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宝钏的选择，碰撞到了中国几千年来的一个命题：为了爱情，宁可不要亲情，不要富贵。她曾毫不客气地顶撞过当时权倾朝廷的父亲，公然冒犯一家之主的父亲，“前门赶走薛平贵，后门赶走王宝钏”，和父亲“三击掌”，断绝父女关系，脱下两件衣服，从容地走出家门，一路狂飙，追赶薛平贵。后来，得了疾病，母亲携带米面前来看望。母女抱在一起，放声大哭，希望她回家，结果她诱骗母亲出去，把门拴上，母女俩隔门对哭，连那丫环、奴仆也都撩衣拭泪。
守贞保节，恪守妇道，向来是中国人衡量善恶的重要标准。我们从“探窑”这出戏可以看到，一个宰相的女儿在爱情上至少是一个痴情女。薛平贵单人匹马离开西凉地界，来到了武家坡，终于见到了王宝钏。薛平贵却假装成一个不怀好意的军卒，百般调戏王宝钏，试探证明这些年来妻子的贞节。于是，十八年的苦守成了一个绝妙的笑话。结尾以“大登殿”告终，便是对恪守妇道行为的一种奖赏。
《马前泼水》中的崔氏由于贪慕钱财，对夫不专，最终落个覆水难收的下场。《武松杀嫂》中的潘金莲由于“不贞”，落下“淫妇”的恶名，这两部戏的警世作用是显而易见的，似乎都要告诫天下女子，不贞不专只能自食其果。《金玉奴》与《秦香莲》是惩罚负心男子的戏，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故事与包公怒斩陈世美的故事，大快天下女子的心。王宝钏苦尽甘来，富贵荣华，被人称颂敬慕，死后树碑立传，美名传千古。就连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土窑也跟着成了文物名胜。
现在的人们，议论起王宝钏，难免轻薄，她怎么能这么傻！寒窑苦等十八年是不值得的。我想，寒窑苦等十八年的意义在于，她构成了与贪图享受、见富忘情的人格对峙。因为，人们的这种安排，常常以牺牲人的生命为代价，在单向完美的状态里是梦境，人们难以挣脱的一大悲哀，便在这里。
寒窑，是对封建礼教的一个挑战。有勇气选择自己的将来，勇敢接受所有的贫穷与艰辛，这个挑战虽十分平静，却默默地对峙着，一声不吭。
寒窑，是对封建权贵的一种对峙。唐朝，寒窑所在的曲江是一个著名的风景旅游区，“车马填塞，盛况空前。”“三月三日气象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每次开科考试之后，朝廷都要设宴招待新科进士，游览曲江，参加杏园宴。其实，观看寒窑，本身就是观看我们祖先居住过的地方，好让它激起我们的感念。
寒窑，是对中国古代妇女忠于爱情的颂扬。这个颂扬十分真诚，静静地展现着中国人的真诚。我相信，这是中国文化历史上最有生命力的见证之一。
于是，寒窑，承接着种种凄凉，默默地端坐着，不合时宜，独僻一隅。实际上，这也就是王宝钏身上所支撑着的一种超越封建礼教，超越封建权贵，因此也超越了时间的意志力。这种意志力在很长时间内的表现常常让人感到同情，甚至可歌可泣，寒窑就是靠着它延续至今的。
我们不妨说，王宝钏是个真正悲壮的人物，寒窑是真正悲壮的象征。我不知道这座寒窑的使命对王宝钏来说算是一种荣幸，还是一种延绵千年的苦役。
待到薛平贵回来，王允寿辰，王宝钏带领平贵回府与王允、魏虎讨算十八年军粮的场面。我坚信这种算账，王宝钏已经反复思考了好多年。实际上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出的一个突破口：鲜明地衬托着王宝钏向父亲王允、二姐夫魏虎满怀委屈的倾诉。
人们在游玩时，喜欢在这儿指指，那儿问问。这种寻找、指点，传递着一份景仰和感慨，传递着一份心灵的温馨和沟通，也传递着一种苦尽甘来的呼唤。
四
在我们这样一个国度，一个妇女如此尊贵地长久安宁景仰，原因是深刻的。
公开选婿，这种朴素的民主思想，与门当户对这种封建社会宗族门第观念又深又重地碰撞了。父亲嫌贫悔婚，极力反对这门婚事。当王宝钏与父亲绝情后，父女从此形同陌路。她并不因此而郁闷，而是从对爱情的执著大踏步地迈向对自由的执著。她不愿意做包办婚姻的代言人，也不想做二姐夫魏虎的牺牲品，而是要把自己的幸福进行到底，蔑视一切华丽的幸福，她守贞节也守美，在寒窑苦等十八年。为了一个心仪的男人，她极其认真。只有她这种贞节，才成为中国老百姓心头一道圣符，也成为中国文人塑造的一种完美追求。
