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川乱步(本名平井太郎,1894.10.21—1965.7.28),出生于日本三重县名张町。1923年在日本《新青年》杂志上发表处女作《二钱铜币》,大获赞誉,由此走上推理小说创作之路。其笔名来自于美国现代推理小说之父埃德加·爱伦·坡的日文发音,他开创了日本推理小说的本格派,其作品构思巧妙,推理缜密,更兼风格妖异,如驾迷雾,颇受世人狂热追捧。明智小五郎即是其塑造最成功的角色之一,本篇原发表于1925年3月之《新青年》,是明智第三次登场作品。原文分有《表象疑云》和《真相大白》两节小标题,今不标出。
再说一个明智小五郎妙破奇案的故事。
这件案子发生时,我认识明智才一年左右。那情节极富有戏剧色彩,十分引人入胜;更因为当事人是我一个亲戚,所以很久难以忘怀。
因为这个案件,我发现明智竟有破解密文的非凡本事。既然想勾起读者诸君的兴趣,我就将他破解的密文内容写在前面。
早想来看望您,但始终不得机会,延至今日,实在失礼。现在天气转暖,近日一定前去拜访。前番所赠小物,本不成敬意,既蒙您赞许,心中深感惴惴。这手提袋本是我闲来解闷,拙手绣成的。还恐怕遭您批评呢。气候多变,请多多保重身体。
再会。
这段话是从一张明信片上抄来的,忠实原文一字未改,包括文字的涂抹和行间排列,都保留了原样。
现在,我就开始讲这个故事。当时我正住在热海温泉某家旅馆,一为避冬,同时也带了一些工作做。每天除了泡泡温泉,就是出外散步或静卧休息。空闲时也写点东西,倒也过得十分优哉游哉。那天泡完温泉,我照常出来,坐在向阳走廊的藤椅上,浑身暖洋洋的,十分舒畅,随手翻了一下当天报纸,突然看到一条重要的消息。
当时东京有一伙自称“黑手帮”的强盗,为非作歹,十分猖狂,警察虽多方侦查,始终无法破案。昨天抢劫了那个富翁,今天又袭击了这个贵族,故事传得愈发离奇了,一时间首都人心惶惶。报纸的社会版更是加油添醋,天天登载这些消息。今天继续用了特别的大标题——《神出鬼没的怪盗》,十分夺目。平日看惯了这类消息,所以也没引起我什么兴趣。倒是那条消息下方,列出的若干被害人信息让我吃了一惊!其中有一条的标题是“某某氏遇袭”。我之所以吃惊,是因为这位某某氏正是我的伯父。消息写得很简略,只说是某某氏之女富美子遭怪盗拐骗,赎金一万円也被骗去。
我出生的家庭非常贫苦。来温泉休养前,我一直靠卖文糊口。却不知为何这位伯父十分富有,担任了两三家大公司的董事。当然,这也足以让他成了黑手帮的目标。伯父过去对我多番照顾,所以不管如何,我也必须赶回去看一看。只怪我粗心大意,伯父家出了这样的祸事,甚至被人骗了赎金,我竟全然不知道。我想伯父一定给我的下处打过电话,但这次旅行我没告诉任何人,所以他们也没办法和我联系。我只有到现在看了报上登载的消息才知道此事。
我匆忙收拾好行装赶回东京,立刻跑到伯父家。到那里一看,他夫妻二人正跪在佛像前,诚心恭敬地敲着太平鼓和木梆子,反复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七个字。我知道他们一家都信奉日莲宗,对佛祖非常虔敬。在念经期间,若是未事先预约,就算最熟的人也是不准出入的。我觉得有些怪异,因为当时并不是念经时间。上前一问,原来事情还未解决,尽管赎金已经按强盗的要求交出去了,但那个宝贝女儿却没有放回来。夫妻二人万分痛苦,又无能为力,只有反复念诵《南无妙法莲华经》,以求佛祖保佑,解救女儿。
且先介绍一下黑手帮。都是几年前的事,想必有些读者可能还有印象。他们总是先拐走被害人的子女,作为人质,然后勒索巨额赎金。
