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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九话 你不必知道

绣有盘龙图纹的鞋,稳稳地踱步。走路的人显得耐心而沉稳。

他是大金帝王完颜雍,而此间却并非富贵锦绣的帝王寝宫。

被铁索绑住双手拉成大字形的囚徒披头散发,空间透出一股发霉的潮湿。

这里是收压罪人的牢房。

此刻正关压着刺王的重犯苇八。

皇后寿宴遭遇突发变故。

大罪之人本该当场诛于乱剑之下。

然他身份特殊并非趁机混入的草寇,既是皇帝亲自调至身畔本该至信的侍卫,那么此事背后有无缘由就相当值得推敲。无数朝臣冷眼旁观等着看花如雪与帝王反目,更有人大力主张此事应追查到底!

但完颜雍心思缜密,不愿将此事影响扩大,决意亲审苇八。因此才有了君王与刺客单独对峙的镜头。

“究竟是什么人派你来行刺?”

脚步一转,完颜雍虎目龙威无须恫吓自有慑人威势。

“真的是如雪吗?”他目光玩味。

而苇八缄口不言。

完颜雍挑眉一笑,探身钳起他的下巴,“苇八,你一直不说话,可知吃亏的人是谁?政治上的事永远无须证据,只看身份论定。你是花如雪送进宫的,只凭这个事实,你行刺的事便与她脱不了关系。朕一直欣赏你的忠义,却难道陷主子于不义就是你的忠义?”

苇八敏感地抬眸,射去困惑的视线。

正如完颜雍所言,无论他开口与否,此事都必然会牵涉到花如雪,而那也正是他原本的目的。唯一错轨脱拍的,是完颜雍竟会一开始就排除花如雪主谋的可能。这一份计划之外的笃定,令苇八深感莫名。

完颜雍低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饶有兴味地勾起一缕笑。月光透过缝隙洒落,照耀着两个地位悬殊的男子。

“想好了吗?”

完颜雍看似悠哉地负手,即使心里有隐隐的忧虑焦灼。即使苇八肯承认此事与如雪无关,他也难以摆平群起而攻之的朝臣。最差的结果,是水月宫自此……忧虑间,重锁加身的重犯终于唇瓣翕动。

“苇八……不可能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散乱的头发下面,依然是双不卑不亢的眼,“要杀要剐但随君便!”

“啧。”完颜雍伤脑筋地咋舌,“你这样的答案,等于是告诉朕那个人就是花如雪!”袖中的手握了起来,就是因为这样,才不能把苇八交给那群敌视花如雪的刑官手中。

“苇八没有这样说……”

“听说如雪她喜欢你?”完颜雍看似天外飞来一笔,实则动之以情。

苇八微不可闻地应答:“嗯……”

“只凭这样的一个‘嗯’字,你就已一百万次将她置于死地。”嘲讽地哼了一声,完颜雍骤然背转过身。

他承认他与花如雪关系暧昧。

他承认他奉某人之令前来行刺。

他不肯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是出于保护心理……

这些条件加在一起,任何人也只会推测出一个结论。

是花如雪要他来刺驾!

复杂地注视自己打开的手掌,完颜雍几不可察地皱眉。

圆满的计划,一步一步早有预谋的铺垫、取信、嫁祸。

只可惜,他并非“任何人”,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花如雪的“哥哥”。

自幼为他奔波的妹妹害他的几率甚至低于她伤害她自己。

她是他最重要的棋子,不在于她有能力,虽然那也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他之所以能把许多事交由她去做,是因为他可以百分百地信赖她不会背叛自己。

父王留给他最宝贵的遗产不只是王爷之子的身份,还有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妹妹。

泛起一丝玩味的笑,他已做出决定。

蓦然回眸,注视苇八,他说:“如果我给你一个活下去的机会,你可否愿意从今以后为我效命?”

