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明火彩的大门前，几名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提着藤篮，从楼阁上往街头抛撒菊瓣。范三郎个子高，所以头顶的花瓣比别人更多。此间女子并非深宅大院内立不摇裙、行不回首的闺秀良媛，却别有声色，较之贫寒荆钗更是优胜一筹。男人四下搜寻裴月奴的踪影，从一处走到另一处，无论在哪儿，总有女人朝他秋波送媚。范三郎线条坚硬的脸庞泛着盐晶和海风吹拂的光泽，众娼妓无不受到吸引。她们脂粉新施，屁股因午后的奋力刷洗而洁白柔嫩，可是其中既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更没有一个他要找的人。突然间，范鹄心头一颤，感觉裴月奴已随着旧梦死掉，葬于城外的无主荒坡，有碑无文，免得她生前结交的痴客又跑来挖坟掘墓，翻尸盗骨。姑娘自己掏钱买棺材，没写任何遗言，弥留之际也没想到他。范三郎压制着无边无沿的惊惶，穿过迷宫般复杂的阁楼和廊道，来到混种美人起居的两间香房前。在灯笼映照下，范鹄把三年前的钥匙插入锁孔，惊喜地发现它依然奏效，枕头锁开启的声音清脆悦耳。同往日一样，屋子的陈设布局处处显示女主人外柔内刚的个性。梳妆台上摆着斑犀钿花盒子，床头放着一柄紫纱团香扇，床架垂挂豆蔻香囊，气味是那么熟悉，仿佛他昨天还流连于此，与榻上拥衾倚枕的头牌舞伎款语作别。窗间透入一线月痕。外厢男女来来往往，时而奔逐嬉笑，时而私语娇嗔，诸般动静，连同鸾吹凤吟的乐曲，无不融入背景的喧响之中。它们好像挺耳熟，较往昔实大不一样。挨着凉榻边缘躺下，男人通身舒坦，但仍不敢相信它属于裴月奴，因为他极易将混种美人的形质附在种种事物之上。无论如何，男人内心松动了。他抵抗着难以消除的疲累，似睡非睡，不再搭理旁人的蝶乱蜂狂。想象裴月奴近三年的境遇，唯一成果是他确信情人已粉消香退，姿色大不如昨，不得不辗转于更冷清的歌楼舞场。两天前，范鹄仿佛旧时的生意伙伴尉迟璋，得知裴月奴目下状况。但自从他遭倾遇祸，男人对耳闻的消息不大信任了。迷离惝恍之中，范三郎觉得周遭的喧闹犹如一圈圈不断扩散的涟漪，逐渐远去，从屋外渗入的光芒也在减弱，他听到亲切的款款脚步声，以为那人是裴月奴。但她没有回来，似乎永无可能回来。他无从知晓的夜景下，姑娘或许正拥抱隐秘的欢乐生活，早已把他忘却。没多久，范鹄思绪混乱地醒来，悄无声息地体验着寸阴若岁的滋味，害怕这循环的夜晚将极为难熬。他走出房间，凭着时强时弱的直觉指引，像跟随迪曼人闯进密林那样，穿越无数歌衫舞袖的厅堂，掠过无数扭曲变形的丑脸俏脸，闪开丧声歪气的酒鬼、皮笑肉不笑的老鸨龟奴、挥霍无度的少爷衙内，撇下数不胜数的银杯玉觞和明灿烛台，对姣美的秦姬赵女或江南丽人视而不见。在一座陌生的临水楼阁中，男人奇迹般找到了裴月奴。她身边聚着一帮视功名如儿戏、抛弃书窗案牍的骚人雅客，尽把平淡无奇的才华用来吟风咏月，评花论柳，较肥量瘦。范鹄看到，混种美人仿佛脱胎换骨，粉光脂艳地置身高台翠盘之上，近旁笳鼓齐鸣，有个满头大汗的画师在奋力绘制舞谱。那一刻，姑娘全身佩挂的珠玑璎珞和金银坠饰纷纷跃闪，两粒浅棕色乳头隐隐若现，因反弹琵琶的舞姿而向前怒挺。她通体发散的明辉映照四堵，容颜身段全不逊于三年前，甚至越发娇艳，越发顾盼多姿。此时风柔夜暖，楼外一派碧月紫云，远处澄江如练，堂内灯盏因添了纯正的苏合香而呈金黄色。范鹄心中五味杂陈。他终于承认，自己暗暗期盼老情人色衰韵损，如此一来他的自卑感就不必那么强烈，悔恨便可减轻。然而，当裴月奴反过来也看见他，要避开她惊灼的目光已来不及了。合着鼓点，混种美人唱道：
