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当范湖湖体验着恋爱的风暴过境后存留的余温残情，进而准备在他和赵小雯这段恋情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字时，他意想之外的状况出现了：蔡小通的情人庞莉莉找上门来，再度向剧作家发起攻势，并跟范湖湖建立了介乎同病相怜和相互利用之间的苟且友谊。年轻人好不容易才顶住窥探隐私的诱惑，没问姑娘是否曾被装在大礼盒内。当时，范湖湖刚收到一批从伦敦寄来的书籍，包括《纳西尔·丁·图西先生天文历表》英译本、神秘主义者萨姆斯·迪玛斯基所撰宇宙志《海陆奇迹荟萃》，以及格林纳达人伊本·赛义德的力作《马格里布》。这名卓越的地理学家幼时在塞维利亚生活，伊斯兰历六三七年跟从父亲前往麦加朝圣。其父于亚历山大城身故后，他先是定居开罗，随即又来到巴格达。该城没有亚述女王塞米拉米斯兴建的空中花园，却有三十六座图书馆供他摘抄笔记。伊本·赛义德天生喜欢旅行，渴盼结识阿拔斯王朝的终结者旭烈兀，于是径直前往那位蒙古王子建于亚美尼亚的宫廷毛遂自荐。可汗身边崇奉佛教或景教的诸将对他嗤之以鼻。有学者认为伊本·赛义德最终卒于突尼斯，有人说他是在千城之城大马士革离世的。不管怎样，珍贵的古代著作一度让范湖湖沉浸于中世纪的幻想地理学之中，犹如漫步于令他心旷神怡的秘密花园。然而，蔡小通情人的到来又一次打破了年轻学者的宁静。与他原先的想象不同，庞莉莉性格热情奔放，敢作敢为，当然姑娘也很懂得如何讨男人欢心，让他们迈不动步子，难以转身离去。两人热烈倾诉各自的爱恨悲欢，庞莉莉更是用心为范湖湖想主意，因为他提供的情报是挽救她爱情的灵丹妙药。那阵子，阮老先生的冤魂厉魄不时来骚扰庞莉莉，唬得她尖叫连连。范湖湖因此专门打电话咨询他老爹，然后前往民办学校旁边的发廊，找到原先的邻居艳眉，索要杀人嫌犯小臭美留下的物件。他把姑娘用过的一面镜子挂在楼梯间，焚了一双她穿过的吊带网眼袜，阴魂便不敢再来丢人现眼。见证驱鬼全过程的庞莉莉高兴已极，抱着范湖湖连连亲吻。赵小雯听说男友同这女人交情匪浅，居然醋海兴波，千方百计刺激范湖湖，非让他彻夜失眠方才罢休。姑娘哭着骂他，挖苦嘲讽他，乃至拳殴脚踢，而他尽给她发些无情无义的短信，同样把她气个半死。年轻人相信赵小雯终究会走，终究会拖着沉甸甸的行李箱去捕捉她不安定的梦幻。所以，不论是爱是恨，若想延续一辈子皆无可能。在爱情的光谱学里，遗忘能穿透一切岁月。依据新达成的停火协定，范湖湖答应赵小雯，不再搭理蔡小通的情人庞莉莉。他渐渐学会例行的甜言蜜语，表达虚伪的热情，乱抛不值钱的承诺，以便再一次感动自己，阻止他受伤的恋情光离星灭。实际上这于事无补。随着时间流逝，两人将懂得用谎言和沉默去避免猛烈的碰撞，最终冷静地分道扬镳，到那个份上，他的恋爱症也就治愈了。我们不必互相欺骗。这句话本身即是一场骗局。
