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九六七年,朝廷即令沿河地方官吏兼本州的河防使,专门负责治河,对玩忽职守的官吏一律严惩,通判、司封郎中姚恕因为没有及时上报河情被处死。宋太祖赵匡胤还下诏收集“疏导广策”,征发士兵协同民工治河。太宗以后,调集全国军队治河已成惯例。真宗时又规定,治河官吏每两个月巡察一次大堤,在夏秋发洪水期间虽任期已满,亦须待水落以后可去职他任。且严令禁止私渡黄河,“民素悬舟济行人者,籍其数毁之。”神崇设立“疏浚黄河司”,配备几百只船,清理河床淤泥,由宰相王安石主管治河事务。哲宗置“治河司”为专门治理黄河的机构。这种殷切的目光,神奇般地注视着黄河,携带着忡忡忧虑探询着滔滔黄水,探询着一种宏大的社会心理走向终点。
中国历史上,除去少数几次政敌入侵、天下大乱外,其余绝大多数唇枪舌剑,各种政治派别和势力集团因利害关系常犯嘀咕,纷纷在皇帝眼前阐述危害,规划方案。北宋围绕治河引发了政坛上关于“北派”与“东流”的大论战,论战的双方辩手是政坛上的保守派和革新派。因为从庆历八年黄河决口到靖康二年北宋灾亡的八十年间,黄河河道不时变迁,时而北流,时而东流,围绕着如何修堤治河,“北派”与“东流”的上层领导集团内部各持高见,争论激烈。
政坛上的风云人物,例如王安石、范仲淹、张问、文彦博、司马光、苏轼、苏辙、蔡京等,都义无反顾地卷入了这场争论。他们之间到底争论什么?又为何争得天昏地暗?弄得仁宗、神宗、哲宗三代帝王筋疲力尽,寝室难安?皇帝听烦了,耳朵里再也容不下杂音;连篇累牍的奏章看烦了,眼睛有点痛。好了,不要争了!使出看家本领,罢相贬官。李仲昌等被流放;王安石在旧党一片激烈的反对声中,从宰相的位子上跌了下来。本来东流河道因年久泥沙淤积,河床日高改向北面低处流窜,是自然之势。无论主张东流还是北流的官员,都无一例外地站在黄河大堤上向北张望,认为自己的主张更有利于抵御契丹铁骑的进犯。
轰轰烈烈河争的是非曲直很难争得明白,但不必争论的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永远不能彻底根治水患。
转眼到了明代,历朝历代千年来在治黄事业上有了进展,治黄由治水发展到水沙兼治,出现了令人高兴激动的治河名人。最著名的自然是潘季驯。他三十岁中进士,仕途顺运,直至工部尚书兼左副都御史、南京兵部尚书,不仅治河有方,而且政绩卓著,官声蛮好。他四次任总理河道,主持治理黄河、运河。
潘季驯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明代前期黄河下游水道紊乱,主流迁徙不定。朝廷把保证京杭运河畅通作为治河方针,采取北堵南流、分流杀势的治黄方略,河患日趋严重。宰相张居正十分信任潘季驯,任命他治理黄河水患。潘季驯提出治河六策,主张固定河道、以沙治河、以水攻河的治理方案,核心强调治河,基本工程措施是筑堤固槽,以堤治河,遥堤拦洪,缕堤攻沙,减水坝分泄特大洪水,改变了历代在治黄实践中只重治水、不重治沙的片面倾向。
值得赞许的是,在他六十九岁高龄时,用他那泥汗淋漓的双手,夜以继日毫不保留地将一生治河经验,著成《河防一览》。潘季驯的这种总结,不是一种洋洋自得的任意炫耀,而是一种极其诚恳的自我总结,自我忧虑,目的是想给子孙后代一个圆满交代和诚恳参考。
潘季驯离别我们太久,只能怅然地看点史料,只能激动地读他留给我们的一大笔遗产。这笔遗产,给中国近现代治黄史带来了几多水气,几多温馨。
六