自从别郎来，何日不咨嗟！
语笑向谁道，腹中阴忆汝。
年少当及时，蹉跎日就老。
若不信侬语，但看霜下草。
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
已许腰中带，谁共解罗衣？
不见东流水，何时复西归？
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
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
丢开琵琶，裴月奴撇下所有人，在一片混乱中拉着范鹄奔向楼外，逃往他位于罗城西部的僻静宅子。离开热闹的夜市，两人望向阒寂街头的斜月残灯，半明不灭，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快到家时，范三郎搂紧肌香肤腻的姑娘，感到一阵狂喜。不承想，恰在进门前一刻，六七条黑影从紫萤浮烁的小巷深处冲出，裹着阴风惨雾朝他们扑来，将男人制伏，再将裴月奴横拖倒拽，疾遁而去。
“放开她！”
范鹄手臂乱舞，虚跌一跤，猛然惊醒了。原来他仍身处裴月奴的房间里，刚从凉榻上滚落。但下一刻让男人更为吃惊，姑娘正端坐在他面前，灯也不点，动也不动，她恨海难填的温柔面容，唬得他慌慌张张滚落在地。当晚，裴月奴的香阁外，几名不怕死的好事之徒先是听见范三郎梦中狂吼，往后是一阵可怕的沉寂，仿佛屋内仅他一人，紧接着是他如蒙大赦的忍痛低呼：
“哎哟！别打，别打，是我呀！”
“呸！”女人厉声娇叱，“若不是你，八百个也打死了！”
伴随时间推移，吵闹渐趋平息，转变为他们惯闻的姑娘家的啜泣、情侣间的唧唧哝哝、怨侣的指责，以及两个疲倦之人渡尽千劫的彼此安慰。等不到叠股交颈的好戏登场，听不见淫昵亵狎的响动，偷窥者倍感无聊，纷纷散了。夜间的较量没撼动整座春楼，裴月奴的众姊妹颇为诧怪，按理说这对男女应情兴如火，今晚少不得赤条条大战五百回合。但是，欢爱的香艳图景被年月的隔阂彻底埋葬了。经受过太多音信杳然的日日夜夜，两人甚至难以畅叙幽情。他们觉得对方还是从前那个人，又不尽相同，唯有久久舔舐着光阴造成的难愈创伤，企图把彼此心头堆积的残渣烂泥清除殆尽。他没有问她这几年的际遇，没有触碰她无人纾解的困顿委屈，姑娘也没有求他说说稀罕的海外见闻，没有探究他大难不死的原委。深宵时分，夜永生凉，两人并未吹灯就榻，反而剪烛再酌。裴月奴用娼妓间流传的秘方，为范鹄根除他在广州染上的顽疾。其实姑娘不只会用甘汞来医治性病，还用药酒浸泡的葫芦治疗脚气，用白龙骨治疗梦魇，用煮烂的桃符治疗中邪，用蜂蜜、磁铁粉、阳起石以及白马的阴茎治疗不举。范三郎一直担心被冷落，裴月奴也正打算这么做。她料悉男人将诉尽衷肠蜜语，她则迟早会原谅他。然而姑娘完全没想到，首先败乱输阵之人竟是她自己。当裴月奴看见范鹄，看见这个她恨不能千敲万捶的男人，她为之深藏情意的男人，绝不退让的决心瓦解了。姑娘相信爱情在凋微，可范三郎的天赋恰恰是他对未来至死不渝的狂热。他发下神诛鬼戮的重誓，让女人误以为他已焕然一新，往昔那个男人仅仅是一抹虚幻，眼前的赤金倒如火块一般。最后，直到晨光熹微、香残烛尽的时刻，他俩才相拥而眠。尽管怨恨冰释，裴月奴深知男人还会从她身边逃开。
“你走便走，”姑娘叹道，“别再回来就行。”
