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钗的金锁是和尚送的,终究是人力所为,没什么稀奇,若不是她们家人拿着当回事儿,也许没人会注意这个。真正注意这个的,也只有怀了婚姻之想的贾家人。宝玉的玉就不同了,竟然一出生就在口里含着。这玉与生命俱来,真算得是奇异的事,自然会成为新闻。当年宝玉连同“宝玉”一同出生时,不知引起何等关注。后来的事态发展,也是人所关注的,比如宝玉抓周结合着那玉的来历,便又是一段新闻。后来宝玉的人生被人关注,也是验证着那块玉的指向。所以,冷子兴见到贾雨村时,便当作一条重要新闻报告给他。
这条新闻的价值在于一种预示。对于到底预示着什么还不清楚,这才是人们兴趣的关键。按照一般的逻辑,古代圣贤出世,总有一些异兆发生。宝玉在贾家外面看着光鲜、内里已显空虚的时候降生,就更引人注意。兴或亡的两极走向,就全应该应在这一块不平凡的玉上。
所有的好奇似乎都围绕着这块玉,不管宝玉将来如何,清虚观被朝廷封为“终了真人”又被人称为“神仙”的张道士可是非常重视,用盘子垫着黄布,郑重其事地向贾母要了这块玉去给那些道士们瞧瞧。这位老神仙虽名为“终了”,却也是个世俗中人,托着这“通灵玉”转了一圈,便换回了许多的宝物,其中包括那块惹得黛玉不高兴的金麒麟。想来,用宝玉换法器倒是老神仙的目的。宝玉自然看不上这些东西,便立刻要赏了穷人。老道士连忙拦住:这些东西虽说不稀罕,也到底是几件器皿,若给了穷人,一则与他们也无益,二则反倒遭蹋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给他们呢?这话说得很对,穷人要那些东西做什么呢,还是要换了银子来花方便些。但老道士恐还有一个说不出的理由,睹物思人,送礼送得转眼就没影了,谁还记得住人呢?不管怎么说,借着这个因由,这玉算是派上了用场,把“通灵玉”的旧闻又炒作了一番。
既是“通灵”之玉,自然就要有灵验之处。围绕着宝玉的“玉”是新闻不断。抓周之后人们已经渐渐淡忘了,可是宝玉和凤姐忽然间都中了魔障,先是动刀动枪地混闹,后来人事不省,看样子活不成了,连后事都置备下了,一家人哭得死去活来。就在这时,救命的和尚来了。贾政忙问有何仙方可治,和尚说你家现有稀世珍宝,可治此病。平常都说这玉是宝贝,宝玉生气了砸一下都会惊动上下人等,但在关键时候却从没有显示灵异,起到保护作用,难怪众人都想不起来。不过,经过和尚持诵一番,因“声色货利所迷”而不灵了的玉便又灵起来,挂在卧室槛上,宝玉和凤姐一日一日地好起来了。
宝玉生命垂危之时,说了一句清醒的话:“从今以后,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发我走吧。”宝玉此时不过才有了青春期的烦恼,远没有经历真正的悲欢,和尚哪能轻易放他回去?不过这话谁也没听出什么意思来,以为是宝玉临终前的告别。只有贾政后来风雪中见到赤足跟着和尚走了的宝玉,方才明白宝玉不过是来荣府体验生活的,白哄了老太太这多年。
其实这一段完全可以没有,宝玉的生活已经完全现实化了,那个浪漫的背景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也许作者只为了不让那么重要的一件东西显得可有可无,才特意设置了这样一个用途。不过“宝玉”的灵异却是被证明了,这事传出去又是一条新闻。“宝玉”的灵验证明了它的确不一般,老太太、太太们说那是宝玉的命根子,这可算确实的证明。
有的人喜欢把自己当作新闻人物,有的人生怕成为新闻人物。喜欢时多是好事,不喜欢时多是不好的事。宝玉丢了玉,神魂俱失,已是呆傻之人,要吃就吃,要睡就睡,见人只是傻笑,全然一个废人了。老太太着急,贴了小广告到外边,还有数额不菲的悬赏银子一万两。这一万两银子买块石头,肯定又成为城里的一大新闻。于是不断有人以假充真地找上门来,为的是那大笔的赏金。贾政下班回家,在车上就听到了人们的议论。等弄明白事情原委,不禁叹气:“家道该衰!偏生养这么一个孽障!才养他的时候,满街的谣言,隔了十几年,略好了些。这会子又大张晓谕的找玉,成何道理!”果然有人拿了假玉来领赏被识破,街上传言连新闻标题都拟好了:“贾宝玉”弄出“假宝玉”来!颇得新闻吸引人的秘诀。
处在运气不佳的时候,倒霉的事会接踵而来,这时候如果没有消息,那就是最好的消息了。“宝玉”丢了,又要弄一万两银子,这不是小数目。以荣国府的财力自然还付得起,但无疑是雪上加霜。况还有社会舆论的影响,贾政听到这事尚且与家道联系起来,何况那些听到新闻的人呢?
老太太若不是着急,还是个沉得住气的人。怡红院里枯死的海棠花忽然开了,而且开在深秋时节,贾赦全无政治头脑,直言快语说道:“据我的主意,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贾政的态度略与哥哥不同,无为而治,所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让它自然消失。只有贾母的新闻发布具有安定人心攻破谣言的作用:这花应在三月里开的(承认事实),如今虽是十一月(不合常理但也是事实),因节气迟,还算十月,应着小阳春的天气(反常的是气候原因),因为暖和,开花也是有的(产生结果)。从而有了合理科学的解释。这样,事情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大家自然会统一口气。王夫人听到这儿,赶紧进行补充:“老太太见的多,说得是,也不为奇。”老太太见多而识广,她的话颇有说服力,此事既然有产生的条件,便属正常,原不值得大惊小怪。若以为不正常,那就是少见多怪。一个本会引发谣言的事件就此消弭于无形。后来李纨又沿着这样的思绪把它应在必是宝玉有喜事来了,此花先来报信,就更没人当新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