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庸医五十出头，做人讲究安时处顺，不知为何还没成家。与他混熟后，范鹄发现此人不仅擅长筮卜，还喜欢作赋吟诗，总在摆弄不登大雅之堂的淫文艳韵。他是个发明省体字的好手，间或替人抄书换钱，大伙于是也称他朱秀才。老男人身体健康，每日清早在槐树下负阴抱阳，采天地灵气。他敏捷不减当年，甚至强似当年，仿佛老猴精。其治病问疾的路数不尽是华夏医理。按朱履震本人的可疑说法，他曾梦见两位搂搂抱抱的印度神仙，学了几个异域方子。广陵商人根本不相信这通瞎话。在坊内巷间，老庸医用自制的“大胜身王酥”治眼疾，用“大沉香散”治咳嗽，用含肉豆蔻的“救急五香丸”解蛊毒，镇疰忤邪气。他在男人的两胛间搽大黄，以驱散胆怯和惊恐不安。既可内服又可外涂的“阿伽陀药”是老庸医最钟爱的包治百病的万灵丹，传说此药无所不能，甚至可对付毒侵五脏的传尸骨蒸之疾，青龙坊的居民人人领教过它余味持久的奇特辛辣。有一次，范鹄旧疾复发，朱履震捧着《大药叉女经》，边给他涂抹神药边念诵经文，足足念了一百八十遍，直到男人通身发热，症状缓解方止。
“郁金、胡麻油可治头风，苏合煎可治面容焦黑枯槁，大蒜煎可治腹泻，”朱履震如数家珍，“荜拔、诃梨勒合用，可治冷气心痛。记住，余甘子能壮阳，阿魏能祛狐狸精魅……”
范三郎另一位可敬的邻居，广文馆博士崔延嗣，是个骨瘦如柴、面有菜色，平时爱说话偶尔寡言少语的南方人。他天生一双死鱼眼，欠了一屁股赌债，简直穷得淌屎，如今日日数米而炊，秤薪而爨，箪瓢屡空，艰难混个三饥两饱。崔博士从不嗟叹，更无意含羞返乡。不论春夏秋冬，这位老兄始终套一件旧布衫，别人御寒靠棉衣棉裤，他靠耸肩缩背的瑟瑟发抖。崔延嗣认为，磨难给予他双份生命，因为他比以往任何时候睡得更少，学得更多，但偶尔要靠读《孟子》养一养浩然之气。除了去广文馆授课讲学，崔博士还私招几名徒弟，挣些束脩添肉沽酒。他已远离在家昼耕夜诵的好日子，眼下时时作画，又自认为才气不足。崔延嗣常以老庸医作鉴，每每引命自安。传闻他观赏王维《异域图》而获灵感，实际上男人是在异族娼妓的火热双乳间顿悟的。他仔细模仿尉迟乙僧的画风，临摹《龟兹舞女》，所以“铁线描”造诣颇深。对于大画家的明暗调度和凹凸法，崔延嗣赞誉备至，但他自己总不受人赏识。目前他好不容易遇到个机会：朝廷指名要他画一幅《大食图》，若蒙伯乐一顾，即可选入翰林院，充任内廷供奉，摆脱冷灶清灰的穷困生活。其实这是一次不公开的选拔考试，有好几位坊间画师收到考题。他们受命创作《天竺图》、《拂菻图》及《南海诸国图》。然而谁也搞不清楚，遥远的异邦殊域应怎样描画，方能称旨。得知范鹄去过大食国，崔博士暗室逢灯，如获至宝，不顾钱囊羞涩非要请广陵商人吃饭。
“从没见过的东西，我无法落笔！”
崔延嗣曾有幸观瞻阎立本所绘《西域图》、《供职狮子图》和《异国斗宝图》，结果他吓个半死，可怜的脑袋瓜仍空空洞洞。那趟皇城之行，崔博士意外得见展子虔和尉迟跋质的大手笔，这比男人用死鱼眼偷瞄贵妃娘娘的丰神异彩更让他幸福，且不说他还闻到老女人身上散发的微淡狐臊。昔年兵荒马乱之际，隋炀帝将前朝的名书法画运往扬州，途中船覆，约一半收藏沉入江底，另一半传于唐室，其中就包括崔延嗣所见大作。男人不时光顾春明门附近的饭铺食肆。三年前，他在此结识了吴道玄的弟子卢楞伽。从那时起崔延嗣便不乏自知之明：天赋的鸿沟是无法逾越的。可他居然比以往更爱画画了。