一代治河名人潘季驯是有幸的,他的治黄经验被清代康熙王朝所推崇,以至发展到了极致。
康熙皇帝是中国历史上最优秀的皇帝之一,他不满八岁即位,小小年纪遇到了三个横冲直撞的愣汉子,一个是朝廷中最有权势的辅政大臣鳌拜,一个是自恃当初做汉奸引清兵入关有功、拥兵自重于南方的吴三桂,一个是浑身泥沙、令历代帝王切切关心的黄河。十四岁康熙亲政后,做了一番努力,制定了一个捍卫自我尊严的夺权方案,在宫中与几十个满族血统的贵族少年演习武艺,结成心腹。十六岁用计三下五除二除了鳌拜集团,不满二十岁开始向吴三桂开战,花八年时间削平“三藩”。之后,用兵收复台湾、自卫反击沙俄入侵、抗击准噶尔叛乱,进行了一番里里外外的全方位整治,使自己从一个继承者变成了创业者。
康熙皇帝面前的第三个愣汉子,实在难以对付。当时黄河的情景是:
频河郡县,田土尺湮。各地方协济河工,一束之草,赔银数钱,征调繁兴,侵挪万状,河夫工食不能时给,物力已竭,绩用未成。中原重地,人民苦累,半由于此。
康熙初年,由于河患多年失治,到处溃决,尤其是徐州、淮安、扬州三府地方,是大运河航行必经要道,必须在此穿过黄河;同时淮河也于此汇合黄河一道入海。正是这个交汇处,河身淤垫,堤岸崩溃,黄水入海之路阻塞,发生倒灌,冲入淮河,破坏运道。康熙心里非常清楚,这条大清王朝钱粮的供给线受损,每年几百万石南粮便无法输送北京,供给断绝,影响殊大。再者,黄河四处漫溢,淹没耕田,农民失业,像一颗随时爆炸的炸弹会引起社会动荡。他开始研究治河技术。我们可以从一六九二年康熙的一份上谕中看出个大概。那年二月,被劾革职的靳辅再次被任命为河道总督时,靳辅以年老多病推辞而讲的。他的上谕是:
朕听政以来,以三藩及河务、漕运为三大事,夙夜廑念。曾书而悬之宫中柱上,至今尚存。倘河务不得其人,一时漕运有误,关系非轻。
一六七六年,黄河下游再度泛滥,运河河道被泥沙淤死,南北漕运受阻,尽管平叛吴三桂等“三藩之乱”的战争仍在进行,康熙也下定了治河决心。当年十月,康熙命令吏部尽快选出治河能臣,可不拘一格。康熙命任命靳辅为河道总督,主持治理黄河和运河。等到中国的统一局面日臻巩固,康熙便腾出手来大治黄河,不无高兴地说:“今天下无事,治河最要。”在后期的河工上,他以积极的态度从事修治,亲临指点,全面设计。
康熙有过南巡的记载,一生巡视了六次,每次公布的主要任务是治理黄河。虽然也兼有“省方察吏”,了解民情以及笼络争取南方知识分子的目的,我以为这些都是次要的。可以说他每次南巡是去从事治河实践。值得一提的是,康熙在宫中不断研究如何治理黄河,尤其在治河后期,曾一度治理北京附近被称为“小黄河”的浑河,经常亲临指点工事,取得更多实践经验,使他渐渐成为一名治河能手。每次南巡,情景蔚为壮观,先由康熙抉决吉日,选定路线,下谕告知,然后在大臣和警卫的簇拥下浩浩荡荡驾舟而去。各府州县官吏接到通知后,昼夜忙碌,商量接待方案,沿途肉香飘荡,锣鼓喧天,载歌载舞,欢天喜地。康熙每到一地都要关切地问询治河,因为这不是他个人的事,而是国家意志。一六八九年康熙第三次南巡时曾不无忧患地下谕说:
黄、运两河运道民生攸系,朕日切心劳。比年工役,虽渐有绪,而应修应塞,议论纷纭。曩岁巡幸,曾允淮扬士民所请,疏浚下河。兹已兴工,尚稽底绩。……今特诹吉南巡,躬历河道。
这话讲得多妙,讲得沉甸甸,我们读得也沉甸甸。关注民生,改善民生,解决下游水患首要目的是安定民生,他二十八年如一日,关切黄河水患,辛勤经营,令中国历史上任黄河泛滥、甚至以水代兵的皇帝汗颜。