在有前提的情况下,他也可以卖给如雪一个人情。即使水月宫……这座他脚下的基石会因此次事件被迫瓦解,他也可以强行用他的权利留下苇八这条性命。当然,这是为了花如雪。

“苇八以前就曾说过……”出乎意料的,喑哑难明的声线竟然涩然拒绝了他并不轻易施予的恩情,“纵然天地广袤,苇八此生亦只向一人下跪。但那个人并不是您。”

“你这人真是有趣。服从某人,与服从朕,究竟有何区别?还是你们南人讲究烈女不嫁二夫,忠臣不事二主?你再怎样傲骨铮铮不过也是个奴才,同样供人驱使,何必枉送性命。不过你越是如此,朕就越想将你收服。朕,也想有一个如你这般的死士。宋国君主昏庸无能,何必为他效力?”

听了他这番劝诱,苇八也只是淡漠地回答:“我所听令的,一直以来,也只不过是我自己的心……就算是错跟一个不值得的人,苇八亦无怨无悔。”言毕,他别过脸,不再看完颜雍。

檐角钻入的月光带着一丝水色的怅惘。

像极了那个人的眼睛,月色般摇曳不定的目光……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透过半垂的眼睑望去,那个人的身后也有一轮如此夜的月亮,华美而盛大。他一笑如莲,盈似轻烟。抚上他脸颊的指尖冰若冬夜流泉。

他说他叫鬼见愁。

他成了他的恩人。

他成了他的师父。

甚至,他成为他生存的理由。

睁开眼就忘记前尘的纷纷扰扰,除了片段的梦境和颈后的伤痕,对于自己的过往,他什么也不知道。鬼见愁说:忘记了就忘记了,只要拥有新的名字,就可以开始新的人生。

因为他这样说了,所以他也就照着做了。

做鬼见愁让他做的每一件事。

跟着鬼见愁行走天涯海角。

他像一个木偶,依赖鬼见愁移动的指尖行动,不愿无所适从,因而紧紧附庸。

只在那些月亮特别圆的日子,他会感到仿佛来自海底将他全身捆束却又无法捉摸的寂寞。

尽管从没有人教过他,寂寞是什么。

是鬼见愁每当喝醉就笑着念谁共梅花瘦吗?

是自己茫然伫立在师兄弟间却格格不入吗?

是梦里那模糊一片的温柔与只记得伤痛的背弃吗……

苇八一概不懂,也一概不问。

星星总是沉默不语。

就像他的人生,他的疑惑,也许自亘古开始,就已然存在于那里。

“——如果,我要你去做一件危险的事,你会为我去做吗?”那站在摇曳白花间,长发及膝的人头也不回地问。

“这一生,我的命是你的。”他曾如此由衷地回答。

“为什么,你总也不懂,为别人活着和死了并没有区别呢。”梅花树下,那人伸出细瘦的手指蹙眉轻点他的额头。

点点飞花,片片白梅,那绝代风华到无法用人间的任何词语形容的男子,微笑得既残忍又慈悲。

“那么……”

后来的话,是一道简短又复杂的命令。它铸就了他与花如雪的相逢,撑起了这场人生幕剧的框架。

坐在独自一人的地牢,仰望不管何时都是唯一不会改变的月亮。苇八想,他大概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就像来的时候,他那位不知缘何总爱与他斗气争锋的九师弟说的一样:“苇八是做不了坏事的。”

大概真的应了九霄的这句话。

他没有完成鬼见愁交待的任务,还伤害了一个明知他不可信却依旧愿信赖他的女子。

那长久以来,唯一一个把他当作人,而不是一件工具来看待、微笑如梨花纷然开启的女子……

“为什么,我当初没有那样死掉呢。”

把头倚靠在残土剥裂的牢壁,他轻轻自语。

并不期待会有人回答的问题,却意外收到温柔语声的回应。

“……因为我救了你啊。”

月光一样飘忽的音色滑落耳际,苇八骤然回头。对面,白发白衣的男子像一阵烟似的,凭空出现在本该有人把守的牢门口。

“小八,和师父走……”

