口,疼得小伙子直喊。肖晋萍赶紧扭回头,接过姐姐背着的书包。舅舅把她们的书包都扒了出来,放上吃饭的碗和喝水用的杯子。肖晋萍的书包里主要是户口本和有用的票证等,而肖晋英的书包里则是她那些高中数理化课本和一本厚厚的相册。
肖晋英低下头,护士准备好镊子、药棉和应用的药水。
“姑娘,我先给你清洗伤口,洗去脏东西。我们的麻药剩不多了,清创时就不用了,一会儿缝合的时候再用。可能要疼,或者说非常疼,能忍住吗?”
“我不怕,顶得住。”肖晋英轻声说。
肖晋萍握住姐姐的手,对女军医说:“阿姨,您放心,我姐姐不怕,顶得住。”
女军医点点头,让肖晋英摆好姿势。护士扶着她的头,女军医开始用盐水清洗她头部的创口。
肖晋英闭上眼,憋住气,脸变得通红,紧紧攥住肖晋萍的手。肖晋萍的手被她攥的生疼,便也紧咬牙关,不眨眼地看着女军医处理姐姐的伤口。
女军医手里忙着,口里轻柔地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你真坚强。”
“阿姨,我爸爸是侦察兵,曾经用烧红的匕首烫焦自己的伤口,免得感染。”肖晋萍插话说。
“是吗?怪不得呢。不愧是军人的女儿,就是坚强,真是好样的。”女军医麻利地操作着,结束了清洗创口的工作。
她直起腰,已是满头大汗,却先用纱布给肖晋英擦去脸上的汗。
那边手术床上的伤员发出痛苦的惨叫声。
小护士不忍地嘀咕着:“缺麻药,咱们的麻药太少了。”
“是用的太多了,谁都没想到伤亡这么重。”女军医遗憾地说。
护士端来金属盘,里面放着缝合伤口的器具。女军医做着缝合的准备,问道:“姑娘,你爸爸还在部队吗?”
“不,他早就从部队转业了。”肖晋萍抢着回答,“阿姨,我妈妈也在部队医院当过护士。”
“是吗?太好了。这么说,我们是战友,还是同行喽。”女军医感兴趣地打量这两个女孩,“爸爸妈妈都当过兵,你们就是军队的女儿,都很勇敢。”
“我爸爸妈妈都非常勇敢。”还是肖晋萍抢先回答。
不知怎的,她说完这话,心中一酸,想哭。她赶紧扭过头,闭上嘴。
“他们全都震亡了,我们刚刚得到爸爸去世的消息。”肖晋英平静地说。
“啪哒”,女军医手里的器具掉在盘子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阿姨,如果麻药不多,把麻药留给别的伤员。”肖晋英大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对女军医说,“给我缝合可以不用麻药,我不怕,顶得住。我爸爸受得了,我也受得了。”
女军医凝视着这个平静的女孩,脸上显出肃穆的神情。她说:“一定要用麻药,可以少用一点嘛。”
“不,求求您,我不怕,顶得住,一点也不用,要不我就不缝了!”肖晋英近乎固执地喊着,她那清澈的眼睛里燃起了火苗。
“姐,你怎么啦?”肖晋萍惊愕地问。她不清楚,平时最怕疼的姐姐像是变了个人,变得不可思议了。
“不怎么,我就是不想打麻药,我就是想疼!”肖晋英出乎意外地对着妹妹喊,竟有些歇斯底里。
看着姐姐近乎变形的脸,肖晋萍忽然若有所悟。她朦朦胧胧地猜想,姐姐大概是要借此消除心中的痛苦。直至现在,她都不敢想爸爸去世的事。听到那个消息后,她也用力掐过自己的胳膊,希望是在梦中听到的话,但那疼痛告诉她现实就是那样残酷。如果可能,她自己也情愿狠狠地挨上几针,好缓解一下内心的疼。
想到此,她迅速地从姐姐的书包里找出相册,翻到爸爸妈妈身穿军装结婚时合影的照片,拿给女军医看:“阿姨,您看,这就是我爸爸妈妈,我们俩真是军人的女儿。不怕,什么都不怕,您就给她缝吧。”
女军医认真地端详照片上一对身穿55式军装的青年军人。“1958年新婚留念,真精神。那年我刚刚入伍,还是个新兵。”她说着,嘴唇微微颤动一下。
肖晋萍看着姐姐灼人的目光,似乎从中读到了充满力量的字句。她站起身,面对女军医说:“阿姨,您就缝吧,我替她保证,一定能坚持,一定能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