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法师身披黄色袈裟,穿过戈壁沙海,怀着献身佛法的精神来到这里。他在这里长跪不起,顶礼膜拜。这些建筑,既是对神灵佛性的一曲响遏行云的颂歌,又是对人情世俗的大气磅礴的挥洒。新近发现的地下寺院,发现了残破壁画、泥塑佛头,还有铜像铜器。沉然的墓葬,无言的枯骨,证实着远古不可复现的历史,统治者的显赫和富有,被剥削者的卑微和贫穷。
因此,车师贵族墓是了解车师王国历史的教科书。
三
对于交河故城的废弃,很有一些人为此查找过原因。有人说,虽然吐鲁番降水量仅十六毫米,属我国最干热的地区,但极可能毁于一场千年罕见的大雨。雨水泡塌了屋顶和墙体,人们拆下木料,去别处重建家园了。对这种说法只可作参考罢了。
我以为,交河故城之所以能给古人一种“固若金汤”的感觉,一个比较现实的原因是它地通往焉耆的“银山道”、西去乌鲁木齐的“白水涧道”、北到吉米萨尔的“金岭道”全在这里在此交汇。将城设置于此地,等于在从吐鲁番盆地通向西、北方向门道上,安置了一把大锁,利于加强盆地的军事防御工作。况且这里地势险峻,四周崖岸壁立,还有不大不小的护城河,易守难攻。但是,正是这种重要的地理位置,险要而又便利的生存条件,使它一次次成了兵家必争之地,成了或要严守,或要死攻的军事要塞所在。这样,它就要比其他故城不幸得多。不间断的兵燹几乎毁了每一座民居作坊和官署寺院,留下一片黄土疙瘩,神秘而又满目凄凉。
我不能不钦佩车师人的勤劳智慧、建筑艺术和军事天才,他们吃透了建筑是政治信仰的物质载体,这种建筑在蓝天底下、大地之上屹立百年千年。这样的建筑具有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居高临下气派。因地制宜,就地取材,建屋宇,迎驼队,在孤岛上安居乐业。于是,逐渐成为丝绸路上的通衢要道。那些高鼻深目的阿拉伯人、波斯人,把中国丝绸、茶叶和瓷器运往中亚和欧洲,也把西方的文明带给了中国。
这座寂寞的孤岛,怎么这样固执呢?固执得如此不合时宜。它慢条斯理地承受着一次次古代强暴,遭受着一次次现代破坏,仍然风度翩翩展露着自己苍老野拙的面容。可就是这样一副面容,却挡不住野蛮的脚步。孤岛变成了一座孤城。整座故城,居高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傲骨凛然地耸立在三四十米高的悬崖绝壁上,城四面的东西交河水和百米宽的河谷绿洲,使故城与外界隔离,孤零零地为故城的衰退留下了隐患,加速了故城的灭逝。
这一切,铸造了交河居民安时处顺的精神特质,苟且社会的心理。悬崖、河水是车师人抗御外侮的精神支柱,是车师人寻求安宁的心理屏障。
我们不能苛责古人在当时生产力还很不发达的抉择,但故城的最终废弃,意味着封闭,意味着贫穷落后,意味着被动挨打,意味着作茧自缚。
于是,封闭伴着荣耀,也伴着耻辱和毁灭。
四
治西城史者,多凭借有限的典籍。我不是一个史学家,仅仅喜爱而已,因此我对它的沧桑历史知之不详。
这里可说一点的是:
公元前三世纪,广布在天山东部地区的土著居民姑师(车师),“庐帐而居,逐水草,颇知田作。有牛、马、骆驼、羊畜,能作弓矢”;
公元前一〇八年,汉武帝派大将赵破奴领兵数万攻破交河。是年建立车师前国。这里需说明的是,车师分前、后两部,前部都城驻在交河故城,称为车师前部或车师前国;后部在今天的吉木萨尔,在北庭古城,称为车师后部或车师后国。交河和北庭间为“车师古道”;
公元前一世纪上半叶,汉与匈奴对西城通道——这条亚洲腹地的东西交通要道争夺白热化。双方都把交河当成争夺西域的焦点,从公元前九九年到公元前六二年,汉与匈奴为争夺车师,在城下进行了场面宏大、角逐激烈、伤亡惨重的五次战争,史称“五争车师”。
西汉时期交河城有“户七百,口六千五十,胜兵八百六十五人”;
公元前六八年,西汉侍郎郑吉攻占交河故城,车师前王逃到乌孙。次年汉军三百人屯田交河。公元前四八年西汉政府设置戊己校尉,其主要屯田积谷,为汉朝在西域的军队和过往的汉使提供粮草。这是交河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它标志着中原来的汉族开始与土著的车师人共同生产,携手生活;
公元四四二年,北凉沮渠无讳占领高昌,对交河城发动了八年战争。由于它特殊的地理位置,据险难攻,又有充足的粮草水源,竟一口气坚守了八年之久;
四五〇年,安周借柔然之力攻破交河城,车师王车伊洛及子歇东突围,出走焉耆。车师前王国灭亡,交河成为高昌国的一个郡。从此,车师的名字从历史上消失了;