他向他伸出手。

微笑一如初遇那夜,低着头,挑着眼角,衣角的边沿映着淡淡的月光,伸手的动作,优美得像一场无言的舞蹈。

苇八看着他,缓缓摇头,静静地哀伤地微笑了。

这个鲜少微笑的男子漾起倦淡哀愁的笑容说:“不用了。我已不愿再被你拯救。欠你的已清,师父,苇八累了……”

有些代价原来他付不起,只是他现在才知道。

闭上眼,无视那幽灵般的访客。

这一次,他拒绝他。并且只后悔为什么第一次见面那夜,没有拒绝那“可以活下去”的诱惑呢。

“骗了你,苇八死。”那个晚上,当他对花如雪郑重道出这句誓言的时候,他就已给自己写好了预设的结局。

这誓约他会与自己遵守到底!

从未想过要活着回宋国去啊。

先报鬼见愁的恩,再来偿你的情。

如雪,我以死来偿你……

月光将一绺青丝染就几许星霜。

靠墙而坐的死囚有双寂寞冷凛又孤傲固执的眼睛。

自始至终,有关他一个人的心情,不需要被任何人理解。这就是苇八。注定活在独自一人的世界中的他。

夜色中的白本该皎洁如月醒目惹眼。

那个人的白衣却仿佛可以融化于一席暗夜。

随风扬起的白袍翻腾鼓荡,他站在柳树下,拉着一缕柔软枝条,一半脸孔隐藏在阴影里,像个无法看清面貌的鬼魅。

“你是谁?”

从骤然停下的轿中步出,花如雪没去看瞬间躺倒一地的从属。冷凛的目光径直望向那个人藏身的大树。

“阁下拦住我的去路,想必有所指教。”负手而立,花如雪冷然相告,“但是此刻的我,却有一定要做的事,不能陪你玩捉迷藏。”

“所谓一定要做的事…是指救一个已死的人吗……”飘忽的身影夹杂缈缈的笑音,下一瞬,那双手已从背后按上花如雪的肩膀。

“你说谁是已死的人?!”身体受制于人,花如雪不敢乱动,却心惊于这个人鬼魅般的动作,以及话语中的寒冷……

“呀……现在,可不是你关心其他人的时候呢。”细白的手指向上移动,撩起如云青丝,在她纤细的颈项反复游走,触感冰冷得像浸入水中的月亮,“你且说说,”美妙的声音问,“这样急着进宫去,又是为了要救谁呢……”

“阁下认得苇八?”她不动声色。

“你真的……很冷静呢。”

身后的人无声而笑,“花宫主,我从来都不曾输过。只有这次,你让我小小地意外了。按照我的剧本,水月宫注定要消失才是……”

“阁下身手远在我之上,可将我直接击毙。何必搬弄阴谋鬼计。”花如雪不屑作无谓的挣扎,索性垂手而立,傲然扬眉。

“杀了你倒也是方法的一种呢。水月宫主如果在进宫面圣的时候死了,一定会被认为是完颜雍下手所为吧。那样,我的目的也算勉强实现一半……”手指束紧,他的声音带着月色的清凉,缓缓寂寂浸润人心,就在花如雪感到呼吸困难认定此番必死无疑的当口,这鬼魅般的男子却突然松开了手,风也似的飘回摇曳不定的柳树上。

“原来……我已经到了爷爷的辈分啊。”

失落般地低着头,他蹙眉看着纤长的双手,喃喃自语,旋即微笑抬眸。美丽的眼睛像嵌入月亮的碎片,静静俯视站在一地白光中的女子。

“你腹中的孩儿是我家小八的吗?”

“你就是苇八身后的那个人?”

花如雪厉声质问,眉宇间瞬息浮现凌厉的杀气。

“为什么要逼迫他做那种事?”

“呀……”吃惊地瞪大眼瞳,鬼见愁诧异地眨眼,“逼迫?那是什么意思?”

“苇八他根本不是个工于心计的人,他的要求和想法从来都很简单,你为何一定要将他卷入并不适合他的血雨腥风!”

