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三郎去往龟兹镇领受新职,老庸医没有再随他同去,而是留下继续办学。范鹄请投军秀才出手,将杜环的诗文誊写一份,交给朱履震保管。老男人把自己平生参悟的种种卜问休咎之术,像什么五星六壬、衍禽三命、太乙紫微、轨析遁甲统统填鸭似的教给那个毅力过人的呆秀才。起初他宁死不从,后来又学得如饥似渴,自此性情大异,竟变成一个活泼贪耍之人,不再慨叹玄风炽盛而礼教衰微。他灵力极强,扶乩请神,其应如响。离开西州前夕,范鹄收到大食将军阿奈斯的一封信,说他正协同李嗣业将军向叛贼发动反攻,首要目标是收复长安城。阿奈斯希望范三郎能返回关内,助他招兵买马。然而,阿拉伯人的信刚送到伊州,紧接着便传来乘虚而入的吐蕃大军夺走河州、兰州的不利消息,他们随时可能掉转兵锋,进攻西域。当初为了尽速平息叛乱,唐廷不仅撤回安西、北庭的兵马,还把陇右、河西防备吐蕃的军队抽走。于是逻娑城赞普的铁骑挥师东进,尽取陇右节度使所辖各州,河西也相继陷落,导致交通断绝,西域的唐军汉民孤悬域外。
西州商旅兴聚,是关外商路上最繁荣的城镇。它四周有护城的沟堑,堞雉完备,城外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庄,无不修筑了坚实的桩墙以防范游牧部族的袭掠。西州水源出自新兴谷,引水的主渠围绕城郭,分成许多支渠入城,与地下的坎儿井相配合,有知水官主管,堰头、渠长各司其职。范鹄和裴月奴住在城南的蒿渠边上,避开城东城西的闹市,其余人等入宿相距不远的宁戎寺。塞外夜寒昼热,傍晚的斜阳总在某一刻骤然变凉,胡人把敞露的胳膊伸入羊皮袄,汉人纷纷披上棉袍。夫妻俩喜欢沿着水渠,闲步适兴。许多个下午,裴月奴像拔汗那国的女子一般不饰铅粉,以青黛涂眼,穿着齐胸的五褶裙,套一件直领半臂,顶着不遮脸的帷帽。于是路人常见一名眉黛唇朱、神清肤润的漂亮少妇走在街头,花月之身惹得大伙停步观赏,旁边有个又高又瘦又黑的汉子相伴。这番场景将长久留在西州城居民的记忆之中,当时天边的云朵好似梦游的大群骆驼。有几日,榴花满城开遍,香彻坊闾,裴月奴换上男装,穿一双浅麻底的锦履,戴着皂罗制的圆顶幞头,这会儿她那张粉淡脂莹的瓜子脸和一双碧眼显得尤其引人注目。裴月奴总是忍不住要数一数路上碰到多少个水闸。他们走过城东的东渠、屯头渠,城北的榆林渠、胡麻井渠,以及城西的杜渠、孔进渠,看见街市熙熙攘攘,似乎感受不到战争狂潮的威胁。长方形的城池内,从西到东依次是米面行、菜子行、果子行、皮子行、铛釜行、帛练行、彩锦行,北边是兵营和官署,南边是民居、栈房和畜厩,以及三四家简陋的娼阁妓馆,杂役多为流棍。与长安相仿,这儿的货物成交后须经市监盖印,谓之市券。裴月奴给丈夫买了一顶驼皮帽、两把小刀,又扯了八尺厚厚的秋帛,而范鹄为她买的东西则不外乎花钿香膏。光阴逝去,不可复得,但他们依然保持着当初范鹄外出经商、裴月奴在扬州城做舞伎时双方互送礼物的习惯。这对夫妻的流动家什很少,女人一路上所购商货大多暂放在疏勒镇,那么一来,他们感觉比过去更互相需要,更依赖彼此,也就爱得更与世无争,仿佛提前许多年尝到了深秋的沉静安闲。裴月奴认为生活没什么可抱怨,哪怕它明天就突然告终,消失得无影无痕,好像从不存在。出发前一日,他们照常在城中散步。女人提醒丈夫,应给老庸医买几样东西,作为告别时的赠物。于是范三郎转到纸坊,挑选了一沓帘纹纸,又买了文房四宝的余下三样。同时,在两条街之外的宁戎寺内,朱履震接连打了八个喷嚏,以致头昏脑涨,感到大事不妙。他误以为蝗灾邪疫将至,不知是吐蕃人前来攻掠北庭。
