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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珰女士(1)

写于1931年春,是作者最后一篇小说。初载1931年9月《新月》第3卷第11号,署名徐志摩,后载1935年5月25日《人言》周刊第2卷第11期,6月1日第2卷第11期,6月8日第2卷第13期,6月15日第2卷第14期。初收1969年台湾传记文学出版社版《徐志摩全集》第6辑。本文因作者不久遭空难,而成残篇。重刊时有邵询美的续作,也不全。

《珰女士》,珰又作当,是玎铃珰的谐音,影射丁玲女士。本文写丁玲和胡也频在1931年初的一段生活,但也有不少虚构成分。胡也频遇难时,徐志摩曾设法营救,后又帮助丁玲逃离上海。本文是作者后期思想上一大转折的印痕。

珰女士在前房已扣好了大衣,揿上了手提包,预备出门到车站,忽然又跑回亭子间去,一边解着衣扣,从床上抱起啼得不住声的两个月孩子,急匆匆的把他向胸口偎。孩子含上了自己母亲的奶就不哭,摇着一只紫[仔]姜似的小手,彷彿表示快活。但这样不到一分钟她又听到前房有脚步声,她知道是黑来了。她想往外跑,但孩子那一张小口使劲的噙住了娘的****,除非她也使很大的劲就摆脱不了这可爱又可怜的累赘。黑准有消息,听他那急促的脚步声就知道。他不说他再想法到崔那里去探问口气吗?要是有希望倒是最简捷,目前也省得出远门撞木钟撞木钟:江浙一带俗语,意为碰壁。去。但如果这一边没有转机,她这回去,正怕是黑说的,尽我们有本分,希冀是绝无仅有的了。她觉得太阳穴里又来了一阵剧烈的抽痛,她一双手机械的想往上伸,这一松劲几于把怀抱着的孩子掉下了地。她趁势缩退了胸口,把孩子又放在床上,一转身跑回了前房去。

黑站在火早已完了仅剩一些热气的壁炉前低着头,她走进房也没有注意。珰女士先见到他的一只往下无力的挂着的手,分明冻得连舒展都不能自由了的。又见到他的侧脸,紫灰的颜色,像是死;她觉得眼前一暗,一颗心又虚虚的吊了下去。她再没有能力开口,手脚都是瘫软了的。她在房门口停着,一手按着一个不曾扣上的衣纽。

还是黑的身子先动,他转过脸望着她。她觉得他的笑容,也是死灰的——死灰的微笑散布在死灰的脸上,像是一阵阴凉的风吹过冻滞的云空。惨极了!我懂得那笑容,我懂,她心头在急转,你意思是不论消息多么坏,不论我们到什么绝境,你不要怕,你至少还有我一个朋友,你不要愁,即使临到一切的死与一切的绝,我还能笑,我要你从我这惨淡的笑得到安慰,鼓起勇气。

勇气果然回来了一些。她走近了一步。“你冷了吧,黑?”

“外面雪下得有棉花样大,我走了三条街,觅不到一辆车。我脖子里都是雪化的水。”

他又笑了。这回他笑得有些暖气。因为他说的时候想起做孩子时的恶作剧,把雪块塞进人家的衣领,看他浑身的扭劲发笑。

“你也饿了吧?”

“一天水都没有喝一口。但不是你说起我想都想不着。”

“现在你该想着了,后房有点心,我去拿给你。”但她转不到半个身子,脚又停住了,有一句话在她的嗓子里冲着要出来。她没有走进房那句话已经梗着她的咽喉。“怎么样了?”怎么样了?她觉得不仅她口里含着这句话要吐,就她那通身筋肉的紧张,心脏的急跳,彷彿都是在要迸出那一句问。怎么样了?这一响[晌]是她忍着话,还是话忍着她,她不知道。实情是她想能躲姑且躲。她不问了他冷吗?她不问了他饿吗?她现在不是要回后房取点心去吗?黑为了朋友,为了一点义气,为了她们母子,在这大冷天不顾一切整日整夜的到处跑,她能不问他的饥寒吗?也许他身上又是一个子儿都没了。他本就在病,果然一病倒,那她唯一的一支[只]膀臂都不能支使了,叫她怎么办?他的饥寒是不能不管的。但同时她自己明白她实在是在躲。因为一看他的脸就知道他带来消息的形状是那一路的。就像是你非得接见一个你极不愿见面的人,而多挨一忽儿不见也是好的。不,也不定是怕。她打从最早就准备大不了也不过怎么样。大不了也不过怎么样!比方说前天黑一跑进来就是事情的尽头;如果他低着声音说“他已经没了”,那倒也是完事一宗,以后她的思想,她的一切,可以从一个新的基础出发。她可以完全知道她的责任,可以按步的做她应分做的事,痛苦又艰难,当然,但怎么也比这一切都还悬挂在半空里的光景好些,爽快些。可怜胸口那一颗热跳的心,一下子往上升,一下子往下吊,再不然就像是一个皮球在水面上不自主的飘着浮着,那难受竟许比死都更促狭。再加那孩子……

但她这一踌躇,黑似乎已经猜到她心里的纠纷,因为她听他说:——

“肚子饿倒不忙,我们先——”

但她不等他往下说急转过身问:“还用着我出门不?”

