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斯人所言非虚。那时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州,在联络大城市的干道上,总不乏店肆供商旅食宿,并有驿驴任他们租赁骑乘。沿途夜不闭户,行不赍粮,人们远涉千里而手无寸铁。白舍尔不住瞪眼咋舌,详尽记录了范鹄为他讲解的官署规定。大凡外国人,登岸后必须办好两份文牒,方能在内陆旅行居住。其一为节度使开具,写清旅行者及役从的姓名、年龄及所属家族,另一份则为市舶使开具,注明所携货物和银两。旅途的各处关卡将检验文牒,以便按律条处置征税。范三郎察觉,麻烦出在他们向官员递送的敬奉太少。较之两年前,官府征收的市舶税大幅增长,几乎达到三成。码头和集市上怨声载道。大食商人的不满情绪,在极为狂乱的几个月间,已累积至能够燃烧的程度。他们沿着千万年来世上最长的航线驶向广州,每天为唐朝国库贡献十五万两白银,这尚不包括名目繁多的“市舶脚”、“收市进奉”、“阅货之燕”,更不包括节度使、刺史临时派征的各种商捐附税。开元、天宝间,在通商大埠广州,坐赃百万的贪官污吏比比皆是,他们的气焰毫不逊色于权倾朝野的廷臣。诸国商人不仅被狠狠压榨,还饱受轻侮。为防止官员贪渎,历代天子不时发布敕令,废除陋规,严禁滥征税捐,还派专人来采办舶货,买价比市场价足足高一倍。然而,每年照例登上勤政务本楼的老皇帝不再勤政务本。他终日所思所想除了跟杨贵妃使性弄气,就是如何吞灭四夷,如何开创空前绝后的伟大帝国,因此百事僵废,天下乱象滋生。盛极而衰的征兆犹如脓浆从王朝的各个疮孔向外流淌。各级官员餐腥啄腐,极尽搜刮之能事,边帅拥兵自重而两京防备空虚。朝堂上外戚专权,谏臣缄默,许多原先颁布的政策要么废止,要么名存实亡,饮鸩止渴的新举措则加重了危机。总而言之,从内到外的腐烂气息不仅诗史杜甫闻到了,范鹄也闻到了,连广州城的升斗小民亦通过孕育着动乱板荡的空气闻到了。港区的多个码头上,市舶使所辖官吏以检查为名,将诸国商人的珍货宝物大量罚没,并利用职权倒售昂贵的玉珠、香药。为了争夺利润丰厚的运销渠道,以供洛阳、长安,这伙皇帝派来的太监甚至调动兵马,把节度使赶出广州。开元前后两百余载,治理该城的官员,清廉者可谓凤毛麟角,史称仅有宋璟、卢奂、李朝隐三人。历任封疆大吏敛钱时皆不手软,被众商贾视作吸血蚀骨的人形恶魔。由于侵吞舶商利益的情形太严重,以致一度出现外邦船舰不到广州,而转往交州停泊贸易之事态。至德年间,黑衣大食发兵助唐廷平乱,许多阿拉伯军卒留居中国,为了给经商的同胞教友出气,他们攻破广州,迫使太守逾城而遁。实力大为削弱的历代皇帝不得不多次颁旨,要求——或者说低三下四地请求——地方官善待泛海而来的外国商人,不准任意地提高税率,以免“怨嗟之声,达于殊俗”。后世有人将此类皇帝诏令视为唐廷保护、鼓励国际商贸的证明,借以讴歌它活泼得要死的对外开放政策,这难免让史学博士范湖湖感到过于轻率。然而,当时无论是波斯人伊本·泰伯礼、阿拉伯人白舍尔,还是唐人范鹄,较之眼前贪赃枉法的官吏,他们倒更关心宫廷使者大批采办龙脑香的非常举动,其热度完全掩盖了官员搜刮民脂的斑斑劣迹。坊间传闻,老皇帝要为干儿子安禄山兴建一片穷奢极侈的巨宅,将纠集上千匠人凿池堆山,以檀香木修楼造阁,仿照兴庆宫的沉香亭原封不动给他再建一座,而购自广州的龙脑香是用来混合白胶泥刷抹屋墙的。此事绝非望风捕影,据说还招致权相杨国忠的激烈反对,他派到广州港购货的亲信家人在妓院的温香软玉间吐露了不少宝贵讯息。这个头顶生疮的老色鬼还炫耀说,长安的名公巨卿热衷于比香,国舅爷的府邸以沉香为梁,以芸香涂壁,冬天烧一种特制的双凤炭,它用炭屑掺蜜糖捏成鸟形,再将白檀香铺于炉底,可避免烟灰飞扬。距京师几千里之遥的广州港,香料市场以灵敏至极的嗅觉捕捉着远方的细微变化。有时,长安某公主的一抹浅笑经过层层放大,传至岭南会发展成一场倾销抢购的龙卷风,足以掀翻一个个集市,令商人商舶葬身大海。范三郎向初次来华的阿拉伯旅行家介绍说,近几年,商贩越来越不愿接受布帛谷米,多向顾客索要钱币。此举无疑加重了本已十分紧张的铜荒。他去大食国之前,朝廷曾两度下旨,规定黎民百姓仍应保持以物易物的淳淳之风,最低限度也要钱物兼用。然而,这条道貌岸然的法令形同虚设,因为民众必须以银钱纳税,而用布帛等物兑换它们无疑又会造成损失。