范鹄把时间都用在享受欢情洽爱和讲故事上。他听说裴月奴遭人轻薄，听说她差点儿嫁给一位洛阳贵公子，听说她为不少男子的追求而心动，他们既有一表人才的少年，亦有大富大贵的老爷，不禁妒火中烧，又觉得这妒火本身也在衰落。他离开的三年间，裴月奴常常痴坐凝想，渐渐发呆成癖。她到城外的道观当过女冠，原指望青灯冷雨，安静度日，却引得众人争先恐后驰往观睹。他们看见明月楼的碧瞳舞伎如今林寒洞肃，玉容寂寞，遂称之为神女，说她是碧霞元君的分身。这帮人把姑娘果腹的晨飧暮粥视作蓬莱佳馔，把访道观当成游仙窟，呼群结党前去耍闹，恨不得将它变为一片公共游艺场。直到裴月奴做了个怪梦，打消禁情断欲的念头，收拾东西回城重操旧业，郊外的狂欢才戛然而止。在那个奇特的梦中，姑娘梦见自己正为人卜梦。大大小小的梦连环彼此嵌套，含意晦涩难明，让她顷刻间百绪丛生。姑娘想跟范三郎说说这件事，怎奈他根本不听，反倒一味愤恨地觉得她分明是所有男人的无耻姘头。在范鹄不受控制的荒幻图景里，他们疯狗般甩头晃脑，喷着响鼻，淌着稠涎，脸盘油光闪耀，更拼命打拍子，抖动全身肥肉，急赤白脸地要同她欢淫。但范三郎又懂得，这帮男人必定跟他一样，深信裴月奴是那些浊质凡姿的女人无法比拟的。姑娘的魅力恰恰在于，如果她不乐意，谁都别指望得到她。
范鹄本想多花三五天时间，把自己鹏游蝶梦似的经历一件一桩全告诉裴月奴。可杜小千转眼便派了家仆来请范三郎，说要商谈大事。这也提醒裴月奴，她若不愿再像以前一样，为情人今后的去向而忧煎涕泣，则必须找出根本解决之道。那天下午，姑娘正在明月楼内等人为她篦头绞面，杜佐备好丰盛的家宴，单请范鹄赴席。他不停给客人倒酒拣菜，先感谢范三郎在大食国关照他族侄杜环。唠叨了一通言之无物的废话，男人开始将谈话引向推心置腹的佳境。他大言不惭，说什么能搞到投宿官家驿站所需的铜符，搞到役使官马所需的驿券，除了婊子的情义，他可以搞到任何想搞到的东西，并且打心眼儿里羡慕范鹄东闯西荡的霜旅生涯。然而，范三郎仍不太清楚，通天神棍杜小千究竟欲谈何事，欲取何物。他把自己的奇思妙想直言相告，说来年要开个坊柜，跟最有前途的商人合股做生意。若生在现代，范鹄多半会捣鼓一家投资公司。可当年的铜镜铺老板对此毫无兴趣，认为男人异想天开。杜小千总说做生意不如输财买官。他提到自己一名远房表弟，趁前些年军费边饷剧增、京城诸司纷纷复置捉钱令史之机，谋到这个职位。他以不怎么高明的手段经营公廨本钱，贩易商货，月月缴足利息，岁满即授官升入仕流，从此阖家免除徭役赋敛，真正扬眉吐气，稳坐金银台。这一天傍晚，杜小千感到机缘已至，不容错失，便将自以为大胆周全的计划摆上台面。
“郑万乾已在长安，去向鸿胪寺复命……”
铜镜铺老板夹起一片油光莹滑的生羊脍，却没送到嘴边。他面露诡秘神色，故意压低话音，尽管这样做毫无必要。杜小千说，请人捉刀完成的奏表上，郑万乾极陈他们在阿拉伯如何大显身手，如何不辱使命，范鹄的勋劳建树已上达天听。据说贵妃娘娘雅兴不浅，命翰林赋诗传颂，对她千随百纵的老皇帝于是更其开怀，谕赐范三郎正七品官阶。眼下，杜佐愿助他活动个肥缺到手，最好是江淮转运使所辖判官之职。至于要花费的银钱，男人已做了精确估算。
“如若不够，还可以追增添补。”