敌方部队在天边出现那晚,暗空里闪烁的金星异常明亮,好像紫檀托盘上盛放的一枚黄金果。西州外围的农户牧人纷纷拥入城内避难。火列星屯的吐蕃大军极为壮观。他们以骑兵为主,善于远征和发动突袭,寻求在马背上速战速决,攻城却非强项。秋天是发动攻势的季节,因为吐蕃各部每岁往返于冬夏牧场之间,几乎有六个月无法作战。多年来,他们如洪水猛兽般从高原上滚滚杀至,赶着大量的牛羊,军队后面跟随着护运辎重的妇孺老弱。但此次进犯西州,他们预先在路上囤积了粮秣,以解决补给之忧。范鹄听说吐蕃骑兵的抛石兜很厉害,百步之内十分精准,能让人骨断颅裂。他们大多穿着轻质的柳叶甲,背着短弓。步兵或头戴球顶尖盔,或不戴盔帽,或裸身赤体,惯用麻屑包裹箭头,制成火矢。阵列间暗藏弩炮,可投射八十斤重的岩块、外包铁皮的圆木,以及装满燃烧树脂的大桶。
镇守使统领近万番兵汉兵开往城外驻防。范鹄、钟夷简也披挂执刃,与彭军头的小队一起编入步军。满天繁星下,唐军或骑或步,或刀或弩,静静结阵待敌。原野沉寂得连狼嗥都听不见,拂晓的月亮大得出奇。交锋的时刻渐渐逼近。范鹄预感到,这场仗如果不是他此生最后一仗,就是他一系列作战厮杀的平淡开端。无论怎样,他往昔的生活结束了,他跟新朋旧友的恩怨统统一笔勾销。在清晨最冷的一刻,范三郎忽然体验到世事无情。如今家乡离他多远啊,死亡却离他那么近。几年前,男人做梦也想不到这番情景,还在扬州城消磨着枕席缱绻的浪荡时光。他好像仍是原来那个纠集恶少年在闹市抢亲的范鹄,仍是穿梭于柳影花荫的深沉嫖客,仍是尉迟璋不安分的生意伙伴,又好像已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一个他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晨曦初降,黎明举起了旌旗,数倍于守军的吐蕃骑兵在远处排开阵势。唐师以逸待劳,岿然不动,无数柄陌刀在暗风里闪光。敌骑缓缓迫近防线,随即开始冲锋。两军相距三百步时,鼓音一响,范鹄这方的伏远弩、擘张弩大发神威,矢如雨下。但西州守军缺少射程达五百步的车弩,否则,吐蕃人的飞石乱箭更难以发挥功效。紧接着轻装的回纥骑兵出阵迎敌,射手则弃弓持刀提盾,准备随同战锋队向前齐进奋击。马军稍败后,身穿明光铠、手执陌刀的步军正面接战,如墙推进,范鹄和他身边的彭军头率先突破阵线,奋力杀敌时仍不忘照应彼此。交战极为激烈,负伤的兵丁到处乱滚。钟夷简的盾牌被扎穿了,熟皮护肩上挂着一截断矛。范鹄接连替他架开几次劈刺,许多敌兵以为黑大汉已死,便转而攻击范三郎。男人利索地解决掉一名敌兵后,正准备乘势驱赶其余对手,却被浅坑绊住,陷于险境。这下子换成钟夷简抢上来为他挡刀。两人拼死捺命,全力稳住阵脚,直到吐蕃大军的攻势瓦解。混战中,两队持马槊横刀的汉族骑兵从侧翼冲军撞阵。为了避免被分割,敌方拼命保持阵形,好歹阻止了他们合兵一处。这会儿,稍获喘息的回纥骑兵队重新投入战场,企图给予敌军致命一击。此时吐蕃人颓势初现,强撑着才不致溃败,而他们步兵的软弱已暴露无遗。西州城内,裴月奴随众多妇人一起到寺庙求神拜佛。连孩子都知道这场仗将决定其生死。他们爬上高处,遥观城外的战场,企盼唐军尽快获胜。裴月奴挤进宁戎寺的鼓楼,眺望远处一片混乱的黑点和闪光,觉得自己看到了丈夫。其实这完全不可能,因为范三郎被厚厚的烟尘遮住,抬头几乎瞧不见太阳。男人在天昏地暗的沙场上总算还辨得清方位,也不管能否成功,就领着一队兵卒往敌阵的中央砍去。他的奋勇立刻引起了双方战将的注意,于是吐蕃人不断向他围拢,滚滚烟尘一时在男人四周漫开,处处是穿胸破腹的惨烈场面。而彭军头和钟夷简始终不离范三郎左右。受到这支尖兵的鼓舞,其余步军马军纷纷攻向敌阵的元枢,最终导致敌帅胆怯退缩。回纥骑士乘势掩杀,用矛枪狠扎猛刺,无力抵挡的吐蕃人兵败如山倒,不仅互相蹈踏,还把后方的辎重队冲得七零八落。激战自晨及暮,范鹄全身多处创伤,但经此一役,男人甩掉了最后的负担。对于寄命疆场的前景,他不再迟疑顾望。
