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半脸鬼婆

夜寒沙醒来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高楼的厢房里，天已入夜，他从床上坐起，活动了一遍筋骨，确信身体并无大碍。便站起身子，往厢门走去。

房间很大，除了一张冰冷的床，却是空荡荡的，再无余物，月光打在纱窗上，透着一股凄凉的寒意。门没锁，夜寒沙推开木门，站在回廊上，夜色有些朦胧，但是仍然可以辨出现在是在崖南，树木高耸并不能远眺，屋子前方有块平整的空地，空地左侧有个用大芭蕉叶和粗树枝搭起一个简易棚舍，应是住着某种凶物。

“孩子。你醒了！”一个并无恶意的沙哑之声从回廊尽头传来，夜寒沙依稀看得是一位持杖的老妪，她身子微驼，白发向后盘起。

见夜寒沙往回廊边上走来，老妪急道：“孩子。你先不要过来，我的脸被人削了半边，只剩一半，平常人见到后都会噩梦连连，画崖里除了你祖母和她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倒也无外人，所以也就不用纱巾裹面。你就站在那里跟我说话吧。”

夜寒沙虽然放缓了步子，但是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老妪见状也不再阻止。她的左脸布满皱纹，眼睛很大，右脸凹塌，呈青紫色，眼皮垂盖，剩一条细缝。有些白发遮住右脸，却更加显得阴森恐怖。过了半盏茶，夜寒沙收起内心波澜，问道：“你叫我孩子？“

“是呀。孩子！“老妪见夜寒沙靠近后并无太大惧意，满心欢喜，这些年她独来独来，很少与人说话。

“我叫什么名字？”夜寒沙问道，他的直觉告诉他今天晚上一定是个不眠之夜，眼前相貌恐怖的老妪是他的亲人，困扰他多年的万千疑惑今夜便要解开。

“你那该死的师傅没有告诉你么？也是。也是。他只是把你当成一个利用的工具，是绝对不会告诉你实情了。孩子，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肯定受了很多委屈。呜呜。”老妪说着说着，竟然哽咽着低低抽泣起来。“对了。孩子，你怎么逃出他的魔爪？又怎么会寻到画崖来的？”

夜寒沙心中翻江倒海，一个疑问接一个疑问一闪而过。“婆婆，我师傅对我很好，这些年，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是他叫我去不韦城找梁迩老板的，梁老板让梅姑娘带我到这里。”

“亲人！那崔老鬼是你唯一的亲人！那我是什么！”老妪突然大怒，手持拐杖往地板一置，吓得夜寒沙后退一步。“对不起，孩子。对不起。这么多年，我这暴躁的脾气还是改不了。”

老妪见夜寒沙受到惊吓，慌忙解释道。

“婆婆。您是我的亲人么？我要怎么称呼您？我又叫什么名字？哪里人？还有没有其他亲人？”夜寒沙见老妪缓了缓口气，一口气接连问道。

老妪见夜寒沙眼神充满无限期待，唯一的一颗左眼蓄满泪水。她情不自禁地向前两步，伸手摸了摸夜寒沙的脸，又缩了回去。见夜寒沙没有抗拒，突然扔下拐杖，抱着夜寒沙嚎啕大哭起来。

过了许久。老妪拍了拍夜寒沙的背，神情恢复常态。泪水却是已经湿透夜寒沙的肩头，让夜寒沙有种温暖的感动。

老妪盯着夜寒沙的脸庞有仔细端详了一会，缓缓说道：“你也叫我鬼婆吧，小栗和她的师姐妹都习惯这么叫我。“她手劲一带，拐杖重新抓在手中。“走，我带你去崖口坐坐。唤上戫汩。崖口风大，但是却会让人心清气爽。”

“戫汩是谁？”夜寒沙跟在鬼婆身后，问道。

“戫汩不是一个人，是一只鬼獒。”鬼婆穿过回廊，下了竹梯。

一只似虎非虎、似狮非狮的的巨兽，从房子前方的棚舍中缓缓走出。它的身形是狼狗的数倍，黑背红腿，直立的鬃毛覆盖身躯，凶神恶煞的脸型显得异常丑陋。上下各有两颗长长獠牙，大眼珠子一白一棕，眼上方分别有颗红色麻线般的圆点。

戫汩仰着头摇晃了下身躯，耷拉着尾巴对着鬼婆做起讨好的姿势，对夜寒沙则熟视无睹，眼中流露出的是敌视和不屑一顾的目光。

“五年前我去高原时候，路过一片绝地，听到戫汩细微的哀嚎声，那时候它刚刚出生不久，还未开眼。传闻鬼獒是山鬼和当地獒王交配的后代，相貌丑陋，吼声恐怖如鬼，常常刚出世就会被主人家遗弃荒野，让其自生自灭。我看它可怜，打石驱走盘旋上空的秃鹰，脱下貂皮大衣把它裹暖后带回画崖。”

鬼婆边说边带着夜寒沙往外走，她脚步极轻，似乎担心惊醒什么。

“孩子。你别看鬼獒长相不好，但是极难寻到，几万只山獒里也很难出一只，而且不能驯服。它一生只会效忠唯一的一个主人，就是它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在它的意识里，其他的人和它的地位是同等的。虽然山鬼后代只是传闻，但是鬼獒在阴地确实有很强的能力，能寻物透鬼，你跟它一起，众鬼也不敢近身。”