范鹄经商积年，此缺暗含多大的利益他自然心中有数。大唐立国以来，晋身仕途之法无外乎三种：贡举、资荫、杂色入流。历年以科考入仕者不过十分之一而已，其余十分之九则待诸人各显神通。开元前后，胥吏集资而得官，甚至能做到郎将、刺史，县令以下更多似牛毛。尽管因张九龄奏疏，流外出身者从此仅授散官和职事官，不得委以大任，许多有利可图的位置还是让世人如蚁附膻，如蝇逐臭。这类八仙过海的官员维持着朝廷官府的运转，各种政事、文书，上至皇帝诏令，下至行司公牍、告身牒状，全靠他们经办抄送。但要挤进转运署谈何容易，为此消耗的钱财将极其可观，足以令一名素有积蓄的坐商倾家荡产，更会遇到半路杀出的强大竞争者。然而，范鹄的层层顾虑杜佐早就听烦了。他谨能胜祸的省慎被当成胆怯推托、装腔作态，激起主人的无名火、心头恨。铜镜铺老板牢骚满腹，怨天尤人，竟说出一连串大逆不道之词。他杜小千，堂堂七尺男子汉，扬州铜镜界的翘楚，私铸劣币的顶尖好手，百年难得一见的商业奇才，不露锋芒的炼丹学和算学大师，惯会钻天打洞，翻云覆雨，却挺不直腰杆，终年给人下跪，他给皇帝及其圣旨下跪，给祖宗牌位下跪，给官员下跪，给神龛佛像下跪，在家还要给愚眉蠢眼的老婆下跪，除了青楼娼妓他无人不跪，而他们岂但没有一点用处，还得靠他供养，偏偏是这帮家伙一向瞧不起他。钱从哪儿来？财神爷自然不会从天上给他扔下一星半文：全凭他自己赚来！所以范鹄的冷静和忧虑使杜小千颇不痛快，他亟须利令智昏的癫狂来为其生涯助兴。男人狠笑道：
“区区小事，不劳范兄操心费神。”
铜镜杜深感失望、泄气，烦闷想哭，但终于忍住并改变腔调，提醒范三郎：上次他已表示，凭开元通宝捞钱的路子不止一条。若按他杜小千的方法来做，升官发财还怕不是笼里抓鸡十拿九稳！他一连吞下两大匙喷香的鸭脚羹，喉咙咕噜咕噜直响，表情耐人寻味。眼下这条路，杜小千再三说明，绝对只有他才晓得。
“所获钱财，尽够选官花销，大不必倾资破业。”
范三郎以为，杜佐掌握着端阳江心镜的铸造秘密，该贡物的酬偿极高，却极难制成。男人搞不懂那跟开元通宝有什么关系，然而它可行与否，涉及整个计划的成败。片刻之后，杜小千直言无隐的揭底让他先是大为惊叹，继而深表佩服。天宝十载秋，狂风引发的大潮覆船数千艘，许多满载铜钱，欲输往两京。此后几年间，陆续有人打这笔巨财的主意，但他们捞起的阿堵物少得可怜，跟众口腾传的天文数字相差甚远。人们渐渐断念，认为它仅是好事者的胡编乱造。这些旧闻范鹄原本就知道，并不新鲜，杜小千却坚信，传言绝非荒唐奇想、诡言浮说，即躺在江底的铜钱确实多达七十万缗。他常到岸边散步，仔细研究江水的流速、淤泥堆积变化的规律。凭着天生的算术才能，以及他通过漩涡对河床高低走势的精深理解，杜佐推断：装铜钱的大麻袋沉入江底后，已冲到下游十五里外某个水流平缓处，被数尺厚的泥沙掩埋。关于那片铜钱牧场，范鹄推度，杜小千透露的地点或许不准确，可这不过是他故意说错的。其实，杜佐早就开始雇人在江边搭建支架，配合大船，借以捞沙之名偷偷挖掘河床了。为掩人耳目，他们总是夜间开工，披雨蓑戴烟笠，照明全靠柴火堆、星星、月亮和远近渔灯。杜小千只将秘密告诉一名他最信任的潜泳高手，可恨那人终究还是背恩弃义，畏罪报官。首先拖上岸的东西是一头大铁牛，屁股上刻着“开皇”字样。男人并未灰心丧志。紧接着，又捞到一副粗大的龙骨。雇工们谁也不曾见过如此巨硕的骸骼，纷纷跪倒，磕头捣蒜不已。杜小千的意外收获令扬州城内外沸反盈天。有人说那是华夏先祖的骨殖，有人说它不是什么先祖，只是一头躯体稍大的河蜥，死了不到五十年。城中的耆绅宁可信其有，遂鸠工购料，在江边盖起一座龙王庙，将龙骨移入供奉，享配香火，以牲牷祭祀。唯利是图的杜小千一直后悔没把它悄悄卖给骨器作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