黄河的忧患牵动着康熙的忧患。由于忧患,他有足够的精力南巡六次治理“尚难决定”的黄河水患,而且每次很有收获,受益颇多。由于忧患,他还博闻强记,“凡前代有关河务之书,无不披阅”,结果成为中国历代皇帝中治黄名家,也是特别重视治理黄河水患的一位。这一点一直使我震动,而且我可以肯定,几乎很少有哪个朝代的皇帝能与康熙比一比。他还在一六八四年开放海禁,竟向当时来中国的一批西方传教士学习研究西洋自然科学知识,亲自登上堤岸用水平仪测量水势的高低,而且一有机会就向大臣们讲授传法。在黄河堤岸上设的豪华行宫前,和河道总督们讨论治黄事宜,他不强词夺理,而是注重实践,实事求是,“知者言之,不知者不轻言”。在治黄发言权方面,康熙靠自己发愤学习,真正钻研河工知识,并运用到实践。他反对见风使舵,纸上谈兵,几手每次都发出了准确的指令,指挥若定。一次有人弹劾靳辅用减水坝放水淹没民田,康熙说:“我不认为是这样。靳辅能用减水坝收水放水,这很平常,我认为一定能取得成功。”
一七〇五年,康熙第五次南巡。他亲眼所见的情景是:“初次到江南时,船在黄河两岸,人烟树木皆一一在望。三十八年,则仅见河岸。四十二年,则河去岸甚低,是河身日刷深矣……闻下河连年大熟,亦从前所未有也。”
人们有时也许会想,像康熙这样让中国人骄傲的皇帝,手下有一批官吏替他施政。是的,历朝历代如此。我们说几位治河官员的行为:
先说靳辅。曾任纂修《世祖章皇帝实录》副总裁官,作得一手好文章,后任内阁学士、安徽巡抚,康熙称奖他“实心任事”。水患无情,任务紧迫。靳辅接到河道总督的任命书后,立即从安徽赶赴宿迁总河行署任职,他总觉得宿迁距治河现场太远,将总河行署干脆改设在黄、淮、运三河及洪泽湖的出口交汇之处清江浦。这里是最易出事的地点,到了洪汛期连行署衙门的安全也难保障。
靳辅不辞辛苦劳累,脚踏泥潭,亲自跑遍大河上下千里之地,了解情况,向当地农民求教。他白天与工匠、民夫一同泡在泥里、水里,夜晚住在工地或沿河随处,甚至与夫役匠人等挤在工棚里,在那摇曳飘忽的油灯下,靳辅与陈潢带着一天公务的疲惫,精心梳理着那些水淋淋的小牍片纸。
结合历代治河的利弊得失,靳辅向康熙上奏了著名的治河方略《经理河工八疏》,并且在一天之内上奏皇帝,所谓“八疏同日上之”。《八疏》将黄、淮、运三河当作一盘棋,综合治理,彻底改变过去只顾运道、不顾河道的片面做法,提出五项治理工程、三项保证措施。这些工程与措施包罗了全面疏理河道、协调三河水系关系、保障运河水位,连治河大小官员的选派、钱粮来源、如何免除贪污浪费等都安排妥当。
方案经过反反复复的修改,一六七八年正月,康熙批准了靳辅修改的方案,拨给二百五十万两库银,限定三年完成计划。此后,靳辅栖身在风雨飘摇的临时办公棚里,带领民众进行了一场场撼天动地的黄河保卫战。
靳辅日夜操劳,心力交瘁,常常整个晚上睡不着,胃时时疼痛。三年后,黄河未归故道,受到“革职,戴罪督修”的处分。
一六八四年,康熙皇帝南巡视河,对靳辅赞赏不已,赐以手书的《阅河堤诗》。又命靳辅将治河经验编纂成书,以便后人借鉴,还亲自定名为《治河书》。康熙回北京时,按照惯例应当送驾,康熙对他说:“送我是小事,河道关系重大,料理河工要紧,你不必送我了。”靳辅坚持再送一程,康熙对他说“你随我走了多日,我的心事你也知道了,你的心事我也知道了。”
后来,康熙根据实地考察和反复钻研,提出了自己的治河方略,和靳辅争辩了起来。皇帝谕令,一言九鼎,本该定音。但靳辅不服,他引经据典,讲述了千百年来中河与下河的水势情形、治理得失,坚持反驳康熙的下河治理方案。