花如雪的愤怒,也许不只是针对于面前的鬼见愁,还有她那早已过世,再也无法当面指责的父亲。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命运,但那命运不该由别人来妄自决定。

“活在血雨腥风中,也总比死在漫天芦花中美丽吧。”鬼见愁狭长的眼角露出嘲弄的意味,“那是苇八自己的选择。一如这一次,他选择拒绝我。我从不强迫任何人与我交易,我只是提供一个机会,相应收取代价。”

“拒绝你……”

花如雪怔怔地望向鬼见愁身后的路,这条道路,是通往皇城。

她与鬼见愁在此狭路相遇,是否意味着他刚刚自那边经过呢……

“你是去救他?”

眼瞳一亮,若是这个身法奇绝的人,或许真的能救苇八。

“他已经拒绝了呢……”长长的发在风中被吹作万尺游丝,素如青莲又妖如鬼魅的人摇着头一副搞不懂的样子,“他一直都是个死心眼的男人。从来没有人逼迫他做什么,是他自己把自己变成了不幸福。这样一个心死了的人,你还要去做什么呢。”抱住自己纤瘦的肩,他俯望花如雪,一脸好奇地说,“像你们这样的人,我真的无法理解呢。”

花如雪凄然微笑,“你又知道什么。我们何尝不想幸福?”

就像她何尝不想抛开水月宫去做她自己?但是她一早发过誓,要保护完颜雍。就像苇八他一定也有他所坚持的信仰。尽管她不清楚那是什么,但她知道他一定有。那誓言不是与任何人定下,而是与他自己。

“你以为你没有勉强他……”像要哭了一样笑着,她也抱紧自己纤细的膀臂,“却难道你真的不懂,你一直都在向一个根本不会拒绝你的人提出残忍的要求吗?”

是的。

就像完颜雍明知她根本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但不会拒绝,并不代表“我愿意”。

在这些任性嚣张天性张狂的人眼里,她与苇八都只是不能理解的傻瓜。或者,正因为如此,她才比任何人都更理解他。

就算他从不喜欢在她面前多说话。

那双弱水般足以沉溺一切的眼眸,其实盛载的是深深的寂寞吧。

“他不让你救,你便不救了吗?”她痴痴地问,脸上不知不觉淌下泪痕,“你会如此轻易放手,只因为苇八对你而言,丝毫也不重要!但你知不知道,你很有可能,是苇八他一生一世最重要也最想要的存在啊……”

就像爹爹之于她。

她一直很努力,一直很认真。

希望会被爹爹注意,被称赞,会终有一天,爹爹爱她更胜于完颜雍。

她没有任何地方输给他啊,只是因为生为女子,就要当那个影子,只是因为他那份想要称霸天下的野望,她就要被迫舔血江湖,做一个注定的牺牲者。

这苦涩的寂寞的明知不可能,却无法不抱有期待的感情,如最最浓烈残酷一往无回的恋情,没有相似体验的人,永远无法了解。

风中,冰冷的物质扬扬洒洒。

柳梢头的白衣人早已不见踪迹。

只有花如雪一个人仍在嘶声哭喊。

这份心痛,为自己,也为他。

纱裙拖曳,行走间,发出簌簌声响。

火把嵌于四壁,重重把守的牢房坚固得连苍蝇也飞不出去。她不知道那神秘的男子如何得以自如穿行,她只知道连她亦需要拿着令牌,才能进入这不知葬送多少生命的活地狱。

锦衣华服的女子,一双深滟的眼,逐一扫过牢门,扫过一张张几乎同样被掩盖在乱发之下灰败绝望的脸。

终于,她找到她想找的人,并为他而驻足。

“苇八……”

颤抖地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她将手伸进铁栅。

而灰衣散发的男子,却仿佛置若罔闻,只仰头看着自边角射入的一缕月光。

上次一别,已隔数月。

没想到却是在这样的境况下重逢。

她握紧一条条横阻在他与她之间的铁柱,咬紧苍白的唇。

为什么所有美好的开场,最终都要变成如此的结局?