王宝钏的形象本身就是一个梦。她很重感情。《花园赠金》、《三击掌》、《平贵别窑》、《母女会》、《赶三关》、《武家坡》、《算军粮》、《银空山》、《大登殿》，完成了一组气韵夺人的烈女造像。又传说她在自己家的后花园偶遇一个贫困书生，见蛇钻他七窍，让她心动。她父亲是蛇钻六窍，想到这位书生现在贫困潦倒，将来肯定有大作为，起码比他父亲强。她便慷慨解囊，并说她要在二月二抛绣球，让他前来。结果这位书生出奇的聪明，这天一大早，他躺在寒冷的曲江冰面上，把自己的衣服弄的脏乱不堪，使穿着华丽、漂亮衣服的王孙公子纷纷躲避，“王孙公子千千万，彩球单打薛平郎”。
这些超越了具象化的人物和事件，也超越了历史和时代，成了人类精神和寄托感情的化身。但愿我们今天在寻找和指点中，让支持社会的每个灵魂会变得明净美好。如今，当都市里的人们在假日或某个机会偶尔来到寒窑，会使平日里的家庭琐事、婚姻大事立刻净化，在自己的叹息声中静静地思考，在自己的双脚踏在黄土上的声音中听到自己的心跳，不久，就会走进一种全新的感情之中，一声叹息又一声叹息。可惜，终究要回到那种宣泄和纷杂之中。
陕西人都说，“三姑娘”命苦。因为王宝钏排行第三，所以人们便认为三姑娘的命大多不好，假若家中有女孩排行时都直接行四了。人们既感叹王宝钏品行坚贞，又怜悯其苦守的悲凉。到了寒窑，双膝跪地，嘴里念念有词，眼里已是热泪，掏出几张零钱略表心境。
不可否认，寒窑的确是艺术家青睐的对象，因为艺术是倾向于苦难和沧桑的，生活需要舒畅，艺术需要震撼，在所有的震撼中，悲剧最能给人以快感。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宝钏以一个柔弱、美丽的女子形象借助于荒野寒窑的刚性与朴厚完成了一次绝美的行为艺术，从而在戏剧舞台上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
十八年后，功成名就的薛平贵终于把她接出了寒窑，实现了中国人期盼大团圆的结局。据说，苦守十八年的宝钏在与平贵相逢十八天后无疾而终。
五
寒窑终于走到了中国近代。先是民国十五年刘镇华军队驻扎在曲江，从春暖花开的三月到天寒地动的十一月，天天烧杀抢掠，西安遭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浩劫，演了一出空前绝后的军阀祸国殃民的惨剧。寒窑也不例外，士兵每天来砍树，有一个姓石的和尚百般阻拦，反而被抽耳光，树被砍倒了，最后要砍伐寒窑门前的两棵杨树，和尚抱住大树不放，象征着王宝钏坚贞身躯的杨树幸免，士兵在王宝钏塑像前拉屎撒尿，把寒窑搞得面目全非。和尚夜夜长叹，最后跳沟而死。
此后，寒窑窑破屋塌，杂草丛生，冷冷清清。一九三四年，杨虎城的母亲来到了寒窑。老太太掏出早已准备好的手绢，一边看一边擦眼抹泪。毕竟是一代将领的母亲，感念王宝钏守节苦志，她拿出巨资，决心修缮寒窑。
幸好，寒窑一次次被修缮和保护着，现在成为西安名胜，也是人们游览西安时大都要去拜访的一个处所。寒窑，对于现代的人们，其主要意义不是以一个破旧的院落，几个塑像，几处破窑洞，给世人以参观，而是作为一种古典文化的象征存在着，让人联想到中国妇女的贞烈是何等的艰难，联想到一个古老民族对于爱情的追求是何等的悲凄和神圣。
这种悲凄和神圣，使王宝钏和薛平贵流传千古，也使寒窑声名远扬。我在其他景点，不像在寒窑这个地方，心情一直既沉重又宁静。前两年，张艺谋投入巨资，拍摄电视连续剧《王宝钏和薛平贵》，把一个凄美缠绵的经典剧目变成了夸张搞笑的现代言情版。但在我看来，寒窑是要写一部宏伟的长篇史诗的。我们的文学艺术家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的目光真正投向这个破旧绝美的空间和院落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