蔡小通像躲瘟神那样躲避庞莉莉，他每天傍晚吹小号的习惯随之放弃。祸不单行，无所不能的速递公司居然给他送来一份财产分割协议书，他妻子已签名。蔡小通不仅与庞莉莉玩起了捉迷藏，跟范湖湖见面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年轻学者总觉得他朋友在太阳底下的身影正逐渐变浅变虚。尽管如此，蔡小通仍展现了世所稀见的责任感，继续辅导范湖湖，依旧同他搭伴夜饮。立秋那晚，在吵哄哄的街边小酒馆内，男人又一次施展其无情的旁征博引。
“哲人说，与即将放弃的东西挥手道别时，我们难免会表现出超乎寻常的矫情。”
六七个月后，范湖湖才得知，非但赵小雯自己是个病人，她母亲亦患有严重的哮喘。据他观察，姑娘对此一直心怀微妙难言的歉疚。赵小雯相信，生活的不如意、母亲对感情的渴求，在她三十多岁时郁结成一种奇怪的慢性病，所有激烈的情绪均会导致她呼吸困难。有个潦倒的占星师说过哮喘是一种深层的哀伤。某天夜里，赵小雯告诉范湖湖，她母亲对一切他能想到的东西过敏：尘埃、花粉、海鲜、冷空气、电梯的气味，乃至喜怒哀乐。说到底，范湖湖没法安慰赵小雯，因为姑娘的忧愁不过是一层轻纱，覆盖在她那与生俱来的恐惧之上，掀开它将会造成更不可控制的灾害。
“算你倒霉！”那晚蔡小通喝得有点儿多，以至把街灯下的路人看成是踏月奔驰的马群。“爱情嘛，多少需要几分运气。当然罗，不去爱你永远不会得到答案……我个人的粗浅看法是……供你参考，很不成熟，望不吝赐教，多多批评指正……她为你付出时，你不要感谢她；你为她付出时，你不要告诉她。”
墨绿的啤酒瓶隐隐发光。夜空饱含水汽，月亮朦朦胧胧，好像穿上了比基尼，让醉腾腾的蔡小通忍不住发笑：近来他正在阅读西拉诺·德·贝尔热拉克的《月球之城邦与帝国趣史》。曾经沧海的剧作家向范湖湖提供过无数见解，有些很没劲，有些不知所云，有些让他恍似梦醒。这个晚上他终于寻获唐朝人范鹄远游的原因。从酒馆回到住处，蔡小通翻箱倒柜，找到一段话证明其观点。
大多数人在爱情中寻觅永恒的故乡，而另一些人，虽然很少，只寻求终生漂泊。后者是些多愁善感之徒，他们尽量避免与故土接触。谁不让他们饮故乡的苦酒，他们就去找谁。对这样的伴侣他们才会保持忠诚。
怀着几乎无穷的耐心和勇气，裴月奴决意陪伴范三郎远离家乡。这就是他们爱情的基石。至于造化捉弄，夫妻两人将在裴月奴母亲的故乡重逢，属于凡俗之辈无法掌控的那部分命运，它是幸福的一根棘刺。在药杀水东岸，范鹄本想尽快渡河，但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国王却派人来请他赴宴。搞不清对方为何会如此郑重其事，范三郎猜测自己的唐使身份暴露了。其实国王并不知道他是谁，要去做什么。原来，怛罗斯大战虽使汉家兵马损失惨重，他们在西域的威势却依然不可动摇，阿拉伯人已无力举兵东进，而河间诸国仍指望唐朝支持它们对抗黑衣大食，驱逐可恨的葛逻禄。因此，当柘枝城的君臣在半个月前听彭军头说，唐廷的特使不日将取道石国，前往撒马尔罕，他们就决定款待所有遇到的汉人，以表达示好诚意。然而这几年来，因粟特诸邦局势动荡，西突厥故地盗匪猖獗，路过石国的汉族商贾寥寥无几，倒是昭武九姓的驼队仍络绎不绝，于是他们的期望越来越殷切，设宴规格越来越高，等范鹄抵达时，它已变成一场国王做东、全民欢庆的盛大典礼。
