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是一种圣贤,一种人才。马有灵性,落落大方,气宇轩昂,把马人性化。“千金买骨”,这则出自《战国策》的故事,向我们展示了求贤若渴的道理。“岳飞论马”,巧妙的比喻生动又幽默,文辞简练又富于情趣,哲理浅显又趋于深刻。正因为马象征着人才,所以善相马的人又被喻为善识才、善举才者。人才的埋没或缺乏表现的沉闷局面被叫做“万马齐喑”。龚自珍有一首诗说得好:“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己亥杂诗·过镇江》)。
韩愈,二十五岁考中进士,长期得不到任用,怀才不遇,心情郁闷,他便借马抒怀,写出了那篇著名的《马说》。文章中“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这句至理名言,直到今天,已成为一般中国人都能随口吐出的熟语。以善于用人的人称为伯乐,有才的人称为千里马,成为赞叹人们懂得赏识人才的代号,仍在指导我们的行为。
马是一种工具,一种武器。有人说,历史是马踏历史。《说文解字》中对“马”的注释是:“马,怒也,武也。像马头髦尾四足之形。”意思是说当人们勃然而怒、兵戎相见时,是付诸武力的最重要物具。按今天的话来说,战马是抵御外敌的铜墙铁壁。
前年,在关山草原上,我被一阵惊雷般的声音惊醒,马群风驰电掣般弛来,四蹄翻腾,快如流星,仰天长啸,我被这气势完全震慑。直到今天,我们都是从关于马的成语故事中得到启迪,受到教育。马不停蹄、马到成功、一马当先、龙马精神、千军万马、天马行空、汗马功劳、老马识途、快马加鞭、金戈铁马、青梅竹马、马革裹尸、车水马龙、走马上任、秣马厉兵,这些激励人们上进的词语,浩浩荡荡的气势成为人们审美的主要对象。
中华民族浩荡,李白、杜甫、白居易、韩愈、李贺、欧阳修、苏轼、李梦阳、郭登,这些诗人骑着马在这块土地上走来走去。他们的身上并不带着大刀和长矛,只带着一双锐眼、一腔诗情,在山水间周旋,写下了气势磅礴、脍炙人口的名诗流传千古。李白有《天马歌》。
天马来出月支窟,背为虎文龙翼骨。
嘶青云,振绿发,兰筋权奇走灭没。
腾昆仑,历四极,四足无一蹶。
鸡鸣刷燕哺秣越,神行电迈蹑慌惚。
天马呼,飞龙趋,目明长庚臆双凫,
尾如流星首渴乌,口喷红光汗沟朱。
曾陪时龙蹑天衢,羁金络月照皇都,
逸气棱棱凌九区,白璧如山谁敢沽?
回头笑紫燕,但觉尔辈愚。天马奔,
恋君轩,駷跃惊矫浮云翻。
万里足踯躅,遥瞻阊阖门。
不逢寒风子,谁采逸景孙。
白云在青天,丘陵远崔嵬。
盐车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
伯乐翦拂中道遗,少尽其力老弃之。
愿逢田子方,恻然为我悲。
虽有玉山禾,不能疗苦饥。
严霜五月凋桂枝,伏枥衔冤摧两眉。
请君赎献穆天子,犹堪弄影舞瑶池。
杜甫,一生写就了不朽的诗篇,咏马诗就有十一首。杜甫赞马的诗,总是用心刻画战马的英伟独特、骁勇矫健的形象,他笔下的马是善于万里奔驰、冲锋陷阵的宝马龙驹。如《房兵曹胡马》: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古往今来,中国画马高手云集,他们画出了远播海内外的蜚声和难得的意境,出现了一些很出色的画马高手,如曹霸、韩干、李公麟、赵孟頫、徐悲鸿等等。他们笔下的马,或腾空飞驰、昂首嘶鸣,或回首顾盼、四蹄腾空,或笔墨沉着、神采生动,或栩栩如生、独成一格,或盘骨强壮、气势磅礴,我都很喜欢。画马除了要具备坚实的笔墨功力艺术造诣外,还应具备坚实的造型基础和较强的捕捉瞬间动态、熟练的默写速写基本功。他们画的马与自身的生命激情有密切的联系,曲折地展示自己的内心世界。例如徐悲鸿画的马,给社会以鼓舞,给画坛以风采。