他们明明相遇得那么美。

画鼓喧街兰灯满市的繁绮之夜,浪漫地邂逅,他送她一朵红花。古柳堤长,披香帘卷,月明风细的夜晚,她设宴还请他。

那时她浅笑盈盈,充满自信。

她想给他以幸福,并认为这很简单。

她是水月宫主,也是完颜雍的妹妹。

只要她愿意,没有什么她付不起。

但这个男人却该死的什么也不要。

甚至,他拒绝她的爱情。

虽然曾经有一瞬,她以为他也是爱她的……

明明不想哭,但思及至此,柔软的水汽还是在眼底凝结成不甘的霜雾。

“你很奇怪是吗?”用伪装的冰冷包裹她最后的自尊,向那个头也不回连一眼也不看她的人说,微笑着说:“奇怪我为什么还会好好地出现在这里呢。我不是应该被你牵累,成为刺杀事件的主谋亡命天涯吗?”

“是……”

他交握的手指缩紧,睫毛在手背投射下因飞快眨动而造成的阴影,隐藏一瞬间眼底晶莹的烁动。

“转过脸……”她要求,“转过脸来,我便告诉你为什么。”

“为什么并不重要。”他固执地抬起紧握的手,支住额头,伪心地说出:“这样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她抓紧铁栏,再也掩饰不住激动哽咽的声线,“为什么你不敢回头?你骗了我,陷害我,利用我,难道就没有任何要对我说的话吗?”

“没有。”他闭上眼。

“为什么你直到现在还要这样!”眼泪随质问夺框溢出,“反正你已经没有必要再用沉默面对我,反正所有的谎言,也已出现结果。苇八……”她痛灼地抬眸凝望向他,“我只问一件事,那句你爱我,是不是也是假的……”

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双膝无力地下滑,碰触到地牢的尘土,久到她以为此生也无法得到回应,久到一滴泪从眼中落下的时间……那个男子终于回头,一瞬间,她看到他向她笑,这是第一次,她见到他如此温柔的笑,他用那么温柔的表情告诉她说:“——情深不寿,此世缘薄。”

“为什么……”双肩微颤,女子颤抖地小声说,“为什么不接着骗我…为什么不骗我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知道吗,你总是这么狡猾。”她痛楚地望着他,任由清澈的眼泪直直掉落,“如果你说你不爱我,或许我可以狠心走掉,或许我可以忘记你。什么叫情深不寿,什么叫此世缘薄?苇八,你为什么这么傻?你为什么不跟救你的人走,你为什么不答应完颜雍的要求。你只要低一下头,就可以不用死。但你为什么这么骄傲?这么该死的固执。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死……而我……”她茫茫然地按住心口,“又为什么要懂你的理由呢。”

如果不知道,该有多好。

但他还是那么狡猾,用那最老实的外表,最安静的眼睛,静静地望着她,一字一句地念出将她从此束缚的魔咒:“骗了你。苇八死。”

六个字轰然震入心口。

抽丝剥茧,束缚心灵。

她一直都在等待某个人出现。可以不用防备,可以不必猜疑,可以单纯因为她是她而爱上她的某人。但她从未想过,原来竟会有这样的事,即使他是真的爱她,也还是一定要背叛她,伤害她……甚至,他伤害他自己。只因他以为这样做可以还她的情。可是……为什么宁肯死去,他都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今生还她呢?

幽然静立,她望向他,浓重的眉睫再也无法掩饰深埋的痛苦。

“此世缘薄,要待何世?你并不是不能够,只是你不愿意。”深深地凝望他,她问:“为何你不懂,为某个人生,要比为某个人死,更难一百倍。”

苇八无言。

鬼见愁曾问他:“为什么,你总也不懂为别人活着和死了并没有区别呢?”

