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边弯腰查看，一边摄像照相。突然，一位肩扛铁锹的庄稼汉来到了我们面前，这里的汉墓多得很，占了整个山坡，有好几百个，“农业学大寨”的时候，挖出的古墓特别多，把大量的青铜器用镢背轧坏当作废铜烂铁卖掉。
山坡上，有砖窑废基，这是三国蜀军的遗物。为了这些逝去的灵魂，在魏军的监视下，烧砖、挖墓穴，蜀军战俘很可能要作一篇祭文，唱一曲挽歌，在凄风冷雨中与自己的弟兄仓惶诀别。
我们不得不把脚步放轻，怕踩着了什么？沿着梯田一层一层向上延伸，脚下，一排排墓穴张开着，一块块汉砖散落在田间地头，汉砖盖起来的小屋，是农民看护庄稼的所在。一排排梯田，一座座坟墓，墓穴大多洞开着，让你长久猜想它的主人。他们将自己的生命挥洒到如此遥远的地方，然后又在这里划下一个悲剧的句号。但是，只要你不小心走进了这些梯田，在这些张开口的坟墓间巡视一遍，你就会领受到人类精神中极其恐怖的一个部分——杀气腾腾。这里上下有序，排列整齐，傲骨嶙峋，好像还在期待着某种命令。
在我的视野里，偶尔看到了相关街亭的怀古文章。他们认为街亭在秦安县的陇城镇，但可惜的是，陇城的东面不是泉，而是一口井。井和泉的概念、范畴是不一样的。仔细一看，是字写错了，还是地址不清楚，却将龙山镇的地形地貌、史料全部往上套，看来是怀古怀错了。
由于张家川是解放后划出来的一个县，不同文明的撞击、融会，使许多古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难辩，永远也拆不断、离不开、扯不清。而那些相似的神话和传说，又使每一个县都声称这些有关的地方是它的古迹。因此争夺这些古迹而引发的舌战一直未曾停息。那些属于历史上众说纷纭的攘争，烦恼，长短，是非，如今又在延续。有的张冠李戴，有的拉郎派，有的观点入了地情书，有的观点上了报纸画册，有的直接在自家门口立起一个石碑，有的撰文自圆其说，有的还说得活灵活现，煞有介事，似乎假话千遍就能变成事实，等等。
六
略阳重要的战略地位，造就了杰出的时代英雄。深厚的文化积淀，孕育了不少仁人志士。张家川自古以来，居住着氐、戎、羌等少数民族，略阳是氐民族集中地之一。千百年来他们一直活跃在西部广袤的大地上，繁衍了多个民族，他们辛勤耕耘、用心劳作的精神，生生不息、天人合一的信念，勇武不屈、山一样刚烈的性格，豪放豁达、水一样宽广的胸怀是西部永远的魂。生于斯长于斯的民族精英、英雄贤哲则是这块黄土地的精髓和灵魂。每当中国历史的航船徘徊在泥淖淤积的水湾时，略阳这块土地上总会有铁肩担道义的热血汉子力挽狂澜、扶社稷于危困、解民族出苦海。他们以非凡的气魄、惊人的胆识，或运筹帷幄、或驰骋疆场，他们用热血和生命写下了与日月同辉的灿烂人生。
“汧渭之间，乃西戎出入之要道……又西逾陇坻，则为戎地。张衡所谓陇坻之险，隔阂华，戎也。”国学大师王国维说，西逾陇坻，略阳氐族便首当其冲，略阳遂成为群雄角逐的重要军事据点。受战争环境的影响，略阳氐族习武成风，勇敢善战，驰骋疆场，割据一方。为了便于管理，西汉政府在少数民族地区设立的县一级政府——道，略阳道是全国十三个道之一。略阳是当时中国最繁华的街道。魏晋南北朝时期，是一个交织着黑暗和光明的时代。这三百多年间，除了西晋统一的二十年之外，大部分都是分裂、割据、混战的时期，动荡不安的局面，造成成百上千万人流离失所；同时，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期，无数仁人志士失败了，另一批人继之而起，终于为隋唐的统一奠定了基础。
略阳人李特、李雄父子在成都建立成汉国，是五胡十九国中最先建立的帝国。
略阳人蒲洪改姓为符，他的儿子符健建立大秦，开始了前秦统治时期。
吕光，也是略阳人，出征西域，使三十余国先后归附前秦。公元三八六年，自称凉王，史称后凉。
东汉末年，关陇纷乱，略阳清水氐人杨腾率领氐人迁徙到仇池，先后建立了四个小国家。
街亭、略阳，始终笼罩在传奇英雄的阴影里。今天的陕西省略阳县，其实是南朝刘宋为了安置侨民所设立的侨置县，地名采取原来的地名。
此后的千余年间，频繁的战事使这儿的城池毁废，繁华烟消。一七四九年，将断山更名为龙山。
一八〇〇年春正月，白莲教农民起义军杨开甲率万人进入清水，转战龙山镇，钦差大臣那额成从陕西翻越关山，冲向龙山镇，凭借火枪打败起义军。
一八〇〇年，修筑龙山镇城及城墙。
一八六二年，陕西凤翔回民起义军首领铁正国攻打清水，张家川、龙山镇回民响应。