“你说赶火车?”

“是的。”

“暂时不用去,我想,因为我看问题还在这边。”他说。

她知道希望还没有绝。一个黑,一个她,还得绷紧了来,做他们的事。奶孩子终究是个累赘。黑前天不说某家要领孩子吗?是直接给了他们不好吗?蘩即使回来也不会怪我。他不常说我的怀孕是一个极大的错误吗?他不早主张社会养育孩童吗?很多母亲把不能养育的一点骨肉放到育婴场所或是甚至遗弃在路旁。那些母子们到分别时也无非是母亲的眼泪泡着孩子的脸,再有最后一次的喂奶!方才那一张小口紧含着****微微生痛的感觉又在她的前胸可爱的逗着,同时鼻子里有一阵酸——喔,我的苦孩子——

但她不能不听黑的消息。

“怎么样了呢?”她问。

话是说出了口,但她再不能支持全身的虚软,她在近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她听他的报告,她用心的听;但因为连日的失眠以及种种的忧烦,她的耳鼓里总是浮动着一种摇晃不去的烦响,听话有些不分明。黑的话虽则说得低而且常有断续,论理她应得每个字都听得分明;但她听着的话至多只是抓总的一点意思,至于单独的字她等于一个都不曾听着。这一半也因为提到了崔,她的黑黝黝的记忆的流波里重复浮起不少早经沉淀了的碎屑,不成形的,当然,但一样有力量妨碍她注意的集中。她从不曾看起过崔,虽则那年他为她颠倒的时候,她也曾经感到一些微弱的怜意。他,是她打开始就看透了的。论品,先就不高,意志的不坚定正如他的感情的轻浮。同时她也从他偶尔为小事发怒的凶恶的目光中,看出他内蕴的狠毒与残暴。蘩有好些地方不如崔;他从不为自己打算,不能丝毫隐藏或矫柔[揉]他的喜怒;不会对付人。他是乡下人说的一条“直头老虎”。但她正从他的固执里看出他本性的正直与精神的真挚,看出他是一个可以到底的朋友。这三四年来虽则因为嫁给了蘩遭受到无穷的艰苦,她不曾知道过一整天的安宁;虽则他们结婚的生活本身也不能说是满意,她却从不曾有一时间反悔过她的步骤。在思想上,在意见上,在性情上,她想不起有和蘩完全能一致的地方,但她对他总存着一些敬意。觉得为这样的人受苦牺牲决不是无意义的。她看到崔那样无耻的卖身,卖灵魂,最后卖朋友,虽然得到了权,发到了财,她只是格外夸奖她当初准确的眼力。不曾被他半造作的热情所诱惑。每回她独自啃着铁硬的面包,她还是觉得她满口含着合理的高傲。可怜的黑,他也不知倒了那辈子的霉,为了朋友不得不卑微的去伺候崔那样一个人。她想见他踞坐在一张虎皮椅上,手里拿着生杀无辜的威权,眼里和口边露着他那报复的凶恶与骄傲,接见手指僵成紫[仔]姜,嗓音干得发沙的黑。黑有一句话他有十句话。而且他的没有一字不是冠冕,没有一句不是堂皇。铁铮铮的理满是他的。但更呕[怄]人的是他那假惺惺!说什么他未尝不想回护老朋友,谁不知道我崔某是最讲交情的,但蘩的事情实在是太严重了,他的责任和良心都告知他只能顾义不顾亲,那有什么法子?除非蘩肯立刻自首,把他的伙伴全给说出来,自己从此回头,拿那一边的秘密献作进身的礼物——果然他肯那么来的话,他做朋友的一来为公家收罗人才,二来藉此帮忙朋友,或许可以拚一个重大的肩仔,向上峰去为他求情,说不定有几分希望。好,他自己卖了朋友就以为人人都会得他那样的无耻!他认错了人了,恶鬼!果然蘩可以转到那一路的念头,那还像个人吗?还值得她的****,还值得朋友们为他费事吗?简直是放屁!喔,他那得意的神气!但这还不管他,他的官话本是在意料中;最可恼的是他末了的几句话,那是说到她的。什么同情,什么哀怜,他整个的是在狠毒的报复哪!说什么他早就看到她走上那条绝路,他这几年没有一天不可惜她的刚愎,现在果然出了乱子,她追悔也已太迟不是,但——这句话珰女士是听分明了的,很分明——但“珰女士何妨她自己请过来谈谈呢?”还有一句:“我这里有的是清静的房间!”这是他描[瞄]准了她的高傲发了最劲的一支箭!