而今花如雪却提出相反的问题。

她说为某个人活着更难。

他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望向那个选择活下去的女子,而她已漠然地转身,拖着长长的裙尾,走向那条更难的道路。

是的,那就是她的爱情。

一直以来,一往无回,凤凰般充满牺牲的感情。

对父王……

对兄长……

对他……

都是如此。

她付出无数个百分百,却从未得到过回应。

在来见苇八之前,她先去向完颜雍苦苦哀求。她从来没有为一件事这样求过谁,但是这次,为了苇八,她低头了。

完颜雍说只要苇八愿意服从,就放他一条生路。对于刺王大罪,这已是最大的宽恕。

但这个固执的男人却说他宁肯死。

慢慢走,慢慢走,阻止一再想要回头的冲动,命令自己不可以做出比流泪更难看的事情。花如雪觉得眼中有什么在灼辣地跳动,不像眼泪,更像是她的心。为何要爱上一个如此决绝的男子,为何他总是不留余地。而又为何即便如此,她却依旧无法恨他……

仔细想想,他也没有怎么诱惑过自己。

他只是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就几乎改变颠覆了她的一切。

以前她可以谈笑间取人性命,她可以知道什么叫顾全大局。但他把她的心变得狭小。

就像那名为鬼见愁的人能够未卜先知,派来他与她相生相克。

她变成除他以外,什么都不愿多想的平常女子。

只想寻一个安静的所在,那里有金黄的麦田、清澈的流水。苇八的梦,也变成她的渴求。

只要他说他愿意,她便真的与朝堂绝裂掀起血雨腥风也要救他走。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漠然地转过头,不看她。

所有或尖锐或澎湃的感情,他一如既往,独自承受。

只是看着这样的他,便觉得无边凄苦弥漫成纱笼罩漫天过往。

她疲惫到没有办法再迈过那突兀的伤痕。她不想让自己变得更加不幸。

骗了她,他就死。这是他可笑又深重的回答。

但是,无奈的,为什么她理解,他所有全部在别人眼中是那样可笑的地方呢。而这,才是最可怕的症结。

情深不寿,此世缘凉。若有夙愿,来世当偿。

十六个字,纷纷扰扰。前尘旧梦,便一笔勾销吗?

谁欠了谁,谁骗了谁,谁更无奈,所有的所有……都像那男子一向深锁的眉头,隐秘的心事,与光同尘,再难分辨。

他用孤傲寂寞的背影在说:你不必知道。

按住自己的腹部,卓然华美的女子慢慢行走,清瘦秀挺的身姿保持如莲的风度,像来时一样,慢慢退去。

她将远离这个宫廷。

带着他与她的孩子……

至于她将去哪里。

就像这个孩子的存在……

回眸一笑,唇边一缕浸透苦涩的骄傲。

你也同样,不必知道……

阳光热辣。

执行者手中的刀反射一片通透银光。

用刀的人,总有一天,也会死在刀下。

只是,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把刀呢。

眯眼遥望幽蓝的晴空。平静得不像即将离世的男子心中只想着:她,现在在何处呢?

舍弃半生的经营,一夜之间消失中都,皇帝甚至三番五次地前来追问,认定他这个最后见到花如雪的人,会知道她的下落。

但他并不知道……

天空像整块澈透的水晶。

无端吹来几抹淡淡的花瓣。

那个华美的纸鸢,终于挣脱了束缚它的丝线……

心中掠过一丝怅然,他想起,温泉之夜,她微笑着抚摸他的脸,她说,请你千万不要骗我,因为我会很伤心……

那一夜,飞花似雪,泉水淙淙。

“执行!”

一声厉喝,刽子手举起手中长刀。

而他顺从地闭上眼睛。

尾 声

金色麦浪一望无际仿佛袭卷天地。

天空像整块的水晶,浓烈的夏末,没有一丝浮云的阴影。

老牛也懒懒地呼着气,慢慢踱步,骑在牛背上的孩子却精神十足地挥动着手中的麦桔。

远方,渐渐走来一名男子。

他弯腰向孩子低声打听。

“这里有没有后来搬来的异乡女子?”

“没有耶。从来没有。”孩子老气横秋地斜眼打量粗布灰衣头戴斗笠的陌生男人。

“从来没有?”男子挑眉,“你才几岁?”