尽管经受过两次洗劫，城垣房屋十摧九塌，柘枝城恢复得颇为迅速，因为两条税金极丰的商路均借道此处，一条向南，经俱战提和撒马尔罕通往大食，另一条向西，经怛罗斯、白水城而通往拂菻国。柘枝城建得很密集，街道如网，到处是市场和水渠。其圆顶王宫不大，共分为三层，更像是一座别致的小城堡。它建在一片夯实的阶梯状平台上，可俯瞰城市郊区，可张望天极四方的云舒云卷。底层包括门厅、正厅和两间通向庭园的大花厅。进入王宫后，范鹄穿过沿着轴线建造的长廊，走过形形色色的房室、高高的拱形蜃窗，走到三楼风格端肃的放置御座的觐礼厅，向石国国王鞠躬致意。王宫的壁画多多少少让他想到吴道玄，进而想到其弟子卢楞伽。海蓝色的墙面上以赭石色勾勒人像器物，似乎是在描绘昭武九姓那些扯东扯西的神话历史，另外还有国王的加冕仪式、国王接见使者的盛况，以及阿拉伯人围攻粟特城市的惨烈场景。在人物姿态与章法布局上，范鹄发现，石国王宫的画作与波斯学者伊本·穆格法家的壁画风格相近，背景尽是恒星、火冠鸟以及淡黄色的花朵。他恍然记起，那位终将名垂百世的翻译大师说过，世界上许多部族宁肯放弃自由，归顺强权，膜拜异族的神明偶像，也不愿丢弃本族语言文字，他们尽管被征服，仍会因此展开最顽强持久的抵抗。范鹄看见壁画里既有波斯人、印度人，亦有中国人，认为作者应同唐朝的画师切磋过技艺，受过五花八门的各种影响。王座背后的砖砌殿墙绘着骑五彩狮子的四臂女神娜娜，她前两臂一手执蛇一手执蝎，余下两臂一手执日一手执月，而面容看上去多少有点儿像美人裴月奴。事实上，范三郎后来总结，不论是昭武九姓的守护女神，还是吐火罗、波斯、天竺乃至南海诸邦国的王母仙女，皆与他妻子颇为神似，只不过她们神圣端雅的笑靥如此贫乏，远远不及碧眼美人那样令众生魂魄俱醉。
国王把一幅羊皮地图送给客人，其上绘着粟特诸邦的河川城镇。得知范鹄到过巴士拉，去过大食国京城，会说阿拉伯语，主人不禁肃然起敬。可他讲话仍用粟特语，再请通译转成汉语。范三郎并没多谈他海外的经历：在某些场合，凡不是非要谈到的，都不适宜谈。国王的祖上曾代表西突厥可汗出使拜占庭，促成两大强权结盟，共同进攻萨珊波斯，企图夺去他们丝绸贸易的位置。国王将范三郎眼前盛酒的胡瓶称为拂菻瓶。然而他跟制造这东西的匠人一样，不晓得瓶体上雕刻的卷发青年，为何要向一个赤裸的仙女奉献一枚发光的金苹果。宾主两欢的宴席上，石国新君频频称颂唐朝天子，但范三郎什么也没有听进去。这位国王还讲到粟特和中华上邦的渊源，谈起百余年前大将苏定方率兵削平阿史那贺鲁的叛乱，副将萧嗣业于柘枝城外把他擒获。但国王没提及唐廷随即在当地设立大宛都督府，更没说到它是昭武九姓诸国之中最晚废置的羁縻州府，而国王本人与此关系甚深，那时他还被人称作王太子远恩，还没尝过棋差一步的苦头，没体验到治国的巨大风险。他从未获得唐廷颁赐的头衔封号，这对前几位国王来说是不可想象的。怛罗斯之战结束后，新即位的年轻国王骑着高头大马，目送被俘的汉兵渡河。清晨他情绪高涨，到晌午已厌倦，而薄暮时他开始感到莫名悲凉。迷途落单的残云在天边浮荡。废墟上空，最初闪现的黄昏之星默默凝视着石国君主。有一刻，与他同岁的杜环拄着拐杖从他眼前走过，国王没记住小伙子的长相，但他洞明通悉，此人来自遥远的大陆东部，在石国地界战败，将被押往撒马尔罕，乃至更遥远的西方。