曹霸,据说是曹操的后代。唐玄宗时,曹霸的绘画已经名闻当代。他善画马和人像,玄宗经常命他画御马和功臣,封他为“左武卫将军”,大家都称为曹将军。公元七六四年,杜甫在成都朋友家里看到曹霸画的《九马图》时,十分激动,朋友告诉他曹霸也在成都,在街头给路人画像维持生活。一代画马宗师,流落漂泊,竟然靠卖画为生。
自古负有盛名、成就杰出的艺术家,往往时运不济,困顿缠身,郁郁不得志。他决意立即去寻访,几经打听,终于在街头找到了曹霸,见了曹霸,忙上前施礼,说明来意。贫瘠而愚昧的国土上,两位世界级文化名人相遇了,同是天涯沦落人,一见面互诉长短,互相安慰着眼前的遭遇和目前的困境。从此,他们经常相聚,谈论过去,喝着酒,话一投机,曹霸研墨画马,杜甫在旁边观看,诗人和画家互赠诗画。因此,《丹青行赠曹霸将军》《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流传千古。对这两首诗,曹霸爱不释手,传诵至今。曹霸的画和杜甫的诗,融为一炉,令人神往。六年后,两位世界文化名人先后离开了人世。
曹霸最著名的弟子韩干,当过酒肆雇工,一次,他去王维家收酒钱,王维不在家。时间一长,觉得无聊,他便捡了些碎石,在地上画起马来。不一会,王维到家一看,“骨力追风,毛采照地”。诗人一激动,资助了一大笔钱,主动联系画家给韩干当老师。后来,被玄宗召为宫廷画家,成了曹霸的得意门生。苏轼沉思良久,写下了《韩干画马赞》:
韩干之马四:其一在陆,骧首奋鬣,若有所望,顿足而长鸣;其一欲涉,尻高首下,择所由济,跔蹐而未成;其二在水,前者反顾,若以鼻语,后者不应,欲饮而留行。
以为厩马也,则前无羁络,后无箠策;以为野马也,则隅目耸耳,丰臆细尾,皆中度程,萧然如贤大夫、贵公子,相与解带脱帽,临水而濯缨。遂欲高举远引,友麋鹿而终天年,则不可得矣;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而无营。
李公麟,他和反对王安石变法的苏轼关系也很要好。虽然考中了进士,但他并不喜欢官场,认真琢磨书画技艺,“每欲画,必观群马,以尽其态”。李公麟还善于汲取前人用线条技巧,注意飘逸凝练,神韵内敛,虽淡毫轻墨,却光彩动人。黄庭坚赞美李公麟:“李侯画骨亦画肉,下笔生马如破竹。”他临摹唐代韦偃《牧放图》,共画了一千二百八十多匹马,声势浩大,简洁传神,生动活泼,动人心扉。
赵孟頫,作为赵宋王朝后裔的身份投降元朝,经历了矛盾复杂又荣华尴尬的一生,常借画马抒怀,寄托自己的悲哀、忧郁、希望和欢乐。赵孟頫天资出众,具有多方面才华的文人,精通音乐、文学,善于鉴赏,在书法、绘画方面天分尤高,承担了开启元代新画风之任。赵孟頫“幼好画马,每得片纸,必画(马)弃去。”他画马注重观察,曾经在床上模仿马的滚尘状态,“马前足不过眉,后足与肩相对;水墨远写意,着色辨精神;走马看传神,举动看体势。”赵孟頫在床上学马滚尘的样子,恰好他夫人从窗前经过,仿佛看到了一匹滚尘马。深刻入微的观察和对生活习性的研究,布局的把握,笔墨的浓淡,意境的营造,都是缺一不可的。
千百年来,画马高手都在战马的身上大做文章,似乎令人奇怪,但细细品味他们的作品便可明白,这里潜伏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战马情结。有人研究宋代画马作品,认为这是大唐遗留。“曹瘦韩肥”,韩干的肥马,是大唐风姿;曹霸的瘦马,是大唐的气度,就像李白、王昌龄、岑参、杜牧、李商隐的诗歌,创新、开放与和谐,兼收并蓄、博采众长、神采飞扬、雍容华贵,处处是大唐风范。杜甫的诗瘦,精神抖擞,这是大唐的气度,大唐的瑰丽,其实也是中国人的风姿和气度。到了当代中国,徐悲鸿画马,画出了马的风姿和气度。