他们会寄一封恐吓信,详细地指定某月某日某时,带现款若干到某地,然后派头目准时守在那里。就是说被害人要直接把赎金交给强盗,可见其胆大和放肆;不过他们在行动上也十分谨慎,不论拐骗、恐吓,还是接收赎金,都干得干净利落,不留蛛丝马迹。若是被害人事先到警署报案,在交赎金的地方埋伏了便衣,也不知道他们从哪里得到消息,只是决不到那个地方去了,而且人质随后就要遭到残酷迫害。如此看来,这黑手帮案件并不像是社会上一般流氓犯罪,其背后肯定有一帮胆大心细的家伙主使。
再说遭强盗光顾的伯父一家,从伯父母上下,个个都惶恐失措,面无人色。一万円赎金也交了,可女儿并没有回来。要知道,我伯父在实业界可是号称“足智多谋老狐狸”,现在也毫无办法。他一反常态,肯向我这个毛头小子商量求助,也是逼不得已。我的堂妹富美子当时十九岁,生得端的漂亮。所以,现在交了赎金还没放人,难免使人担心她是否会遭了强盗毒手。要不然,便是强盗看到伯父好敲诈,一次不满足,就继续威胁,继续要赎金。不论如何,对伯父来说,恐怕没有比这件事更令人焦虑的了。
除富美子外,伯父还有一个儿子。但他刚念中学,做不成事。于是,我便充当了伯父的参谋,和他一起商量对策。我仔细打听后,发现强盗的做法并不像传说中那样简单,而是非常巧妙,甚至有些像妖怪一样怕人。我一直对犯罪、侦查这种事兴趣盎然,诸君都读过我的《D坡杀人事件》,那里面我甚至想去冒充业余侦探。如果可能,我甚至还想和那些专业侦探较量一下。当时我苦思冥想半天,最后还是毫无收获,因为根本没发现任何线索。虽然伯父也到警署报了案,但警察真能解决问题吗?至少到今天为止,从他们的侦查情况看,是没有把握的。
这样,我自然想到了我的朋友明智小五郎。如果托他办这个案件,应该会弄出个眉目来吧。我便和伯父讲了。依照伯父现在的心情,当然是有高手帮助的话,多多益善。再加上平时我经常讲明智的本事,因此,虽然伯父还不十分信得过他,但还是让我请他来。
我便乘车到了那家熟悉的纸烟铺,径直上二楼见了明智,他的房间只有四铺席半,里面的书却堆成一座山似的。碰巧的是,他前几天已开始搜集黑手帮的材料,现在正拿着材料梳理情况。听他口气似乎已经理出了一些头绪。我一说伯父的请求,他很爽快就答应了,这案子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案例,我立即带他到了伯父家。
不多时,明智和我便已经同伯父当面坐在客厅里了,这客厅建筑得十分考究,摆设也很风雅,伯母和寄居在伯父家的牧田也出来加入谈话。伯父去交赎金时,牧田做他的保镖,也一同去过现场。因此伯父叫他来补充情况。
忙乱中有人送来红茶、点心等物品,明智只拿了一支进口高级香烟,彬彬有礼地吸着。伯父身材高大,加之营养过剩,缺乏运动,所以很胖。他不愧是业界老手,即使如此,也没有减少他平素的威严。伯父两旁坐着伯母和牧田。这两人都很瘦,尤其是牧田,出奇的矮小,便愈发显出伯父的魁梧来。两边先介绍了,寒暄几句;虽然事先我大致说了情况,但明智仍希望再详细听讲一遍事件经过,于是伯父便说起来。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六天前,也就是十三日那天中午,我女儿富美子说要到朋友家玩,便换了衣服出去了。一直到晚上还没有回来。先前我们都听过黑手帮的可怕传闻,我妻子便先担心起来,就给女儿那个朋友家打电话问,结果说她今天根本没去过,我们这才慌了。接着,我们给她所有朋友都打了电话,都说没有去过。后来又召集了学仆和过路的车夫,四处去寻找,那一晚上眼也没合就过去了。”
“抱歉,打断您的话。请问,当时有人确实看到过小姐外出吗?”
