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中午，杨晓彤孤身一人从广州坐飞机来到了S市。走出机场后，她上了一辆停靠在路边等客的计程车。刚一坐稳，她就拿出一张写着一个地址的纸片给出租车司机看，要求司机把她送到那里。原来，她是准备去儿子家过大年的。
她的脸庞清瘦，面色苍白，眼角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仿佛犁的一条条沟，头上留着披肩短发，黑发间夹杂着一半银丝，身穿一件黑色羽绒服，看起来是那样的落寞、忧郁；她拎着一袋高级儿童营养食品，不时看了一眼手中的食品，脸上出现一丝期许的笑意。
这个在二十年前容貌是那样娇好的女人，如今已不可逆转地衰老了，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苍老许多，不得不令人感叹岁月无情，容颜易老。
她下了出租车，朝一个别墅区走去。天阴沉沉的，冷风在空中肆意横行着，不停地侵袭着她单薄的身子，她浑身禁不住打起了哆嗦，暗叹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不过这不是她最担心的，她最担心的是不知道儿子见到她后，还会不会怨恨她，拒绝认她这个母亲。她寻寻觅觅半天，来到儿子家门口，看了看眼前这栋富丽堂皇的别墅，她迟疑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按下门铃。
很快，里面有人打开了防盗门，门洞里立即出现了一个年轻的身影，此人正是林若夕。只见她穿着一件鲜红的羽绒服，胸前系着一条碎花围裙，显然刚才正在忙家务，节日的喜庆在她身上呈现了出来。
林若夕一看见杨晓彤，就问：“请问你是陆晓白的妈妈吧？”
杨晓彤点头说：“是。”
林若夕说：“妈，快进来，我正想你现在是不是快要到了呢。”
杨晓彤笑了一下，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心间缓缓流淌，她轻手轻脚走进屋，没有看到陆晓白，只看到陆小雨。陆小雨正拿着一只魔方在玩，她看见杨晓彤后，便停住了玩魔方，矜持地站在原地，惊讶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老太太。
其实，陆小雨出现这样的反应也是很正常的，因为她从来没见过奶奶，所以对她感到很陌生。
“快叫奶奶。”林若夕对陆小雨说。
“奶奶。”陆小雨忸忸怩怩叫了一声。
林若夕对杨晓彤说：“这孩子胆小怕羞。”
杨晓彤笑了一下，觉得孙女很可爱，把食品放在茶几上，她走到陆小雨的身边，抚摩着她的头，说：“乖孙女，奶奶给你带好吃的来了，你想不想奶奶啊？”
陆小雨摇头说：“不想。”她看了食品一眼，似乎对食品一点也不感兴趣。
杨晓彤的笑容立即僵住，迅速把手抽回来，悲哀地想，儿子不认我这个母亲，连孙女也对我这个当奶奶很生疏，只怕我含饴弄孙的愿望很难实现了。
林若夕责怪道：“小雨，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奶奶说话，真是不懂礼貌！”
陆小雨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女孩，见母亲这样呵斥自己，委屈得快要哭了。
这时，陆晓白从厨房里踱出来，只见他围裙上、衣袖上沾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原来他刚才杀了死两条活蹦乱跳的鲫鱼，血溅到了他身上。他看了一眼母亲，没说一句话，好像他与母亲不认识似的。
当杨晓彤看到儿子的刹那，她干燥的嘴唇嚅动两下，想和儿子说些什么，可是见儿子对自己的态度十分冷漠，她就把想说的话吞进肚子里了。
她知道儿子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她，如果不是她当年鬼使神差玩婚外情，被丈夫发现后把她的姘夫杀死给她的家庭造成了巨大的伤害，那么儿子的心里就不会蒙受阴影，更不会因为自己离开他后他遭受种种欺负、凌辱和厄运。
她对当初犯下的错误追悔莫及！
自从丈夫把她姘夫杀死后，感到颜面扫地的她远走他乡，自始至终都没有回一趟家，也自始至终没有去监狱看望一下丈夫，因为她知道丈夫肯定恨死了自己，肯定拒绝与自己相见。
在异乡的这二十多年，她一直过得不太好。她记得刚去广州的时候，由于没有学历，也没有技术，她不得不在一家木材加工厂做又脏又累的清洁工，工资少得可怜，连寄给孩子的生活费都是姐夫借给她的，当然这件事情她姐完全不知情。后来有一位丧偶的货车司机喜欢上了他，她觉得一个女人在外面打拼很不容易，需要一个男人作为依靠，所以她没怎么考虑便答应跟他在一起。然而那男人爱喝酒，喝醉后就无缘无故朝她发酒疯，有时还动手打她，她感到很失望，觉得没法跟他生活下去了，于是在一个月色朦胧的晚上，趁那个男人和他老乡喝酒喝得正酣之际，她连行李都没有拿便悄悄离开了。算算时间，她只和他生活了一百零八天。
