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先生把宝玉和黛玉的爱情归于一个前世的因缘。那黛玉本是灵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棵仙草,因了神瑛侍者(就是女娲留下的补天石)每天精心浇灌得以久延岁月,并且修成女体。当神瑛侍者在仙界呆得不耐烦,打算到人间受享一番时,这个修成女体的绛珠仙草便也要相跟着到人间报恩——天上是什么不缺的,自然也没有多余的欲望,所有的爱情神话便都发生在人世间。但不论来自神界还是鬼界,人一托生,便都得了失忆症,前世的事一概不知,只留了些心灵感应,所以宝黛初次相会时,二人都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黛玉身为女儿自然矜持些,心里吃惊,表面却不动声色。宝玉却不管这些,直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等人皆不以为然,只是觉得这样也好,在一起就更亲密了。
宝黛的爱情若只是在一个木石前缘上,那就是命定的因缘。事实上撇开这一因素不说,宝黛在现实生活中同样有产生爱情的基础。
神瑛侍者名字虽为侍者,却也没有别的工作可做。唯一侍的,便是那棵仙草。到了人间,他也是尽心尽意地对黛玉。这种命运倒是没有改变。宝玉虽然是家人娇宠的对象,但在林妹妹面前却是一个称职的哥哥。小时候,自己玩的用的,只要妹妹说要,就先尽着妹妹;自己爱吃的,妹妹也爱吃,必要收拾得干干净净给妹妹留着回来吃。这样天长日久,必会生发出感情来。但这感情是否向爱情发展还要有一些其他因素。
黛玉的前身绛珠仙草除了受了神瑛侍者的浇灌,还在离恨天灌愁海沾惹了许多闲愁别恨。可宝玉正式出场时,却有一首《西江月》,首句便道:无故寻愁觅恨。这哪像说宝玉呢,简直就是特指林妹妹。可是,书中又确实指的是宝玉,而宝玉的这种愁与恨是他在那些视为美好生命的众女儿身上感受到的。当他听到黛玉“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时,他的联想是:“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不由恸倒在山坡上。而黛玉在听到《牡丹亭》的曲子时,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又想起以前古人“水流花谢两无情”的句子,再想到词中“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又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这说明,宝黛二人还有共同的爱好,就是:无故寻愁觅恨。这两样东西,也可以说是他们二人天生就有。这种愁与恨其实不是别的,恰是人类中一些优秀而又对生命特别敏感的人感觉到的那种无法消除的人类命运的悲哀。正如后主李煜词中所唱:“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勿。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永恒与短暂,美好而易逝,这是对人类命运的感伤情怀,是对美好事物的遗恨与凭吊。而庸常之辈是不会想这些的,他们所忘不了的只是金钱与功名,是现世的荣华富贵。
面对落花,宝黛不约而同产生了相同的感觉。宝玉坐在沁芳桥的石上看《会真记》,正看到“落红成阵”一句,就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都是。宝玉要抖下来,怕脚步践踏了,便兜了花瓣,抖在池内。等回来,却见黛玉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全套的葬花工具来了。黛玉惜花是从自身感悟到的时间以及人世种种的挫磨,她惜的是自身,就如花之“明媚鲜妍能几时”,而这种自惜也是对生命的珍视。世上纵有富贵,又有什么能抵上美好的生命呢?黛玉以她自身的直接感悟,就明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生命中最残酷的又是什么。她想到的是花最终的归宿,是对生命的终极关怀。那水在园子里是清洁的,可是随着水流到外面可能就会陷于污浊了。黛玉要自始至终地保住花的清洁,她的方式是葬花,是“锦囊收艳骨”,是“质本洁来还洁去”,花的生命最后要有一个固定的归宿,“一抔净土掩风流”,从此再不改变,再不飘零,再不受人践踏或玷污。
宝玉惜花,是从他人身上看到的。就如那些落花直接落到他的眼前,他的身上,他不能不看到,不能不感受到那种飘零。他周围那众多的女孩,她们那么美好,那么可爱,但只是“朝来寒雨晚来风”,美丽的生命就如花一样飘零了,凋谢了,他不由产生了怜惜之意。宝玉把落花放到水里,以为水是清洁的。这样一种处理花的方式,让人想起李清照的词句来“花自飘零水自流”,宝玉只是顾了眼前,却没有真正替花们想一想,尽管有爱惜,可是还是比较随意。
虽然二人有理解上的不同,但对美好的生命同有一种怜惜之意,这是基于对生命的珍爱上。黛玉出门时要嘱咐丫头等大燕子回来再放下窗屉,宝玉没事儿时跟花儿鸟儿也要说话,这种怜惜之意,说到底是一个情字。生命是如此孤独而无奈,唯有相知相惜才稍可化解这种与生俱来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