“官府向农人籴谷,强用杂色匹缎,”范鹄灌下一碗茶,继续解释,“老百姓不得不将其转卖,换作铜钱。但商贾做生意则不同,总需你情我愿方能成交,所以,他们一定拒收布帛……”
“万赞属于安拉!”阿拉伯旅行家惊呼。范三郎说话时,他做了个短暂的白日梦。男人梦见自己住在一座披满羽毛的岛屿上,终年织布,妻子儿女则采集椰枣。附近洋面窝着一只打盹的大鹏,远远望去,如同另一座小岛。传说它为海王神运物送信,翎毛可做渡河桥,爪子能擒住幼象,翅膀张开便遮蔽太阳。某天黄昏,他看见一位巨灵神手攀洪浪,脚踏浑波,从天边似慢实快地奔来。男人忽然意识到他就生活在大鹏背上。如此一想,旅行家惊醒了,方才的黄粱一梦缓缓消散。“那么,”白舍尔假意追问,“宫廷使者来收购香药,用什么做交换?”
“他们也使铜钱,”伊本·泰伯礼说,“每一曼樟脑,值五十贯钱,比市价高一倍!”
实际上,朝廷对外国海商收实物充税,而每年采买香料所花银钱既多,条件又极优惠,照理应能平抑市场上漫无边际的怨气。可是乾元初年,广州的波斯人和阿拉伯人竟联合暴乱,围攻官府。他们掠仓库,焚庐舍,然后登船浮海而去。胡商为何发难,向来众说纷纭,各执一词。有人相信是国家动荡导致了恐怖蔓延,有人说西域商贾天性野蛮,动辄拼命,简直与盗匪无异,趁火打劫不足为怪。其实,祸根远在范三郎来广州之前便已种下。市舶使和岭南节度使以阅货之名向商人勒索敲诈。天高皇帝远,官员常擅自增税,极力科敛民财,将大笔大笔不义钱款装入腰包。皇亲国戚支持下建立的半商半官组织,使劲挤压着市场,广州到扬州的航运贸易几乎被它们垄断。所以,跟范鹄一样,伊本·泰伯礼很快找到问题的答案:若不乖乖交奉一笔贿金,则休想拿到关牒,携赀货离开广州港。
第二天下午,火居老道来找范鹄,以他特有的威信告诉男人:
“好事成双。”
老头子这句话让范三郎颇费思量。伊本·泰伯礼却凭一对货真价实的波斯眼,从中看到黄金白银。正如范鹄的族人所料,单以做生意而言,他尚未爬出亏本的泥淖。可命运这笔账必须用更大的算盘、更多的算珠、更高超强劲的方法才算得通透。火居老道领范鹄走过大食街、玛瑙巷,前往城东的凤凰客栈见个熟人。千幻万化的彤云下,光塔顶端的油罐子炎炎烈烈燃烧着,放射晨星般耀眼的引航光焰。范鹄恍觉他步入了梦里的亚历山大港,正待遥远的商船载来海平面尽头的新鲜事,男人曾离它挺近,他贩运的货物已摆在该城居民窗边。但范鹄知道,他此时的立足之处不是尼罗河三角洲,而是人稠物穰的岭南大邑,众舶集凑的天下第一港。若将坍塌的汉代夯墙算上,广州足有四重城垣。外港屯门驻扎着军队,以防备海寇,保护商船。城郊火红的荔枝林连绵数里,城内栽了许多波斯商贾引种的黄连木,从番坊一直延伸到税收浩大、财资甚丰的海港码头。除了清真寺,尚有两座景教寺、三座婆罗门教寺、五座摩尼教寺、六座祆教寺和数不清的大小佛寺。供奉着佛骨舍利的宝庄严寺周围是繁华的贸易市场。范鹄等人自光塔码头走到波罗庙码头,恰好遇见大小官员在广利王庙祭祀南海神君。外国商船依律以此为界,不得驶入内河。每年这几日,扶胥江北岸总是鼓乐喧阗,香火鼎盛。主持祭典的市舶使敲响了庙里的两面铜锣,声闻于天。船主、水手和商人争相拥入深广的殿宇,膜拜海神,以祈求航行平安。大庙的仪门左侧,戳着个胡人的石雕。传说他即是达摩祖师的亲弟弟,却不知为何唤作达奚司空。也有人说,此公是波罗国使者,南朝梁代时,他携波罗蜜种子来华,播植庙内,又在岸边等候故乡的航船,天长日久,最终立化为神,因此南海神庙也称波罗庙。这故事让身为波斯人的伊本·泰伯礼很是惊奇。而随后所见年轻男子,又使他想到精诚兄弟社的三大训条:神圣、纯洁、忠诚。火居老道引荐之人是个似曾相识的青皮脸小伙子。他顶着漂亮的黑纱幞头,身穿圆领窄袖衣,脚蹬乌皮六合靴。个子不算高,模样讨人喜爱,双眼似悲含愁。伊本·泰伯礼原以为他是郑万乾的私生子。实际上,两人虽非父子,却情同父子,他们的利益纽带远比单纯的生意伙伴更紧密深刻。
“范副使,”年轻人一扫戚容,向范鹄拱手道,“不枉我苦等!”