明智问完,伯母却替伯父答道:
“啊?听说女佣和学仆他们确实都看见了。特别有个叫阿梅的女佣说,她记得亲眼见过小姐出门后的背影,但是……”“这之后就不清楚了吧,住在附近的人或过路的人,也没人看见您家小姐吗?”
“是的,”伯父答道,“女儿没有坐车,是走路去的,所以,要是遇到熟人肯定有人见过的。您知道,这条街很僻静,虽说有相近的邻居,也很少有人出来走动。我也尽可能到处打听,却没有一个人见过我女儿。所以,我很犹豫要不要去警署报案。哪知第二天中午刚过,就收到了黑手帮的恐吓信。果然还是出事了!当时我们都惊恐万分。我妻子他们便哭起来,一直不停。恐吓信也顾不得送警署了。信的内容是带赎金一万円,于十五日午夜零时,到T草原一棵松树下。送款人只限一人。若是报警,便杀死人质,作为报复……收到赎金后第二天,将送还你家小姐,大概写的就是这些。”
“这封恐吓信,经警察做了调查,发现什么线索了吗?”
“啊,听说没发现任何线索。用的都是一般信纸和一个茶色的、很便宜的单层信封,到处都有卖那种,也没盖邮戳。刑警说笔迹也没发现什么特征。”
“警署有很完整的设备,检查这类东西大概不会错的。不过邮戳是哪个局呢?”
“不,没有邮戳。因为不是邮寄的,是有人投进门口信箱的。”
“那是谁取的信呢?”
“是我。”学仆牧田突然答道,声调很怪异,“信件都是由我收拢,一起交给太太的,那封恐吓信就夹在十三日午后的第一批信件里。”
“至于是谁投的这封信,这个问题……”伯父补充说,“我问过附近的交警。虽然做了许多调查,但也毫无线索。”
明智陷入了沉思。他好像要从这些毫无意义的简单问答中努力发现什么似的。
“那么,后来怎么样呢?”不一会儿,明智抬起头来,继续问道。
“我甚至想到警署去报案,让他们侦办,转念一想,强盗虽然只送了一封恐吓信,但他们说要女儿的命,也不是做不出来的,我妻子也出来劝阻。我也觉得没有什么比女儿更宝贵的了,所以,虽然有些不舍,还是决定交出一万円赎金。
“我刚才说了,恐吓信规定是十五日半夜零点,地点在T草原的一棵松树下。我稍微提前做了准备,把百円一张的钞票一万円,用白纸包好装在衣袋里。恐吓信写的是必须一个人去,但妻子很不放心,劝我带一个学仆去,想来也不致影响强盗的约定。于是便带了牧田,以便一旦发生意外可以保护我。这样,我就和牧田到约会地去了,那地方十分偏僻冷静。说来可笑,我活到这么大岁数,第一次买了一支手枪,然后把枪让牧田拿着。”
伯父说着苦笑了一下,我想象当天夜里那种惶恐情形,禁不住要笑出声来,好不容易才压住了。我仿佛看到魁梧的伯父,带着矮小丑陋又有几分呆愚的牧田,在漆黑的夜里,战战兢兢地走向现场的奇特情景。
“我们到T草原四五百公尺前,下了汽车。我打着手电照路,才勉强到了那棵松树下。因为天黑,牧田也不怕被人发现,尽量顺着树荫,隔十多公尺跟在我后面。你知道,那松树周围是一片灌木丛,也不晓得强盗会藏在哪里,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我忍耐着,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足足等了三十分钟,牧田,那段时间你在做什么来着?”
“是,我在离主人二十来公尺的地方,俯卧在浓密的树丛里,手指抠着手枪扳机,眼睛盯着主人的手电光。感觉时间好长了,像等了两三个小时似的。”
“那你说一说,强盗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明智热心地问道,显得好兴奋。我看见他开始用手搔他蓬乱的头发,所以知道这一点。
“好像是从对面来的,就是和我们来路相反的方向。”
“他的衣着和举止呢?”
