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少有温情,除了宝玉曾搂着她的脖子撒娇,在说笑时对宝玉笑骂道:“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说“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表示的那点母子间的温情外,王夫人给人的感觉远远要比同胞妹妹薛姨妈严肃得多,即使她也常“笑道”,那只是说话时的习惯性礼貌。就如法国路易十六王后,上断头台时,无意中踩了刽子手的脚,还要彬彬有礼地道歉:“请原谅,先生,我并不是故意的。”若说那是从容赴死的表现,一个人头一回经历这样的死亡事件,怎么可能如此安详呢?只能说那种宫廷礼仪培养出来的习惯使然。贾母对王夫人的看法是她老实,自然是指她的不大说话。多数时候,王夫人只是迎合地说些场面上的话,其余时候,真不知她在做些什么。老太太带着众人游大观园时,累了,便回去休息。老太太一走,王夫人就躺在老太太刚才坐过的地方打盹。贾家的媳妇也真难做,清虚观打醮,老太太也要看戏去,凤姐的直言像是对老太太撒娇:“老祖宗也去?敢仔好!——可就是我又不得受用了。”凤姐玩笑开多了,又有分寸,老太太喜欢她,这话说出来也不会恼。但她也确实道出了实情。凤姐那么威风的人,在老太太、太太面前,那也要做在前头,吃在后头,甚至不如姑娘们娇贵。刘老老曾经感叹:“别的罢了,我只爱你们家这行事!怪道说,‘礼出大家’。”刘老老说的这礼,指的便是做孙媳妇的凤姐李纨伺候完老太太及众人吃毕后,二人才坐下来吃饭。此时,王夫人五十多岁的年纪了,也只有等老太太走了才有资格享受。王夫人往老太太的榻上那么一躺,是不是会想:轮到我了!
与凤姐比起来,王夫人也算得老实了,而且沉默得多。凤姐口齿伶俐无人能比,自然是一种才能,但若处于王夫人这种身份地位,不知会如何。王夫人的身份使她不轻易发话,因了这不轻易发话,沉默与威严就格外突出。虽是姑妈侄女的关系,从没见凤姐与王夫人玩笑。王夫人偶尔问了凤姐一句工资发放情况,凤姐有了危机感,赶紧详细汇报有关情况,过后还要对告密者或者发布不满意见的人进行报复威胁。不过,王夫人可能不是成心要弄出一副威严相来,主要是王夫人对生活没有多少兴趣,甚至对于家事她都懒得亲自管,不然何以叫凤姐来管理这些事呢?也许王夫人想开了,只想像贾母那样早早地享受安闲的生活。但她又能享受什么呢?如果不是贾母每次兴高采烈地组织参加活动,王夫人肯定是不主动组织这类活动的。即使在喝酒时,贾母年龄大了,反应不灵敏,记忆力下降,有时要鸳鸯提着,有时也能自己创作,只有王夫人,连酒令都说不上来,还要鸳鸯来替她说。
贾母若只有王夫人在面前承欢,实在是寡味得很。怨不得贾母每每要薛姨妈来。薛姨妈比起姐姐来亲切随和得多,也有人情味得多。那些小丫头们也可以拉着她叫“亲姨娘”哄了她去继续陪着老太太打牌,却没见谁在王夫人面前这么“放肆”“撒娇”。令人奇怪的是,王夫人在刘老老的印象里,做姑娘时可是“着实爽快会待人”的,想来王夫人那时既有凤姐的爽快,又有宝钗的会做人。探春是“只认太太”的,当探春一边与迎春下棋,一边头也不抬地处理了搞言论自由的婆子时,那一种处事的安然,真有处变不惊之态。想想,耳濡目染,她是会得到王夫人一些真传的。只是不知,王夫人何以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沉默寡言而又无趣的人。
但是,沉默不等于默视不管。她是该出手时就出手。金钏与宝玉调笑时,正在睡觉的王夫人猛然坐起来挥手打了金钏一巴掌。动作之敏捷,令人想起凤姐,很难想象那正是在蒙眬睡去的时候。