一六八八年由于开中河、屯田等棘手问题,靳辅被罢职。四年后,康熙再次起用靳辅治理黄河,靳辅病倒在督运灾粮的黄河船中。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忍着病痛写出了几万字的治河未尽方略,上奏康熙。一六九二年十二月,年近六十岁的靳辅死在任所。
其次是陈潢。这是一个曾跟随靳辅十七年、卓越的治河幕后英雄,对靳辅的帮助最大。他是浙江钱塘人,是靳辅的幕友。他在工程开始之前,沿河考察水情,了解河患原委,得出治水先治河的认识。他汲取明朝治黄专家潘季驯“以堤束水,以水攻河”理论,发明了“开引堵决法”、“放淤固堤法”,并创建减水法,开渠调节流量,避免河水冲决堤岸。这些建议全部被靳辅采纳,靳辅至死念念不忘,感激不尽,以至于陈潢先他离开人世时,还怀念他唯一的得力助手。
第一次南巡时,靳辅向康熙呈送陈潢姓名,并为陈潢说了好多好话。一六八七年,靳辅向康熙上疏,力荐陈潢,并让陈潢继承他的职位。康熙赐陈潢佥事道衔。后因屯田一事,陈潢被革去佥事道衔一职,康熙点名问罪,“陈潢本一介小人。通国尽知屯田之说,江南人莫不嗟怨。”陈潢被逮捕押往北京,五年后冤监狱死。
再说于成龙。这个人做官廉洁,颇得好评,但胸襟狭隘,争强好胜,与靳辅在治河方略上合不来,康熙将他们二人召到北京,在故宫里展开讨论,后来他竟然玩起阴谋诡计陷害靳辅。一六九二年出任河道总督后,一改对靳辅的攻讦,全依靳辅的治河方案办理。
举出这几个人的事例,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具备高级专业技术之类的拔尖人才,尤其是皇帝信任的人才,周围肯定有一批追随者。可是事实恰恰相反,越是人才,越是正直能干的人才,越是想干一番事业的人才,往往越不能相容于他所处的社会时代。谁都想利用他,谁都不想重用他。中国社会机制就这么奇妙无穷、博大精深,它一方面成就人才,另一方面压制他们,动不动流放、贬谪、遭杀害。平心而论,陈潢在清代治理黄河史上,首推第一,然而良好的动机成了上纲上线的罪证。本来这是一件好事,屯田之议起于靳辅、陈潢,他们想把七州县涸出土地,招民垦种,用以补偿河工巨额开支。可是在那个时代,豪强操纵,官私勾结,狼狈为奸,这种倡议,势必引起他们的反对。康熙不惜人才,想息事宁人。陈潢招致残酷打击,忧愤而死。我想最简单的回答是陈潢的挚友张留野说的那句话:“是时忌功者流,见治河告成,苦无从媒孽短长,适因屯田之事,奸民散布流言,欲阻挠屯政,以利其私,而忌者乘之,得以诬陷矣。”他太出色、太拔尖,能把千年忧患变成万年福地,能把天下之忧集于一身,引起于成龙、崔维雅的忌妒,立意与他们对立争功。
中国几千年间有几个像靳辅、陈潢那样性格憨直、态度倔强而又技术娴熟的治黄名家呢?但性格憨直、态度倔强、技术娴熟之类往往既构不成社会号召力也构不成自我防卫,真正厉害的是奸佞小人,他们感觉不到忧患是什么?只看到这些人对他们的生存构成了威胁。
在近代中国的文化史上,刘鹗算得上一位奇才。论文学,一本不厚的《老残游记》名列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首;论学术,一本《铁云藏龟》开中国甲骨文研究的先河;论政绩,光绪十四年治理黄河郑州段的决口,让他闻名全国并步入政坛。
当时,黄河在郑州决口,下游大水成灾。更换了几次治河人员,也无法使缺口合拢。清政府调来了广东巡抚吴大徵。向来以懂水利自命的刘鹗,听到了这个消息,关闭了上海的印刷厂,北上投奔吴大徵,参加治河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