“鬼婆。这世上真的有鬼么？”夜寒沙开始有点喜欢鬼婆，觉得她身上散发着亲人的和善。

“怎么没有！你鬼婆我不就是一个鬼么。”鬼婆随口答道。

夜寒沙愣了一下。指了指戫汩，再问道：“为什么要叫它戫汩？”

“当时路过的那片绝地，当地人叫做戫汩。是个很深的崖底，有泉水穿透石洞急流而过，会发出咕咕的怪声。像鬼泣一样，当地人不敢靠近，但是会把死人的生前用品丢弃崖中。我跟鬼獒在戫汩结缘，干脆就叫戫汩好了。”

鬼婆和夜寒沙一前一后边走边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穿过整片树林，眼前景物使夜寒沙感觉一亮。

原来已到崖口。

鬼婆突然抱起夜寒沙几个跳跃，轻轻落在峡谷南面的一处挂崖上，挂崖四周地势险恶，一块空地悬挂在峡谷边缘，像一只猴子调皮地吐出长舌头。崖口寒风瑟瑟，犹如刀削人面。夜寒沙勉强在挂崖上坐稳，看见戫汩不知何时已坐在左边，知会人意地挡住风口。

“问吧！孩子。”鬼婆缓缓坐了下来，把拐杖放在一旁。“我知道你心中有太多疑问，你那骗子师傅是不会告诉你的。你问我答，我把我能说的都告诉你。但是很多事情并没有答案，你也不要因此太失望。”

“我姓什么？有名字么？”夜寒沙开口问道，转头认真地看着鬼婆。

“孩子，你姓袁。我们袁氏最初是在陈郡聚居，深受皇恩，累代宠贵。大约三百年前，先祖袁涣侄孙袁穆举家迁徙京兆，历经数代，逐渐成为京兆八大望族之一。到我这一代，族人有幸与皇室结缘，地位更是显赫无比。”

“按照辈分，你应该叫我太姑婆。我母亲本是汝南袁氏，她是锦衣玉食的大门独女，偏偏不可救药地爱上一个家徒四壁的寒门落魄书生。原本他们只敢偷偷来往，我祖父知道后便万般阻挠，他把我母亲锁在闺房里，并使尽方法逼迫我父亲离开汝南。母亲生性倔强、不愿屈服，在大年除夕的晚上，她趁家人不备，溜出家门，和父亲连夜私奔。他们一路向西，在秦岭山脚、丹江河畔的一个小镇安顿下来，小镇有个很美的名字，叫蟒龙峪。不久，他们就在镇上就生下了我。”

“太姑婆，那你们一定很幸福。后来你们搬到京兆去了么？”夜寒沙此刻就像一个好奇心起的孩童，侧头问道。

“孩子，你现在还小，人世的艰难肯定没有深刻的体会。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私奔的美好结局毕竟是凤毛麟角，我母亲从家里并没有带走多少钱财，她变卖了身上的全部金银首饰，在镇上开了一家布店，勉强可以养家糊口。我父亲是个柔弱书生，又没有功名，他一心想给母亲和我一个好生活，却在镇里一直备受欺凌，不久便郁郁而终。留下母亲和我，不得已，母亲便使我随她姓袁，投奔京兆袁氏。”

“相对蟒龙峪那种勉强果腹的日子，京兆的生活过的很是舒坦，只是有点波澜不惊。母亲还是最怀念蟒龙峪的那段时光，虽然那时因为奔波，身体还落下了毛病。不久我就因缘随我师傅入山习武，五年后我母亲也离开我，临走前她托你曾祖母的母亲照顾我，我就成了你曾祖母的贴身丫头。之后你曾祖父入赘袁家，然后才有了你父亲，然后才有了你。”

“太姑婆，我曾祖父、曾祖母，我祖父、祖母，还有我的父亲、母亲，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您给我讲讲他们，好么！”夜寒沙兴奋地说道。他开始有点习惯了崖口咧咧的风，似乎跟寒潭有相似的效果，让他的身体倍感舒服。

“你曾祖母人很好，就是太善良了，学不会讨人欢心和勾心斗角。常常被人欺负，还好有我，袁家武功没几个比我高，要欺负你曾祖母要过我这一关。所以你也要学好武功，这样谁也欺负不了你，还可以保护你的亲人。像你太姑婆这样，拐杖舞起来，平常人谁也靠不了身。”

“你曾祖父、你祖父，都是很了不起的男人，不过都已经过世了。这几十年，袁家遭遇过几次前所未有的大变故，很多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经衰落得不成样子了。我离开京兆时候，你父亲还小，当然也没见过你母亲，听说他们也都过世了。你现在的亲人，除了我，也就是你祖母了。”

“我祖母？她现在在哪里？”夜寒沙脱口问道。

“明天你就能见到她了，她就是画崖的崖主。她是你祖母，也是个女魔头。自从家里变故后，她变得性格怪异，对人对事都很冷淡。有时候还疯疯癫癫的，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多日不吃不喝，也不和人说话。”

“她说的话，你可信，也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