六月的一天下午，范鹄和朱履震随崔博士来到一家酒馆，卢楞伽则携乐师李蓦赴约。五人寒暄相叙，序齿落座。老庸医很快察觉，范三郎对波斯乐舞之熟悉，与李蓦、卢楞伽难分伯仲，而这两人浸淫有年，从灵魂到肉体均久受锤炼，根本不能以常理揣度。范鹄未提及裴月奴，推说是长年与胡商做生意所致。崔博士不断给范三郎斟酒，请他多讲讲阿拉伯的风貌见闻，好歹供应一些作画灵感。男人首先谈到炼金术士伊斯坎迪尔的望远镜，企图仅凭语言再现它天涯若比邻的神奇效果，可惜没人相信他，因为此事唯有做梦方能实现。范鹄按老法官萨懿德家的格局描述阿拉伯庭院，谈到伊本·泰伯礼介绍的椰枣树：其芽芯可充饥，籽实则益肾健体。又谈到哈里发的王宫，谈到伊本·穆格法大师流连忘返的公共澡堂，谈到阿苡涉的衣妆，谈到蓝色的圆顶清真寺、阿拉伯的水道河川、赤日炎炎的沙漠和单峰骆驼。在胡乐美酒的推波助澜下，范三郎仿佛重抵巴士拉，看见杜环立于码头茫然等候，那是混沌初开的伟大时刻，历史的经纬与个人的宿命即将神秘地彼此绞缠，谁也别想把它们截然分开。
卢楞伽面庞比一般画师更黑。他有两道卧蚕眉，似乎一辈子低烧发热。男人经常昼夜颠倒，易生幻觉，走到街头会突然忘记要做什么。他和张藏、翟琰、杨庭光同为吴道子高足，独他学艺缓慢大器晚成，据说是因为不想离开老师。在吴道子推荐下，卢楞伽给许多禅院僧寺作过壁画，不惜为之穷年尽气，以求完美。几乎没人晓得他描绘的梵天妃，原型是春明门附近酒肆的波斯妓。除了更耐寒，她们与扬州的同行实无多大差异。《南天竺》、《突厥三台》和《望月婆罗门》是其最拿手的乐舞，卢楞伽也最喜欢。这些波斯姑娘从早到晚在画家脑海中飞来飞去，改造他对现实的理解，搅扰他冒泡的滚热魂魄。世人评价他风骨笔迹稍逊于乃师吴道子，但景物、肖像无不精备，尤为擅长释教题材。传言卢楞伽从不狎妓，跟挚友李蓦截然相反。在长安的最后两年，他绝望地爱上了一位郡主，反复借用其形象来涂描散花女神，而血统高贵的姑娘也钟情于他，任他描影摩形。卢楞伽原本就不太强健的身体因此受损。随天子避难益州后，他毕生所学才开枝散叶。那幅传世的《十六尊者像》让他煞费心血。吴道玄看罢感叹道：
“此子笔力尝不及我，如今竟在伯仲之间，精元尽矣！”
果然，用力过度的卢楞伽自此病卧不起，继而痰喘大发，未及半载便一命沉泉。同范三郎举盏相酌那日，天才画家沉默得犹如一块黑木炭，即使经验最丰富的良医，亦无从察觉他大限将至的隐征微兆。而老庸医注意到，范鹄讲话不多不少，恰如其分。他赢得信赖，令朋友抒怀，不依靠天性以外的任何东西。身处开量洪饮的众友之间，男人发挥他优异的才能，好比适时往火堆里撒一捧药粉香屑，使谈兴的欢焰持续燃烧。现实划开流光溢彩的短瞬裂痕，愉悦的烟花色彩缤纷，既充满尘世的热烈也不乏海外传奇的空幻。渐渐地，在酣醉和豪兴之中，相似的爱恨悲欢、各不相同的阅历浮沉，以及统摄万殊的调控众生欲望的狂潮巨浪，促使五人结下忘形之谊。乐师李蓦年纪最轻，酒量却最大。他生于河西甘州，献艺于京城，擅吹筚篥，兼通琵琶，又以《凌波曲》技艺最精。相传它乃当朝天子在东京洛阳梦见龙女弹奏，醒后录谱而得。李蓦喜穿戴锦衣花帽，旁人将其认作西域胡种，见怪不怪。他是个采花能手，极会讨女人欢心，许多娼妓不惜倒贴与之交好，寂寞难耐的大姑娘小寡妇也向他敞开院门。但俊美的年轻乐师没被情焰舔舐过，甚至从未结成初恋的蓓蕾，他是个纯粹的淫虫色鬼，对男女的恩恩爱爱满怀畏怖。年轻人逢场作戏的天才给他带来的与其说是欢悦，毋宁说是平静安宁。听闻范三郎在大食欣赏过阿拉伯乐曲，李蓦想了解其调式韵格是否精妙。怎奈广陵商人不通五音六律，既无法描述形容，更没本事将它们再现。