范三郎这才想起,青皮脸小伙子曾与他共赴大食,同骑骆驼穿越了亚俱罗的沙漠。年轻人奉郑老大之命留在广州港,专门守候范鹄的音信。
“祖宗显灵,苍天有眼,佛陀保佑,摩尼光明……”青皮脸小伙子抬头盯着房梁上晃晃悠悠的蜘蛛网,开始没完没了地感谢满世界乱飞乱撞的仙鬼神佛,最后长舒一口气,咽下一泡唾沫,“范大哥果然平安无事!”
男人终于转灾为福。青皮脸小伙子禀告,范鹄的另一艘狮子舶顺利回到广州。郑老大代售香料,折去种种漂没的损失,为水手们支薪,还赚入五千五百贯钱。郑万乾天天派人去码头,探问陆续驶抵的商船货艇,但一无所获。先行北上的商队已将范三郎罹难的噩耗,连同杜环有望归国的消息一并传开。不久,郑万乾本人因事赶赴洛阳,留下青皮脸小伙子,命他再守候两个月。为散乏解闷,小伙子一度醉心于摩尼教,变成该教的俗信者,马马虎虎持了大半年的三印十戒,北返后便草草放弃。他把银钱悉数转交范鹄,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
“请签收画押,在下的差使就完成了。”
广陵商人看到“张宝器”三个字,晓得那是小伙子的姓名。它原先被南海的灾风恶浪从男人脑袋中抹掉了。日后范鹄受困京师,穷极无聊,会经常忆起他在广州港枯树逢春的大好时光。小伙子有个家资巨万的老父亲,身患传尸骨蒸之症,淹煎病损。家人多次延医调治,虽然势难再痊,但凭着服食大量补药,兴许还能拖个三年五载。范鹄礼节性地询问其近况。
“多蒙关爱,”张宝器说,“家父病情不见好转,精神尚佳……”
广陵商人仿佛在跟十年前的自己讲话,而小伙子追欢逐爱的劲头也跟当时的范鹄相似。唯一不同之处,是张宝器会接收大笔财资,几辈子也花不完。夸奖小伙子牢靠诚实后,范三郎大大方方拨出五百缗钱作为犒赏。年轻人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以掩藏他过于强大的意志力。张宝器原在宋州、贝州、魏州一带随父兄运售蜜蜡香茶,他们把小伙子托付给郑万乾,让他出海贩货,以便增长阅历开阔眼界。眼下张宝器希望跟从范鹄,借道虔州大庾岭路,重访扬州城,在那里发展他蒸蒸日上的家族生意。广陵商人爽快答应了。从这天起,直到他们同往大唐西域,范三郎一直没搞明白,喜欢吃青榄的小伙子为何追随自己。范鹄从未洞晓他与张宝器之间奇特的继承关系,它大部分源自小伙子的虚构幻造,继承的东西既不是田产,更不是钱物,而是一个女人,准确地说,是扬州城的头牌舞伎裴月奴。自从在旧漕河畔见到她,张宝器就天天去给混种美人捧场。青皮脸小伙子是关于裴月奴的诸多街谈巷议的忠实搜集者,他那人如其名的能耐曾令姑娘大为动容。但张宝器纵使鼓起摘星揽月的超凡勇气,亦无法磨去范三郎刻在混种美人心间的爱情符文。得不到她是难以忍受的。因此,南下前夜,张宝器做了一个非常怪异的决定:追随裴月奴的男人,见证他殒命丧身。范鹄若停止游历冒险,小伙子会激励他,或杀死他。然而事情的发展超乎所有人想象,令张宝器改变了初衷,诚愿同他结拜兄弟。首次见面,小伙子就有点儿喜欢范鹄,更向他透露了一个秘密:郑万乾在广州、扬州和老家登州各养妻室,买姬置婢,所以到哪儿都有三房五妾伺候。范鹄不禁纳闷,郑万乾是不是一个得道高人,能分形散影,既在邸舍安坐,闲来娱妻弄子,又在海外经商,且在娼馆受用快活。