这些画家高手,画尽了这股艺术激流在中国绘画史上是多么珍贵,多么让人激动。你看,用几笔渴墨绘出抖动的长鬃、头颅,又用侧锋浓墨果断的几笔,一匹生气勃勃的马瞬间跃然纸上,接着,画家再以淡墨晕染一番,不多时那匹马有了肌肉、有了生息、有了神韵:仿佛是在奔驰之余的小憩,仿佛是在远足之前的徜徉,仿佛是在一声长长嘶鸣之时的远望,仿佛是历经坎坷后的回眸……
这种笔墨,这种技艺,可敬可叹。
九
青年作家师永刚,有一次去新疆游历,在一座小山上,看到了一座奇怪的马坟,坟前竖着一块很大的碑。为什么要给一匹马造一座坟,还要竖一块碑?这座军马墓触发他创作了长篇小说《最后的骑兵》。他在“后记”里这样写到:
那匹马的主人原是马步芳手下的一位神勇的师长,一生与解放军为敌。传说此马高大俊伟,一身黄毛,号称黄毛风,性刚且烈,屡次将骑兵师长从险境中救出。据说有一次,骑兵师长所带领的部队被解放军围在这座小山冈上,我方骑兵团长想将此马收为坐骑,所以下令只围不杀,任何人不得伤到这匹马。围至第四日,敌方断粮断水,我方料其必降,但没有想到,第五日夜间,竟有一骑如闪电般蹿出我方包围,就在愕然间,稍顷又浑身湿淋淋地跑回山上。事后才得知,此马身覆棉被,跑至山前一水渠处,浸湿之后又跑回山上,以此救活了山上被围的敌方兵士。我方骑兵团长最后在水渠边设计,将此马俘获。此马被俘后,整日仰天低鸣,水草不沾。兵士皆言要处死此马,惟骑兵团长坚持不语。十天后,被围于山上的敌骑兵师长自杀。此马似乎得到召唤,冲破围栏,直扑山上。三天后,人们在悬崖下找到马尸。此马之忠烈令军中将士震撼。骑兵团长沉思良久,下令将其下葬,并竖碑铭之。
唐玄宗,一个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一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皇帝。在贵妃醉酒后的那个夜晚,他让人牵来了一百匹宝马,邀请最有名的乐师和优伶,亲自授以音律,传以舞蹈,“每乐作,奋首鼓尾,纵横应节”。每逢盛会,它们跳上三层高的板床飞旋,武士在下面举起板床,黄衣少年在一旁奏乐。到李隆基生日那天,舞马们身披锦缎,颈挂金铃,鬃毛系珠,出场了。皇宫成了巨大的马戏场。乐队开奏,“婉转盘跚殊未已,悬空步骤红尘起。”马踏着节拍舞动,腾跃飞旋,衔杯下跪,敬酒祝寿。众臣文人纷纷举杯赋诗,祝皇帝万寿无疆。宰相张说写诗道:
圣皇至德与天齐,
天马来仪自海西。
腕足徐行拜两膝,
繁骄不进踏千蹄。
髤髵奋鬣时蹲踏,
鼓怒骧身忽上跻。
更有衔杯终宴曲,
垂头掉尾醉如泥。
可以想像,这种盛大的祝寿宴会是很能酿造出一些令人昂奋、忧虑的诗句的,比如“曲终似要君王宠,回望红楼不敢嘶。”而这些诗句有时比舞马还能陶醉人、感染人。直到外患内忧十分深重的南宋,柴望写出了大家的共同感受:
登高回首,叹山河国破,于今何有。台上金仙空已去,零落逋梅苏柳。双塔飞云,六桥流水,风景还依旧。凤笙龙管,何人肠断重奏。
闻道凝碧池边,宫槐叶落,舞马衔杯酒。旧恨春风吹不断,新恨重重还又。燕子楼高,乐昌镜远,人比花枝瘦。伤情万感,暗沾啼血襟袖。
这些训练有素的马,跳了二十五年舞,为李隆基祝了二十五次寿。天宝十五年六月,坐拥重兵的安禄山攻陷长安,玄宗避乱逃往四川时,舞马四散,安禄山掠走了十余匹,饲养在范阳,安禄山被杀后,这些舞马又落到了田承嗣手中。他没见过舞马的场面,不懂它们的身份,混杂在战马中。一天,田承嗣设宴犒赏将士,高奏乐曲,这几匹舞马闻乐而舞。士兵以为马中了妖邪,挥鞭抽打,舞马却以为主人嫌舞得不合节拍,愈发舞得起劲,舞得更欢了。急忙将此事报告给田承嗣,他不明其故,下令狠加鞭打。不料鞭打愈狠,马就舞得愈整齐,最后竟被活活打死了。这些可怜的会跳舞的马,没有战死在疆场上,就这么被活活打死了。