金钏太不拿这事儿当回事了,这是很奇怪的事。作为王夫人屋里的大丫鬟,她应该很知道轻重。但她竟然没有理解王夫人的态度。日常的生活中,王夫人正如刘老老听到的传言那样:最是怜贫惜弱,吃斋念佛的。这样一个贤良的人,怎么会对“如亲生女孩”的丫鬟们大打出手呢?金钏没重视,可能是王夫人对贾环与彩云的态度误导了她。金钏说:“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金钏敢于当着王夫人的面(虽然睡着)这样说,也够肆无忌惮的了。这说明,环儿和彩云日常行为已经很不检点,但王夫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放任二人的不规矩行为而不予干涉,这失了一个做主母的应有的责任感。若是从好处想,可能王夫人觉得环儿毕竟有亲生母亲,自己多加管教不利于安定团结,以赵姨娘的愚蠢与不良,也容易引发口舌之争,失了自己的身份。若以小人之腹度之,甚至有故意看环儿往坑里掉的嫌疑。
处理了金钏,也算是一次整肃纪律,果然起到了预期的效果。王夫人的屋里变得安静了许多,除了环儿和彩云继续惹是生非,再没人与宝玉开过头的玩笑了,确实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而且直接震慑了宝玉。宝玉当时就蔫了,悄没声地溜出去了。后来玉钏按指令去送汤给宝玉喝,因姐姐的事在宝玉面前耍态度,宝玉好意告诉玉钏:“好姐姐,你要生气,只管在这里生罢!见了老太太、太太,可和气着些。若还这样,你就要挨骂了。”
王夫人的威严更表现在对待晴雯上。“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的晴雯现打炕上拉下来,被两个女人搀架起来出去了。王夫人的吩咐无情而冷酷:把他贴身的衣服撂出去,余者留下,给好的丫头们穿。金钏被打与被撵是“有错”在先,而且是在她眼前发生的事,虽然只是调笑,但也算有理由。金钏跳井之后,她尚能感觉过意不去。对于晴雯,她甚至只见过很少的一两次,只因长得“狐媚子”,便认定是勾引宝玉的狐狸精。她说芳官“唱戏的更是狐狸精”时,也只是推论,没有切实的把柄。何以对这些清清白白的女孩这般痛恨呢?还是袭人了解王夫人的所思所想:“太太心里,觉得这样美人似的,心里是不安静的。”王夫人的霸道是要管到人心里的。
本来,以王夫人的身份,处置一个小丫头根本无须多费口舌,但晴雯却是由贾母直接安排在宝玉屋里的,这一点晴雯非常清楚,所以她对付抄检的王善保家的时,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也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奶奶!”晴雯以这种背景在与王善保家的斗争的回合中胜了一局,却无法借贾母的王牌稍微抵挡一下王夫人的利剑。当王夫人向贾母汇报驱逐晴雯的事情时,避重就轻地回避掉了是老太太派去的这一关键,轻描淡写地说道:“宝玉屋里有个晴雯,那个丫头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间,病不离身;我常见他比别人分外淘气,也懒”,这才打发了她出去。全是正当的理由,即使贾母对“女大十八变”以至自己看中的丫头变得这么坏表示怀疑,也没必要为一个丫鬟的小事破坏婆媳关系。
王夫人是轻易不显山露水的,袭人就知道这样的顶头上司的印象对自己才至关重要,所以袭人只讨宝玉与王夫人的好;而对于贾母,却未曾见她主动亲近过。王夫人向贾母汇报的事情,很有宝钗的周全与心计。只是宝钗若完全成了王夫人,宝玉不知会不会向贾政方向发展?但也很难说,也许是贾政的严正古板塑造了王夫人这样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