傍晚时分,他们前往全广州最好的食肆品尝煎虾鱼脍,张宝器向大伙称荐蛮岭的蚁卵酱,伊本·泰伯礼要了他钟爱的团油饭、鸡子羹与驼峰炙,感叹美食能将生活瞬时点化成金。可是满脸愁容的旅行家白舍尔仅仅吃掉一碗甜兮兮的饧粥,外加几瓣酸柚子。饮宴结束后,范三郎没接受张宝器的邀请,同他去青楼狎妓嫖娼。青皮脸小伙子就是那一阵纵欲求欢而致伤精败血,空折阳寿。因是故地重游,再加上尝了些海蟹肉,男人胯下的顽疾陡然复发,杨梅疮又如烧似燎地灼痛。想到这样子重返扬州,跟情人裴月奴见面,范鹄颇觉惶恐。他嚼着酸枣,预感大祸临头。谁料,恰在他寻医问药期间,男人再度冲破福无双至的命运法则,又一次收获金银资货:万安州大首领冯若芳原已将它收回,如今重新归入他范鹄名下。若说伊本·泰伯礼给予的钱财是解渴甘泉,从张宝器手上接收的货款足以止饥,那么冯若芳的馈赠倒更像一种荣耀了。于是乎,尽管旧病未能根治,男人屡获银钱的怪事却大为扬播,城里盛传达摩祖师转世成了财神爷赵公明。广州民众的东方式信仰让阿拉伯旅行家白舍尔十分困惑。在他眼里,中国人比蒙昧时期的异教徒更不可思议,他们毫不犹豫地接受各种各样的神祇,又将这些古老或时新的偶像按不同功用,随意变来变去,仿佛他们根本不信神,仅仅将其视作经济实惠的娱乐消遣,高兴时跪倒膜拜,腻烦了便旋腚离开。
“当太阳进入白羊宫,”阿拉伯旅行家记录道,“中国人开始庆贺一个重大节日,一连七天吃喝玩乐。”
白舍尔对广州人将象鼻当成美味佳肴的行径极为不齿,可这儿出产的桃红象牙又让他觉得新奇。听说岭南道西部的赤蚁体大如象,男女断发文身,他很想前去眼见为实。旅行家归乡后,以游记详细介绍岭表风物。他笔下这个地区到处是蟒蛇、巨鳄、猿猴、银雉与鹦鹉,其山海燥湿之气蒸发而为瘴疠,堪称是湿润天堂与炎热冥狱的绝妙混合体。白舍尔为在广州市场上发现竹纸和香皮纸而兴奋不已。他看见人们大肆砍树,向冶铜业和煮盐业提供充足的燃料。又谈到岭西的藤箱竹鞋,提及雷州的黑象,连同它们爱吃的木菠萝,它们爱闻的凤凰花。“五百年前,”阿拉伯旅行家写道,“安南沿海的土族骑矮象入海,寻找一种奇异的大珍珠,据说是鲛人的眼泪所化。这些生活于海底的性情温柔的怪物能织成入水不湿的鲛绡纱,他们跟陆上人类交换物品,友善地应要求悲哭流泪。”然而,自从大批可睁眼潜水的昆仑奴投身采珠业,矮象和鲛人逐渐消亡,沦为传说,载入谁也不会翻开瞧一眼的覆满灰尘与时光尸骸的野史逸谈。当年阿拉伯旅行家把他这段描述放在介绍“资源、物产、矿藏”的篇章里,希望引起大食君王和商贾们的重视,现今却变为神话学教授的研究材料,这一跨学科的变迁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七月底,白舍尔写了一封极简短的书函,放飞了信鸽。他名下的货物包括茉莉、猴经、麒麟竭、椰悉茗、无漏子和阿月浑等药物,以及治疗恶疮恶核的詹糖香。范鹄等人雇好骡队脚夫,先是走陆路,自广州至野鹜惊翔的韶州,经大庾岭至虔州,再至吉州、洪州、江州,一路晓风暮雨,星饭晨炊。他们夜宿私人营办的候馆和旅舍,还有两次住进寺庙。然后乘船沿长江顺流至池州、宣州、润州,最后渡过大江,在初秋时节抵达烟花繁盛的扬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