当战马从硝烟中逸去,火就熄灭了,战马就仿佛松开绳索的一堆木柴。留下来的马匹被套上枷锁,它被劳动驯化,成为为生计劳顿而憔悴的老马。老马不再是勇士的朋友,它只是吃草料,干粗重活,还要受到鞭打。这种被异化的马,血气丧失,皮毛黯淡。但正是在这个时候,尼采抱着马放声痛哭,然后昏倒了。
尼采从那匹受虐的马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为人类做出那么多的牺牲,而人类却从没有理解过自己,承认过自己;反而受到鞭打,在精神上受虐待,在灵魂上遭折磨。这压抑已久的沉重的悲哀和痛苦便在这一瞬间爆发了,把那颗敏感、疲惫的心深深击碎了。尼采最终丧失了理智,一九〇〇年六月,他结束了悲剧性的一生。他的病历上写着:病人喜欢拥抱和亲吻街上的每一个行人。
战马能够延绵千年,除了战争、运输外,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力量。对一个国家或世界来说,这种力量便是一种灵魂。一旦散了魂,就成不了大气候。一九三九年九月,德军轰炸机群呼啸着向波兰境内飞去,波兰人进行了顽强抵抗,战马与坦克搏斗,步枪与火炮对抗,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挣扎中,上演了一场实力悬殊的大屠杀。在上个世纪里,我国英勇的人民解放军,马不停蹄,人不离鞍,昼夜兼程,纵横驰骋在人烟稀少的千里草原上,迂回、包抄、追歼敌人,在广大人民群众支援配合下,进行了一场又一场战斗,书写了光辉的一页。
马时常会流泪,用泪水来反照一种透明的深情。美国人称战马是“士兵的无声战友”,匈牙利建造了一座马的雕像,纪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为国牺牲的许多战马,台座上的题词是“献给忠实的朋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英国有八百万匹战马因战火、疾病或饥饿而死亡。九十年后,他们建造了一个“动物战士”纪念碑,一位男子敬献了一个红色花圈,他在花圈上附上了一张手写的“挽联”:“亲爱的动物们,你们嗅到了我们的胆怯,目睹了我们经历的血腥,听到了我们撕心裂肺的喊叫。我们让你们介入了战争,真是对不起了。”
历史与现实,传统与变革,是人们面临的永久难题。互联网、空地一体战、电子干扰,飞速发展的新技术,战马成为消失的词汇。于是,“马踏飞燕”图案已成为中国旅游的标志。
为此,在各种豪情壮志一一消退,一次次嘶鸣之后,我和许多中国人一样,把战马精神和战马情结看作自己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我经常看中央电视台《动物世界》这个栏目,有一组镜头令我感动,一群马找到一汪水,所有的马都站在一旁,第一匹马先走过去饮水,饮一气后离开,又一匹马接着去饮。如果是两个马群同时找到一汪水,所有的马都站在各自的一旁,由两个马群的“头马”进行决斗,败北的一方领着自己的马群另觅水源,胜利的一方一匹接一匹地依次饮水。
面对社会历史的风霜雨雪,只有马学人的聪明才智,人学马的优美品德,才是走向文明的重要途径。如果我们不学马的品德,我们这个文明古国将形成一种消解文明的机制,那才是我们失去最重要的战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