“若伊本·泰伯礼还来长安，”食欲旺盛的男人边夹菜边说，“他应该能帮忙。”
这只是范鹄的一厢情愿。未知的黑暗引动着半生逆旅的白舍尔，地平线使他血液滚沸，对远方的渴求永无止歇。翻越秦岭抵达巴蜀，他们游访沃野千里的益州、泸州，随即掉头西进。邀请伊本·泰伯礼同往的李姓波斯药商不知为何滞留在梓州，有人说是爱情使然。传闻伊本·泰伯礼和白舍尔穿越吐蕃的荒原，这儿夏季久旱无雨，冬季寒冷多雪，却让人不明就里地感到愉快。他们来到吐蕃的王都逻娑城，又向印度进发，然后登船西归大食，前往新京巴格达拜见哈里发曼苏尔。总之范鹄再没收到伊本·泰伯礼任何消息，更不晓得他最终是死在驴背上，还是死在商船上，或是死在自家舒适华丽的大床上，又或是初愿得偿，乘坐搭着凉棚的飞毯，从此长生不死。今天的范湖湖认识到，千年前分别即永诀。事实上伊本·泰伯礼确曾返回长安，跟范鹄同在方圆十里的范围内活动，有时更走到同一条街上，可惜失之交臂，谁也没看见对方。波斯商人两度跑到郑万乾寄存银钱的香料铺，留下口信，希望范鹄能前来接头。然而范三郎从未踏入那间铺子。所以，李蓦的期待势必无法实现：忆起远离父母的坎坷童年，他不难明白这一点。年轻乐师不算勤奋，但他天资聪颖，外加识文断字，因此教坊的师父委托他掌管宫廷燕乐的琵琶谱。李蓦研究过南诏和骠国的音律，跟董庭兰学过七弦琴。消沉时，他自顾低头牛饮；情兴高涨时，酒肆内他引吭高歌，流涎淌泪的醉汉们随之拍手合唱，周围的酒徒食客越来越多，以至胆小怕事的里正误认为，这伙精力过剩的汉子要么是造反，要么被如电亦如露的波斯妓弄疯了，要么两者兼而有之。查阅浩若烟海的史籍时，今人范湖湖不经意发现几处蛛丝马迹，据以推测乐师李蓦的左右手皆有六个指头。他明显太宽的双脚很可能也是六趾。男人肤色白皙、脸庞瘦削、眉骨突出，来自一支行将灭绝的古老部族，它注定看不见明天的万丈朝晖，注定要消陨在历史的昏暗长河里，犹如星辰坠落。作为它最后的苗裔，李蓦手生六指，在荣盛的长安城做他卑贱的乐师，过他眠花宿柳的浪荡生活，灭族的危险与他无涉，他从不为此担忧。另外，范湖湖确信舞伎裴月奴跟李蓦相仿，其能弹会唱的本领并非得益于后天训练，而是血脉使然。年轻人还认为，他行事反常的女友赵小雯无疑属于这支族类，他楼上藏形匿迹的剧作家亦是如此，唯独他本人没资格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但不论是盛唐舞伎裴月奴还是今天玩轮滑的赵小雯，不论是千年前的乐师李蓦还是当下默默无闻的独居作家蔡小通，范湖湖始终怀着不可理喻的爱，就像他情不自禁地爱着他居住的这座大城市，就像落叶爱着深秋，它所反馈的房价疯涨的冷峻之爱同样是不可理喻的。有人说爱的消失表现为醒悟。周末下午，范湖湖跑去景山公园观赏一年一度的牡丹展。怒绽的百花之王很容易使他联想到唐代洛阳。午后灿金的阳光下，硕大的花朵似乎缩小了周围景物的尺寸，又仿佛是从梦里向现实盛放。走过崇祯皇帝吊死的那株歪脖子柳树时，范湖湖猛然闻到极为熟悉又让他魂思梦萦的芬芳。他惶惑地四处张望，根本看不见赵小雯的影子。若是几个月前，范湖湖会认为这道沁入他肺腑、侵入他魂魄、让他血液循环加速、不断剥夺事物之意义、令他从内到外短暂失明的气息，又是一次非凡神启。然而，年轻人知道，那种近似于抽大烟的快感，顶多是流水线制造的瓶装神启。它如此平庸，仅凭商标价码便足以被人准确识别。