“那便是我出生后就没有了吧。”孩子顽皮地扮个鬼脸,“大叔,随便打听女人家的事,会被误为匪类哦。”

“你小小年纪,懂得倒多。”他与他打趣,“我可是个好人。”

“好人也会做坏事,也会做错事,也会做伤人心的事。”孩子转动着慧黠的眸子,“我娘常常这样对我说哦。大叔,你是不是也是这种好人?”

男子为之一滞,被岁月缓和的伤口化为脸上一抹苦涩的笑容。

“是。只是人做错了事,便要懂得弥补。大叔在努力地找回错过的人,天若有情,总会让我遇到她的吧。”

“天若有情,你们怎么会错过?”

孩子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认真凝眉抱臂打量他。

“这个……”他推起挡眼的斗笠,尴尬地笑笑,“或许是我太无情吧。”

“那你现在怎么想通了?”

孩子叉着腰,斜着眼,一副质问者的激烈口吻。用红绳系在头顶的小辫儿随着动作一翘一翘的。

“人只要死过一次……通常都会豁然开朗。”他只好如此解释。

“喂!把斗笠摘下来给我看看!”

孩子下巴一抬,颐指气使,爬到牛背上小手一扯,竟把他的斗笠给硬夺了过来。

“小家伙,你好厉害啊。”摸着被弄乱的散发,男子哭笑不得。

孩子横眉竖目,瞪他半晌,忽然站起身,举起牛鞭大声问:“喂!你是不是叫苇八!”

“哎……”这回轮到男子诧异。

“娘——我爹来啦!”

孩子转头扯开嗓子一声大吼。

惊得几只偷吃麦子的云雀倏地飞上一旁大树的枝干。

倚偎在绿墨浓阴间的一对男女,不耐烦地挥着手,轰走可怜的鸟儿。

“你师弟怎么傻兮兮的……”某人咬着一条草棍说,“你瞧,他都呆了。”

“但我师侄、你徒弟却真聪明啊!”另一个某人赞叹,“他一眼认出那是他自己的亲爹。不愧是言情小说中担负令父母团聚使命的孩子啊!”

“别傻了,那是因为我给他画过你师弟的画像。啧、要钦佩,就钦佩我完颜亮吧。”

“不过你也真够坏的。既然我们劫了法场,救了苇八,你干吗不让我告诉他花如雪的下落,害他找了这么多年?”

“遥折。”那个人温柔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忘了。”他说,“我是怎么从皇帝宝座掉下来的?你以为,我会这么顺利让那个完颜雍的妹妹,幸福快乐吗?”

“我当然没忘。”另一个人更温柔地看着他,“这正是我要帮花如雪的理由啊。就是因为你当不成皇帝了,我们现在才可能在一起嘛!”

“……”

“……”

“……”

“……”

“原来这就是你要我出手救人的原因?不是说什么师兄弟一场手足情深怎忍见死不救吗?”

“呵呵。认识我多少年了。”某人痞痞地拍拍他的脸,“亮亮,你又上当了!”

那边的麦田里,从小屋中奔出的女子正骤然收住脚步,抬眸凝望。

某个被摘掉斗笠长发飘扬的男子缓缓勾唇,任由阳光在自己唇畔涂抹下久违的温暖。

“不是说此世缘薄吗?”有人在惊疑、呆怔、颤抖之后愤怒呐喊,“你不是一定要死非死不可吗?”

“苍天有情,又救我一次,”那人歉然回应,“如雪,现在已是来生了。”

“谁知道你这次会不会又骗我?”

她眼泪纵横,却激动地抓住他的手臂,只怕又是梦一场。

“骗了你……”他微笑低头,“就罚我永生永世守在你身旁。”

“啧啧。”某个孩子低头捡树枝画小圈,“不知羞耻。”不知道他说的是树上正激烈运动的那一对,还是树下相互凝望已成永恒的这一对,或者是天空中比翼的小云雀呢。

谁说天若有情,天亦老。

我答浮云过后,有、晴、天。

PS:完颜亮与萧遥折的故事请见本系列之《天下第二》。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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