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的农忙假就要结束了，李虹没有食言。按照安排，农忙假最后一天上午是整理内务，下午是参加忆苦批判会。李虹早就将下午的发言准备好了，利用上午的时间，约了一些同学到刘婆婆家里打扫卫生。
李虹将男女同学分了工，杨林带着男同学将院子里的柴火码整齐，然后捆成小捆搬进杂屋里。李虹则带着女同学屋内屋外地打扫，她们像城里人过年大扫除一样，先用干净的扫帚捆在一根长竹竿上，扫除屋顶上的灰尘和墙上那些像蜘蛛网一样的东西。然后把屋里乱七八糟堆放的东西弄整齐后，将里外打扫干净，最后才打来清水抹家具和床。王秀莲本来不想来的，李虹把她硬拉来了。她心有余悸，对李虹道：“你去抹床，我只抹家具。”看到布满灰尘的桌子，王秀莲又咕隆道：“这些家具是不是几辈人都没有抹过了，这么脏，你看这桌上的灰尘都厚得像锅巴了，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李虹制止道：“你就少说两句吧，不干净才来打扫嘛。我们好歹来麻烦了人家，总要留些好印象。”
刘婆婆见同学们来给她家打扫卫生，心里十分高兴，忙前忙后地给大家端茶递水，招呼大家休息。他儿子仍然木木地叼着叶子烟看着大家，儿媳妇更是呆呆的坐在外面的石头上，憨憨地笑着。倒是那个小孙儿，可能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多人来过，兴奋地在屋里屋外跑来跑去，一会儿给哥哥们递捆柴火的绳子，一会儿又给姐姐们端板凳。杨林悄悄对李虹说：“难怪刘婆婆家的卫生差，你看这一家人就刘婆婆一个人在干活，年纪那么大了，很多事都顾不过来。今天你给他们打扫干净了，明天一样会弄脏的，不如我们今后过一段时间来打扫一回。以后她的孙子长大了可能才改变得了这样的现状。”
李虹说：“好呀，就当我们学习雷锋了。”
说话间，卫生打扫完了，同学们围坐在院坝里说笑。刘婆婆端着一筲箕的水花生，笑眯眯地招呼大家：“同学们辛苦了，谢谢大家帮我家打扫卫生。看我这贫家小户没啥招待大家的，这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大家不要嫌弃哈，尝尝鲜。”一边说，一边往同学们的手里递。小孙子也跟在后面，抓起花生往杨林和李虹对手里递，嘴里不停地说着“哥哥吃，姐姐吃”。
同学们有些犯难，全都望着李虹。因为宣布了纪律的，要像解放军学习，不能随便吃社员家的东西。李虹也有些犯难，她一边把小孙子递过来的花生放回筲箕里，一边对刘婆婆说：“刘婆婆，我们是有纪律的，不能吃你的花生。你把花生晒干后拿去卖吧。”
刘婆婆听李虹这么说，立即生了气：“你们不吃，就是看不起我这老太婆。我知道你们城里人讲究，也讲卫生。可我是刚从地里挖的，你看淘得白生生的，好干净哟。”
杨林听李虹说话有些生硬，就接过话说：“刘婆婆，你不要误会了，我们不是嫌不卫生，而是按照要求不能吃。吃了就犯纪律了。”
刘婆婆仍然生气：“你们今天非吃不可，要不今后你们就不要到我家来了。再说，哪个敢批评你们，我就去找哪个评理。”
看到事情陷入僵局，杨林把李虹叫到半边小声道：“要不这样，先领刘婆婆的情。我看到刘婆婆家的脸盆已经很旧了，改天我们凑点钱为她买一个，你看怎么样？”
李虹看刘婆婆生气的样子，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就同意了杨林的意见。她转过身对大家道：“同学们，刘婆婆已经生气了，要不我们就先吃花生，后想办法弥补，好不好？”
随着大家一声“好！”同学们你一把，我一把地开始抓花生。
刘婆婆看着大家吃花生了，脸上才出现了灿烂的笑容。在李虹看来，那皱纹就像一朵盛开的菊花，令她很感动。
要离开城郊二队了，离开这战天斗地的地方，同学们都有些不舍。尤其是李虹，她觉得这些天在这里得到的锻炼，是过去没有过的。首先是与贫下中农的距离拉近了，其次是自己真正得到了劳动锻炼，皮肤晒黑了不说，她感觉自己可以挑更重的担子了，更重要的是，自己看问题和分析问题的能力增强了。用柳老师的话讲，就是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了。比如今天要召开的忆苦批林会，就是李虹提议的。前次李三公给同学们忆苦思甜后，本来想结合这个内容，揪出一个阶级分子进行批斗。可是城郊二队没有这样的对象，但李虹在劳动中发现，城郊二队虽然没有阶级分子，可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还是有的。所以，李虹向柳老师和张五爷建议，在离开城郊二队时，召开一个批林批孔会，作为这次活动的总结。