尝着爱情鸡肋的滋味，范湖湖的热情一点点衰落下去，无以逆转，因此万分沮丧，几乎抱头痛哭。他走向车水马龙的地安门大街，穿过糖炒栗子和臭豆腐的味道，步入一片嚣杂凌乱的浅蓝色烟雾。行人的脸庞埋在轻快的薄暗里，他们头顶砌满了以六分明亮混合四分阴影烧制成的半透明方砖，这片无形的天花板上跳跃着火精灵，被晚光戳得百孔千疮。夕照如灼热的蜜浆溢流，指挥着黄昏的明暗大合唱。忽然间，调式一转，半圆的月亮从白玉变成黄金，霞焰消隐，粉艳的天空被迅速涂黑，徒留燃尽的烟云。燕子在暮暗里迅疾划圈。大大小小的店铺，摩肩接踵的游人，灯明彩溢的夜市，以及落日下矗立于道路尽头的阴郁鼓楼，恍惚让范湖湖又掉进时间的坑洞，淹没在唐朝都城的浓厚氛围之中。
“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处不好？”回到小区后，他问好友蔡小通。
“因为双方性别不同。”
“难道男人之间就没问题？”范湖湖听不出对方的嘲讽之意。
“老弟，”剧作家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关键是，他们不必谈恋爱，不必手牵手慢慢变老啊！”
蔡小通说，仇恨的汁液应好好保存，不可滥用，它比万贵妃的毒药更珍贵。半夜醒来，范湖湖听到遥远的拆房机械发出的隆隆声，犹如巨人打鼾。楼房微微震颤，似乎在预告这五浊恶世即将被捣毁。他很久才想起那是戴静音耳塞造成的错觉。年轻人天真地以为，爱情能包容一切，以为它灼亮的圈晕能给他寂若死灰的生活盖上光明的纪念邮戳，并且永不失效。谁会想到，范湖湖试图彻底忘掉赵小雯，与他受人轻视的软弱性格来一次英勇对决。可这个月的第三个礼拜五，当他再度站在赵小雯面前，姑娘立刻感到年轻人非同以往。尽管她时时沉湎于自己的想象世界，总是对人不理不睬，但她不习惯遭到相仿的待遇。姑娘发动了狂野进攻，以天王星女人的风情和救火队员的效率将他降伏。范湖湖又一次陷于热恋。好几晚他看到苏醒的月光在沸涌，姑娘的容颜更添娇艳，大都市的夜色越发广浩无边。范湖湖好像爱上了一个新女人，她是原先那个女人蜕变的诡异生物。姑娘引导着男友冰凉、细瘦的手指，用体温消解其恼怒和失望，慷慨满足他所有要求，远超他最大胆的预期。她深知男人一旦厌倦，便无可挽回。结果，范湖湖总是蹈袭覆辙，再三沦为同一座爱情监牢的囚徒。创伤愈合又裂开，每个周末他都重新失恋，独处令他低落得想死。然而赵小雯不可能令他彻底遂愿。她常梦见亡故的祖父祖母，梦见地板上爬满黏糊糊的魔兽，梦见自己在山谷间孤身独步，目送一个小女孩游向冰寒沉静的潭渊。夜晚的怪幻场景与现实的不安彼此交叠，将她追求幸福的意愿打入冷宫。范湖湖不得不相信自己被诅咒了。他希望爱情滚烫如初，但有些东西已永远变形，没法修补：那是在一次次朝生暮死的恋爱后，在短促的纵情欢乐和长久的悒郁间毒瘤般生长的孔洞。范湖湖之所以萌发沦肌浃髓的陨灭感，并不是该死的精神洁癖在作祟。他与友邻蔡小通的关系更融洽了。年轻人无事不找这位风月老手商量，要么向他讨教，要么向他倾诉酸楚。为治疗范湖湖浮生若梦的灵魂溃疡，蔡小通没有劝他去寻找什么生命的意义，没有建议他皈依什么宗教，甚至没有鼓动他另觅新欢。男人给朋友开的药方是看黑白电影。
“跟彩色电影不同，”他说，“黑白电影就是梦幻本身，彩色电影则踩着现实的高跷努力营造梦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