“没看清楚。好像穿一身黑衣服,从头到脚都是黑的。只有一张脸在黑暗中看着有些发白。我没看清楚,因为当时我怕强盗生气,把手电筒关了。我把钱包默默地交给他,本来想问女儿的事,刚要开口,那强盗立刻把食指竖在嘴前,用力发了一声:“嘘!”我认为这是暗示我不要开口,所以便什么也没说。”
“以后怎么样?”
“就这些了。强盗用手枪指着我,倒退着走,慢慢走远了,消失在黑暗里。我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约莫待了一会儿,我轻声叫了一声后面的牧田。牧田便从树丛中悄悄走出来,战战兢兢地问我:已经走了吗?”
“牧田君,从你藏身的地方也能看见强盗的身形吗?”
“啊,因为天黑,加之树木太密,却是没有看见强盗的身形,不过我好像听到了强盗的脚步声。”
“在这之后呢?”
“所以,我刚说我们回去吧,牧田却说要检查强盗的脚印,他意思是以后报警时这个线索会很重要。是这样吧?牧田!”
“是的!”
“找到脚印了吗?”
“这个嘛,”伯父却神情困惑,说道,“我非常奇怪,竟然没发现强盗的脚印。我们决计不会看错的,听说昨天刑警也去过现场调查。因为地方偏僻,后面又没人走过,我们两个的脚印还看得见,很清晰,此外,就没有别的脚印了。”
“啊!真是有意思啊,你能不能再详细讲一下?”
“那个地方只有松树下露出一块空地,周围有的地方堆满落叶,有的地方草很密,是留不下脚印的。但空地上却只有我的木屐印和牧田的鞋印。强盗到我跟前来取钱总该留下脚印吧,可是却没有。虽然我站的地方离草地很近,但也有一丈多远呢。”
“那有没有看见一些动物脚印?”明智故意问了一句。伯父面露惊异,反问道:
“啊!你说什么动物?”
“比如说,马蹄印、狗爪印或别的什么?”
我听他们问答,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在斯特兰杂志或其他书上看过的一篇犯罪故事。讲的是一个男人把马蹄子绑在脚上,在作案现场行动,很巧妙地避免了嫌疑,明智肯定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呀!这我倒没注意,牧田,你有印象吗?”
“是,我也记不起了,好像没那种脚印吧。”
明智又陷入思索。
我开始听伯父讲这个事情时就想:这个案件的核心就是强盗没留下脚印。的确令人恐惧。
沉默了很长时间。
“反正,不论如何,”伯父又接着说道,“这事总算过去了,我便安心回家了,相信第二天女儿会回来的。我很早就听说,愈是厉害的强盗,就愈是守信,所谓盗亦有道呢。我觉得他们不会说谎,所以安了心。哪知道是这样呢?今天已经第四天了,女儿还没有回来,真是无话可说呀。再也不能忍气吞声了,所以我昨天报了警,和他们说了详情。
可是警察也忙得不可开交,顾不及这件案子,然后我听家侄说和您是好朋友,所以请您来,一切就拜托您了……”
伯父说完后,明智又询问了一些疑点,逐一核对事实细节,此处就不必细表了。
“但是,”明智最后问道,“令小姐最近是否有收到什么可疑信件?”
伯母对此答道:
“寄给我女儿的信件,我都会先看一下,要是其中有什么疑点我肯定会立即发觉的。但最近好像没什么可疑之处……”
“不,就是极普通、不要紧的事情也好,希望你如实地讲一讲你注意到的情况。”
明智似乎从她的话里发现什么似的,接二连三地问个不停。
“不过,我觉得这些都和案件没多大关系吧……”
“总之,请你说一说。说不定有的情况会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线索。”
“好吧,我就说一说。大约一个月前,经常有人给女儿寄来明信片,那名字我以前也没听过。具体时间记不得了,有一次我问女儿,来信的是不是以前学校的朋友,女儿只是“嘿”了一声,好像有事瞒我似的。我也觉得有些蹊跷,本来想再仔细问她的,然后就发生了这件事。
有些细节我记不清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就是女儿失踪的前一天,收到一张奇怪的明信片。”
“可以给我看看那张明信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