会议在保管室门前的大樟树下进行，批斗的对象就是那个马彩凤。马彩凤今天除了那张脸不灿烂以外，全身上下都很光鲜。头上仍然是别着那个漂亮的簪子，挽着老高的发髻，上身穿着白底兰花的衬衣，下身是一条时髦的黑丝裙，脚上套了双白凉鞋。这身装束本来也没什么，可是身材苗条的她，穿在身上就是有些与众不同，仿佛她不是来参加批斗会，而是去走什么亲戚。她没有低头，只是脸上没有笑容地望着大家，与她平时嘻嘻哈哈的神态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今天参加会议的不止是学生，还有生产队的社员。会议由张五爷主持。他说：“长期以来，我们队里因为没有地富反坏右的阶级异己分子，大家都认为阶级斗争在我们队不存在。可是，没有阶级异己分子不等于没有阶级斗争。马彩凤长期以来，仗着她男人有几分钱，整天打扮得花里胡哨，不像一个劳动人民。她追求资产阶级的东西，就是妄图搞复辟，搞复辟就是走回头路。这同林彪孔老二鼓吹的克己复礼没有两样，凡是要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遍罪的，我们坚决不答应。马彩凤居然诬蔑新社会，说我们吃红苕藤。那是猪吃的东西，我们怎么会去吃？她自己在劳动中怕苦怕累不说，还调唆学生们不参加劳动。这种行为就是阶级异己分子所要做的，这就是我们生产队的阶级斗争。马彩凤虽然出生贫农，但她忘了本，就不能够算劳动人民。我们今天批判她，也是帮助她，希望她早日回到劳动人民的队伍中来！而且也提醒大家，阶级斗争是无处不在，无处不有的，我们千万不要忘记将阶级斗争！”
这马彩凤可能平时不太招人喜欢，张五爷刚开了个头，下面的社员便议论纷纷。有的说，这个妖精早就该整治了；有的说那张嘴巴就是个祸害；有的女社员甚至吼起来：“马快嘴，你不是挺会说的吗？这会儿怎么不说话了？你也有今天啊！活该！”
何队长发言了，她首先讲了她们家的家史，原来何队长也出生在一个苦大仇深地家里，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搬运工人，解放前受工头的欺压，长年过着吃不饱穿不暖地生活。是新中国让她们一家脱离了苦海。她回忆了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体会，她说：“我是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青年，是贫下中农把我从一个什么都不会干的人，变成了现在样样农活都能做的有知识的农民，是他们把我培养成为县里的先进知识青年代表。林彪和孔老二要克己复礼，走回头路，我们坚决不答应。马彩凤追求资产阶级情调，诬蔑新社会，怂恿学生们不要参加劳动锻炼，开始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以为不过是落后思想的表现，后来通过大家的点拨，我才真正认识到，自己没有把她忘本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没有认识到忘本就是复辟，复辟就是走回头路。通过这一深刻教训，我一定要进一步提高思想觉悟，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谁要克己复礼，我们就和他斗争到底！”
何队长开了头，社员们也纷纷开始诉说家史。原来城郊二队多数都是逃荒来的外来户，家家都有一本血泪帐。通过张五爷的启发，大家都提高了觉悟，纷纷通过批判马彩凤来认识批林批孔的重要性。李虹听得热血沸腾，她也通过诉说苦难的家史，批判了走回头路是要让劳动人民重新回到黑暗之中。她说：“我们来参加劳动，搞开门办学，是用实际行动批判林彪的‘天才论’和孔老二的‘读书做官论’。马彩凤长期在生产队扇阴风，点鬼火，虽然大家都讨厌她，但是没有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认识她的危害性，说明她的行为有一定的欺骗性，所以，我们要通过批判会来擦亮大家的眼睛！”杨林本来是不打算发言的，因为他不知道在这样的批判会上说什么。可是，柳老师一定要他讲，并且说这是对他的考验。在开会之前，他思考了很久。说实话，这样的会他的内心很是反感。杨林的爸爸是美术教师，受爸爸的熏陶，他知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不知道那个马彩凤有什么值得批判的地方，这倒不是他帮着马彩凤说话，因为他也看不惯马彩凤那张见风就是雨的嘴，风叉叉的一点都不把门。