无论是当年的王子远恩还是书记官杜环，他们均在唐朝的京师长安、白衣大食的京城大马士革，以及石国的王都柘枝城行走生活过。两位同龄人的命运曾于药杀水北岸短暂交汇，又沿着各自的轨道向前奔逐，再度迢迢相望。我们永远弄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把国王留在了原地，而让杜家七郎跨越整个广袤的大陆，直走到日落之所，最终乘坐海舶返回故国。或许有那么一瞬间，年轻的小邦君王曾渴望变成杜环，代替这个汉人去黑衣大食服苦役，他不想再做池鱼笼鸟，终年被忧惧包围。但在他本人恍悟之前，短促的白日梦就如气泡般破灭了。事已至此，国王又期盼汉家兵马再次到来，约束日渐强大的葛逻禄人，至少要把他们从药杀水沿岸的牧场赶走。当杜七乘船返乡，困坐柘枝城的君主继位满十载，他又将为景教徒的迁入而恼恨万分。这些诵读《启示录》的异族人遭到哈里发曼苏尔放逐，他们的牧师虔肃地讨论上帝是否也要拉屎。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得像一枚成熟的无花果。范鹄能体会国王的苦痛，可他什么都没说，因为言多无益，言多必失。国王举杯祝唐朝使者的河中之行顺利圆满。他直接用阿拉伯语道出的最后一句话，突然间跳脱了先前笼罩酒筵的无聊平庸，显得尤其意味深长。
“在粟特地方，”国王饮至薄醉，抬眼看了看天上光华四射的一轮望月说，“每座宅院皆有自己的保护神。”
统领五千骑兵来助唐廷平叛的阿拉伯将军阿奈斯年纪尚轻，但是常人很难估计他究竟有多好色。他想杀人时眼睛很小，瞧见美娇娃时眼睛很大，两腿之间的反应比思想更快，疾似电光石火。在安国，阿奈斯看上了一位公主，居然就想放弃使命而将她劫走，甚至要推翻安国国王，抢光布哈拉城所有俏姑娘。那位公主生得脸似樱桃，肤若霜雪，传说她有汉族血统，先祖是一位隋朝公主，后被唐高祖李渊发配似的远嫁康国，陪嫁包括一座建在旧城的宝塔。布哈拉的智者向阿奈斯进言，河间诸国乃四战之地不宜久居，唐朝佳人如云，他不妨应命前往，用伟大的战功来兑换成群的娇娘艳姬。年轻气盛的阿拉伯将军对这个建议大为激赏。他燃起了雄心壮志，以伍麦叶王朝的大将古太白·伊本·穆斯林自期，誓要去中国建立不世奇勋，更要揽纳比前人多得多的美女，只可惜杨玉环已殁，再无缘一见她名传海外的国色天姿。
阿奈斯景仰的古太白让安国人至今心有余悸。半个世纪前，他经过鏖战攻下布哈拉，又攻下撒马尔罕，并在城内拆毁佛院、祆庙，建造恢宏的清真寺。唐开元三年他意欲谋反而遭部将袭杀时，从吐火罗到拔汗那，再到花剌子模的广大区域均已被其征服，这些地方的学者文人，连同他们的书册图籍随之统统消失。继任的总督横征暴敛，掠走大量镂金镶银的珍宝，粟特诸邦无时无刻不想摆脱它们给大食哈里发缴纳的税款贡物，纷纷向唐廷表示依附之意，巴望两虎相争，好从中获益。阿奈斯听说，前来接引的唐朝使者在石国极受礼遇，很想试试他到底有何本领。然而年轻将军的豪情逸兴来得快去得更快：从巴克特拉城送达的天竺女子把他全部斗志轻易夺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