她直接去了东莞。
在去东莞之前，有一位好心的木材厂女工悄悄给她介绍了一个男朋友，她是去投奔那位未曾蒙面的男朋友的。
介绍人曾告诉她，她给她介绍的那位男朋友是她弟弟，四十一岁，离异，膝下有一儿一女，她弟弟本分踏实，不酗酒，不吸烟，不赌博，在做水果生意，有一些积蓄，并保证只要杨晓彤安心和她弟弟过日子，他弟弟一定不会亏待她。
在投奔那位男人之前，杨晓彤作过最坏的打算，如果自己看不上他的长相，或者他的性格没介绍人说的那么好，她就会毅然离开他，决不和他牵牵绊绊。
所幸，她见到那位男人后，无论是他的相貌还是谈吐，她都觉得不错，于是她答应跟他在一起。
原本以为生活可以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她甚至还憧憬和男人结婚生子，重新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可不料男人的儿女坚决不同意他们结婚，因为他儿女担心他们结婚后，父亲会把一部分家产分给老婆的儿子。由于男人生性懦弱，缺乏主见，屈服于儿女的意志，所以他一直没能如愿把杨晓彤娶进门。
杨晓彤不是一个强势的女人，尽管她觉得这样过日子就像踩高跷一样不踏实，但是她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听天由命，过一天算一天。
现在，她已垂垂老矣，并且体弱多病，如同秋枝上一片渐渐变黄的树叶，生命随时都有可能枯萎，她最希望的是儿子能够原谅她的过错，并且和儿子一家安安稳稳地一起生活。然而，她一进门就觉得儿子的脸色不对，好像结了一层霜似的，她心说自己担心的事情还是出现了。她心里很凄苦，却又无可奈何。
林若夕打开液晶电视，叫婆婆自己调频道，她说要和丈夫做菜，然后大家一起吃团圆饭。
“我来搭把手吧，人多做事快。”杨晓彤说着就要进厨房。
“谁要你搭手！”陆晓白大声呵斥。
杨晓彤怔了一怔，像做错事似的畏畏缩缩地退回去。
林若夕瞪了丈夫一眼，不留情面地说：“你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和妈说话呢，真是过份！”她又对杨晓彤说，“妈，您坐着，我和晓白做菜就行了。”
杨晓彤轻轻地坐在沙发上，扫视了这间漂亮的房屋，她知道，尽管这里装饰得就像一间小皇宫，但是它与自己无关，她甚至悲哀地想自己以后也不可能在这间屋子里寿终正寝。
她会死在哪里，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在厨房里，林若夕对丈夫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想把妈赶走？”
陆晓白不说话，埋头切菜。
林若夕最看不起对父母冷漠、不孝的子女，说：“你和你妈至少有二十年没在一起过年了吧？她千里迢迢从外地赶回来，就是希望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日子里，一家人能够团团圆圆，叙叙旧，感受亲情的温暖，可是你却无缘无故呵斥她，肯定伤了她的心，你这样做是十分不对的。”
陆晓白冷哼一声，说：“她当初把我丢在我姨妈家的时候，她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受人欺负、凌辱，甚至差点丢掉性命，那个时候她又在哪里？我没把她赶出去算对得起她的了。我告诉啊，我与杨晓彤的事情你最好不要管！”
林若夕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她确实亏欠了你很多，但是她当初可能是有苦衷的，所以没办法把你带在身边，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有多大的怨恨你也应该消除了；你妈妈已经老了，你看看她满头的白发，看看她单薄的身子，多可怜。”
陆晓白坚决地说，“别说了，我是不会原谅她的！”
“你真是无药可救！”林若夕气愤地说了一句，然后走出去。
杨晓彤见儿媳妇气呼呼地走了出来，便小声问：“你刚才和晓白吵架了，是不是？”
林若夕看了杨晓彤一眼，只见她混浊的眼里蓄满了失望和哀伤，她对眼前的这位老人顿生怜悯之情，说：“妈，你别担心，我们不会有事的。”
杨晓彤叹了一口气说：“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林若夕也觉得，早知这样，就不应该让婆婆来了。
林若夕又钻进厨房，默默地给丈夫打下手。这一次，她没有提他母亲的事情。
吃年夜饭的时候，陆晓白仍然没有叫一声母亲，更没有给母亲夹一筷子菜。
林若夕倒是夹菜了，她热情地叫婆婆多吃点，不要客气。
这个除夕，他们就在不咸不淡的氛围中度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