珰女士觉得身子一阵发软,像是要晕。够高明的,这报复的手段!

珰女士独自在黄昏的街边上走着。雪下得正密,风也刮得紧,花朵在半空里狂舞,满眼白茫茫的,街边的事物都认不清楚了。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她只听得她自己的橡皮鞋在半泥泞的雪地里接咂的声响。她的左手护着一件薄呢大衣的领口(那件有皮领的已到了押店里去),右手拿着一瓶牛奶。奶汁在纸盖的不泯缝处往外点点的溢出,流过手背往下滴,风吹上来像是细绳子缚紧了似的隐隐生痛,手指是早已冻木了的,孩子昨晚上整整的哭闹了一夜,因为她的奶也不知怎么的忽然的干了,孩子的小口再使劲也不中用,孩子一恼就咬,恨不得把这干枯的****给咬了去,同时小手脚四散的乱动,再就放开了口急声的哭,小脸小脖子全胀[涨]红了的。因为疼孩子就顾不得自己痛,她还得把一个已经咬肿了的****去哄他含着,希望他哭累了可以睡,因此她今晚又冒大雪出来多添一瓶奶。

她一个人在晦盲[茫]到了极度的市街上走着。雪花飘落在她的发上,打上她的脸,糊着她的眼眉。顶着一阵阵吼动的劲风她向前挪,一颗心在单薄的衣衫里火杂的跳。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冷砭骨的冷,昏沉,泥泞,压得人倒的风雪!她一张口呼出一团白云似的热气,冲进雪的氛围,打一个转,一阵风来卷跑了。冷气顿时像毒心的抢入她的咽喉,向着心窝里直划,像一把锋利的刀。她眼前有三个影子,三道微弱的光芒在无边的昏瞀中闪动。一个是她的孩子,花朵似的一张小脸在绿叶堆里向着她笑,彷彿在说:“妈妈你来!”但一转眼它又变了不满两月的一块肉在虚空的屋子里急声的哭。她自己的眼里也站起了两大颗热泪。又一个是蘩,在黑暗的深处,在一条长极了的甬道的底里他站着,头是蓬的,脚是光的,眼里烧着火。他还是在叫喊,虽则声音已经细弱得像游丝,他还是在斗争,虽则毒蛇似的镣链已经盘绕着他的肢体……“珰,你怎么还不来?”她听他说。那两颗热泪笔直的淌了下来。再有一个是黑。她望着他的瘦小的身子在黑刺刺的荆棘丛里猛闯,满脸满手都扎得血酽酽的,但他还是向前胡钻,彷彿拿定了主意非得用血肉去拼出一条路来!再一掣眼他已经转过身来站在她的跟前,一个血人,堆着一脸的笑,他那独有的微弱的悱恻的笑,对她说:“蘩据上文,此处应为“珰”。,真的我一点也不累!”

珰女士打了一个寒噤,像是从梦魇里挣醒了回来,一辆汽车咆哮了过去,泥水直溅到她的身上,眼前只见昏暗。她一手还是抓紧着那冰冷的奶瓶。两支[只]腿则还在移动,但早已僵得不留一些知觉。她一只手护紧她的胸口,护住她的急舂着的心。这时候只要她一放松她自己,她立即可以剉落在路边,像一捆货物,像一团土,飞出了最后的一星意识,达到了极乐的世界。但是她不,她猛一摇晃,手臂向上一抬,像是一只鸟豁动它的翅膀,抬起了头,加紧了脚步,向着黑暗与风雪冲去—— 一个新的决心照亮了她的灵府,她不愁没有路走,不怕没有归宿。最后的更高的酬报是在黑暗与风雪的那一边等候着,她不停顿的走着。她不停顿的走着。

……

风越刮得紧,雪越下得密,她觉得她内心的一团火烧得更旺,多量的热气散布到四肢百骸,直到毫发的顶尖。“你们尽来好了。”一个声音在叫响。一种异常的精神的激昂占住了她的全人。你们尽来好了,可爱的风,可爱的雪,可爱的寒冷,可爱的一切的灾难与苦痛,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才有的,我不怕。我有我的泼旺的火,可以克制你们一切的伎俩。你们不要妄想可以吓得我倒,压得我倒!我是不怕的,我告诉你们:她觉得胸膛里汹汹的,嗓子里毛毛的,有一股粗壮的笑要往外冲,要带了她的身子望高空里提。这笑就可以叫一切的鬼魅抖战,她想,心头一闪一闪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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