公元六四〇年,唐太宗李世民派候君集攻取高昌,设交河县,西城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设在交河城,交河城成了西域军事要塞;
公元八至十世纪,交河城一度为吐蕃人所据。后又成为回鹘高昌王国属地,设交河州;
元末察合台时期,吐鲁番连年战火,天山北面的西蒙古贵族海都、都哇发动叛乱,侵扰元朝控制下的西北地区,交河城在战火中毁弃;
……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是明朝翰林学士解缙所说的。大体是说做人要厚道,立场要坚定,待人要诚信。
身处汉朝与匈奴之间,是车师人最大的不幸,东风了向东风,西风来了向西风。车师人玩起了这种既危险又悲哀的手段,结果是自己毁了自己。在西汉,车师人就曾数度归汉又背汉。公元七四年,窦固率兵进击车师,大破匈奴,车师国重新依附了东汉王朝。不料,第二年匈奴又以两万骑兵大举进攻车师,无奈的车师人再次背汉,反而与匈奴组成联军攻击汉军,致使汉军几乎全军覆没。第三年,东汉再派七千余人进击车师,在交河城的战斗中大败匈奴,车师再次依附了汉朝。车师人扮演了“反复小人”的可耻形象。
三年之内的这三场大战,历史津津有味地记载着汉朝与匈奴的强弱对比、战争得失,鄙薄着车师人的朝秦暮楚,却也没有提到火线上的车师人的呻吟。
说来话长,交河城的委屈,两千多年来已经领受了。这里有一种安宁深沉的美,一种顽强忍耐的美,一种力量和柔情的完美结合。
这种美景中有诗文,有宗教,有艺术,有城市建筑,有军事,但中国历史要比这一切沧桑得多,到了一定的时候,苍凉大地上总是要跳出几个战争狂,仰天请命,血誓报复,顿时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切宗教、艺术、建筑和诗人都得瓦解,交河城只能给这些辛劳所替代,替代得完美彻底。
它本该早些彻底荒芜,任戈壁厉风、暴雨洪水冲刷,任豺狼野兽出没,从这个意义上说,真应该感谢那场兵燹战乱,它以不可抗拒的强蛮保存了这座故城,使之躲过了日后的烽烟战火,躲过了利禄权势之徒的觊觎。数百年来,交河故城就这样在长河的表层裸露,默默无闻。
直到十九世纪,交河故城才再度浮现在历史的航线上。然而现代人为的疏忽与无知的戕害,取土肥田的做法使原本原始堆积的交河故城失去了光泽,人们的视线模糊了。
这里,再也闻不到钟鼓之声,看不见香烛之光,只剩下龛中诸佛身首异处。
再也见不到僧侣商贾,只剩下废墟一片。
再也找不见慷慨的遗恨,只剩下残墙断垣。
再也不去期待历史的重建,只剩下解开谜团的老人。
这些华发苍白的老人,在战场废墟上低头徘徊,小住几天,企图再营造一点大体可以作文明或文化什么的。例如,明代著名的外交家、旅行家陈诚,西行三次,历时四载,白云悠悠,黄沙茫茫,一四一四年,他在吐鲁番留住一日后,便匆匆来到了交河城边,住了整整十七天。他每天处理完公务后,移步故城,伸出温软的手指触摸着滚烫的城墙,易逝的生命叩问着无穷的历史。他赋诗《崖儿城》一首:
沙河二水自交流,
天设危城水上头。
断壁悬崖多险要,
荒台废址几春秋。
羌儿走马应辞苦,
胡女逢人不解羞。
使节直从西域去,
岸花堤草莫相留。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故城上有几个游客,有一位老人沉思着。他悲哀,是因为他不经意地成了中国文化名人、诗坛泰斗。这位老人是艾青,他终于走上故城最高处,写下了这些诗行:
仿佛有驼队穿城而过
人声喧嚷夹着驼铃
依然是热闹的街市
车如流水马如龙
不,豪华的宫阙
已化为一片废墟
千年的悲欢离合
找不到一丝痕迹
活着的人好好活着吧
别指望大地会留下记忆
——《交河故城遗址》
五
“白日登山望烽火,黄昏饮马傍交河。”交河故城,再也盛不下诗句,李世民、骆宾王、李白、岑参也都离我们远去了,它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受不住这么多哀伤的苦吟,交河故城废弃了,废弃在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
我想,应在这个废墟上,排演一场声势浩大的史剧,让那些固执的人们去回味。而这个史剧的音乐应该由胡笳和羌笛来伴奏。
好了,夜深了。匆匆写下的这些文字,算是对交河故城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