张家川龙山、陇城二镇回民起义军合攻南北堡寨，占领十之七八。
一八六三年三月，秦安民团进攻张家川起义军，被起义军杀死一百多人。龙山镇郑发成率领民团与起义军战于大鼎山，任延考率领民团与起义军战于邪头义，被起义军杀死。五月，龙山镇被起义军占领。
更为有趣的是，一九八九年在天水放马滩秦汉墓群发现后，诸多历史学家、考古学家的兴趣盎然。他们认为在一号秦墓中出土的七幅地图，是中国最早的实物地图。地名中有“略”，有人考证是略阳的原始地名。当年秦庄公翻越西岳，即关山，追击猃狁于略，这与《史记·秦本纪》记述秦庄公伐西戎的战役相吻合。
据此推断，龙山镇悠久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迄今二千八百多年以前。冷兵器时代的刀光剑影、烽火狼烟，早已淡化了历史的烟云，高峻坚实的城墙，也渐渐失去了昔日的防御功能。然而，这座满载历史伤痕的老城墙，却依然庄重地向后人诉说着千百年来悠悠岁月中，自己所亲身经历过的王朝更替和世事兴废。
这些岁月深处的光亮，照在我怀念和疼痛的心灵之上，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切割着我的灵魂。
七
街亭的战火早已灰飞烟灭，这里再也听不到鼓角争鸣，再也见不到金戈铁马。站在南山顶上，我很难想像，这座西北乃至全国著名的皮毛贸易重镇，曾负载过那么多铁血男儿的聚会和气吞万里的抱负。今天，我们很难猜测马谡站在南山顶上，遥望四周到处是魏军营寨，战马嘶鸣，旌旗翻卷，他心中想的是什么。
南山，沉默庄重，让人在对视的一瞬间，心灵获得了一种震动，一种威胁，一种潜在的阴谋。小时候，我经常到南山上去玩，渐渐地被南山上隐藏的神秘传说所震惊，以至于不敢去了。
断山，至今还有四个十米高的小土峰，我们都叫碉堡。这是用作瞭望的烽火台，是瞭望敌情的亭哨。它犹如一条卧龙，浑身赤裸，又似一匹脱缰的野马在此俯卧或奔驰，以袒露展示自信，以健壮的体魄显示慑人心魄的力量。强大的极致是真实，一种没有任何依附，无须任何诠释和渲染，以无言、沉默、冷视与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对抗。
南山，这座略山脉，是无数世纪以来进入关中的生命厮杀与搏斗的见证。那红色，是不屈的血泪之色。
在我的家乡人心目中，南山是他们的神灵和净土，离开人世的在活者的悲悯咏叹中在这里从容安息，这里每天都有头戴白帽的回族群众上山跪拜诵经，让他们终生崇拜、赞颂、恐惧，流下血和泪。于是，断山一直高踞在我们祖先的生命之上，让我们仰望、幻想、敬而远之。因为对于这座横空出世、远离喧哗和浮华的断山来说，它拒绝所有的敬畏。断山需要真正的进攻者和抵御者，只欢迎那些以终生的仇恨和生命为代价的勇士。
龙山镇是一座繁杂的小镇，历朝的战火，使龙山的旧城遗址在老人的记忆中变得模棱两可。现在的龙山镇，只剩下部分城墙的框架，虽然它恢弘的气势和内在的神韵依然可以感触，但我们永远也无法再读到它繁华的风姿、精彩的细节，再也看不到一呼百应的将军、英武傲气的武士、低眉顺眼的子民和卖姜贩药的商贩，再也看不到钉城门、剥人皮、砍人头、磔四肢，城墙和城门以被历史、战火和时光流水毁弃了。
龙山镇城原有城墙和城门，城有四门，南为正门，北为后门，东西各有一城门供百姓出入。到解放前城墙和城门还在，至今，我们还可以看到残余的部分城墙。在文革时期被拆毁，老百姓用于堑牛羊圈。
登断山远眺，群山巍峨，古略阳川水如带；鸟瞰城区，人流纵横。这里是观赏龙山镇风貌的最佳去处。这个昔日“金戈挥日返，银镝逐星飞”的古战场，如今已成为人烟辐辏的各民族和平聚居的西部重镇了。街道棋布，房舍参差，绿树掩映，交通发达，是今日中国西北乃至全国最大也是最繁荣的皮毛市场。每逢集市，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饭馆小摊，排满市场，高朋满座，熙熙攘攘，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古城繁市图。
悠悠的时光在这里积淀成了幽幽的历史，幽幽的历史长河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众多的人文古迹，这些古迹不应受到冷落和遗弃的待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