她今天挨批判，杨林认为不是因为她的穿着与众不同，而是祸从口出引起的。人们都说枪打出头鸟，谁与众不同当然就会引起大家的不满了。还有就是柳老师也要他说说家史，这让他很难堪。别人说家史是正面的批判，而叫他说就是拿他当反面教材，这不是难堪是什么？再说，爷爷去世时，他还小，爷爷虽然当过地主，可是他永远都无法将爷爷与那些恶霸黄世仁式的人物联系起来。在他的心里，爷爷一直都很慈祥，文质彬彬，知书识礼，也很爱他。他听爸爸说过，爷爷曾经当过政协委员，还是县上小有名气的人物。你说，叫他去控诉爷爷，他能开得了口吗？但是，不控诉，柳老师肯定不满意。杨林心里苦恼极了。昨天，他去问李虹，如果这个事情落到她的头上她该怎么办？李虹想了一会说，虽然这个事情很痛苦，但是为了证明自己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她一定会抛开头脑里的私心杂念站出来的。昨晚杨林一直没合眼，他的内心备受煎熬，他想如果这时陈老师在该多好啊，他一定会给自己指明方向的。直到开会前，杨林坚定了自己的想法。该他发言了，只见他从容地走到一张吃饭的桌子摆成的讲台前，开始了发言。杨林回顾了十多天来，男同学们跟着男社员一起参加打谷子的情形，并且历数了男同学中突出表现的事迹，再一次表扬了钟涛，说他不怕脏不怕累，说他助人为乐，抢着给房东挑水宰猪草。最后他说：“我们按照张五爷的要求，虽然脸晒黑了，身上也脱皮了，但是我们的心更红了，意志更坚定了。虽然我们做得还很不够，但是决不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今后，我们还将继续努力，按照毛主席‘五.七’指示的要求，朝着又红又专的道路奋勇前进！”杨林一鼓作气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他说话时眼睛一直没有朝柳老师那边望，他怕望着柳老师那失望的眼睛，从而丧失他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他也为自己一反常态感到骄傲。
杨林发言完毕，民兵连长站出来，接着刚才杨林的话说道：“杨林同学刚才讲的都是事实，别看这些城里的娃儿平时都有些娇气，可是在劳动中确实表现非常好，我都感到有些意外……”
“肖连长，突出主题！”张五爷打断了肖连长的话。今天没有安排肖连长讲话的，张五爷看他讲的有些跑题，便打断他。
肖连长赶紧收住话，看了一直埋着头的马彩凤又说道：“今天批判马彩凤，就是给学生们补上阶级斗争这一课，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必须提高警惕。”
肖连长还想讲点什么，柳老师说话了：“同学们，同志们:今天的会开得很好，大家通过忆苦来批判林彪和孔老二，就是要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走回头路就是一条死路，谁要搞复辟，谁要走回头路，我们坚决不答应。马彩凤的问题，大家不要认为是小题大做，马彩凤身上所表现出来的东西，如果我们不引起重视，就会扩大影响，甚至演变成一种错误的倾向，所以我们要把问题看得复杂一些，将可能出现的问题避免在萌芽之中。我们希望马彩凤通过这次批判会，认识自己的错误，提高思想觉悟，回到劳动人民的队伍中来。同学们在这次农忙假中的表现很好，这是贫下中农对我们教育的结果。但是，我们不能骄傲自满，因为我们离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要求还差得很远。我们必须不断努力，将城郊二队这块广阔天地作为我们长期锻炼自己，提高思想的基地，在这里接受教育，大有作为，真正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
李虹带头鼓起掌来，她觉得柳老师说得非常好，把道理讲得非常深刻。其实柳老师这时候心里是很不高兴的，精心组织的这次批判会，前半截还比较正常，如果杨林按照他的安排来讲的话，效果就会大不一样。李虹的表现是很好的。可是，杨林让他失望了。半路又杀出肖连长，差点跑题。他有些恼怒，幸而制止得及时，否则就成了闹剧一场。之所以没有安排肖连长发言，是因为他和张五爷都知道，肖连长是个愣头青，而且平时喜欢和马彩凤开那种打情骂俏的荤玩笑。没想到他还是一个不请自到好表现的主。当然，柳老师最恼怒地还是杨林，没想到平时温文尔雅的杨林，居然违背他的意愿，在柳云飞看来，完全是不识抬举。他必须找机会给他点厉害，好好帮助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