这个冬天,范鹄等人是在龟兹的金砂寺度过的。西州的攻防战结束后,很快又迎来新一轮交兵。范三郎统辖百余名步卒,随段秀实将军向东南进兵,准备侵入吐蕃人的秋季牧场。实际上,那无非是光荣衰落之前的一次反冲,极难从根本上扭转败局。对骑兵充满诱惑的广袤荒漠上,前来拒战的吐蕃军比范鹄这一方人数多上七八倍,统兵的金盔酋帅于是颇为轻敌。段将军亲率骑兵在坡顶列阵。范三郎所属步军披坚执锐,排成密集队形,顶住了吐蕃铁骑的多次冲击,始终安若磐石。唐军和回纥军伺机策马反攻,压迫敌方的骑兵,他们互相挤撞,随即大溃,盈千累万的败卒被踏死践伤,丢下漫野的残刀断戟。范鹄这一方乘胜逐北,擒获大量敌兵,可为了赶上前头更多的吐蕃人,又不得不将他们就地斩首。唐军狂追三天两夜,方在一片湖沼的边缘收住了脚。这一仗血流成河,无头尸随处可见,荒原上腥秽不堪。逃掉的吐蕃人说,对阵当日,晴空降下火雷冰雹,将他们杀灭过半,又有两个铜头铁额、身形巨大的黄袍力士紧追不舍,因此才伤亡惨重。传言不久便成为千真万确的史实,令人不得不信。然而河西战场的接连失利抵消了此次大胜。北庭兵马又一次向东支援,将好不容易夺来的主动权再次拱手相让。宝应元年,也就是杜环从大食国乘船返回广州那一年,伊州被吐蕃人攻陷,同年唐军又将其收复,交战极其残酷剧烈。
寒风凛冽的日子里,范三郎和同伴们不时光顾一家小酒肆,几个人围着炉子烫酒喝。大伙对边地的村醪野蔬已经习以为常。微醺的张宝器站在当场,自歌自笑,吟诵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范三郎和彭军头确认小伙子没事,便开始玩双陆棋。闲不住的钟夷简则帮着老板娘揩台抹凳,刷盘洗碗。若有若无的乐音从远处传来,这是军伶在抚琴拨弦,给镇守使大人弹唱《荔枝香》。尽管技艺粗疏,舞裙歌扇也显得陈旧过时,但她们并不像传闻那样妆残貌陋,其歌喉此刻在范鹄听来娇甜无比。西域苦寒,驻冬的兵卒易患肠痈,范鹄同他那伙狂朋怪侣在酒肆消磨时光之际,裴月奴已把老庸医传授的金汤熬煮好,给病人灌下。这剂良药苦得他们纷纷痛哭流涕,所引发思乡病的破坏力远远超过先前的疑难诸症。而为了预防马瘟在春季暴发,钟夷简记得,老庸医是把细辛等药物放入小瓷瓶里,用以烧熏马鼻。这个办法是康国商人康夜虔以前教给他们的。
范鹄在龟兹五个多月,没遇到临锋决敌的战斗,没接到任何实质性任务。那段日子互市暂停,缣去马来的交易景象全然消失,负担沉重的财政官顿感轻松。冬底残年,陇右牧区茫茫荡荡,而野外的沙鸡换了一身洁白如雪的羽毛,不再作为突厥骑兵来袭的征兆到处乱飞,好些房屋被夜间的降雪压得梁歪柱折。唐军缩在坚固的城墙后面,放弃了巡逻,减少了岗哨。凛冽的北风侵肌裂骨,寒冷的幽灵破空翱翔。人人皆在冰龙围困下恹恹欲睡,醒来就忍不住回忆往事,在严冬里瑟缩着衰老,从而感到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甚或是全世界都大限将至:它要么被暴风雪掩埋,要么被神明遗弃,更无第三条路可走。闲得发慌时,天空一旦浓阴消散,雪势稍晴,范鹄便带着裴月奴和张宝器乘马瞎转,渴望冲寒冒冷的钟夷简也借机活动,好好舒展一番拳脚。暮冬新岁,城外遍野银白,积雪深达数尺。看到佛窟的壁画里长着光洁的卵形脸蛋、唇髭稀疏而鼻梁挺拔的供养者,范三郎想到的人不是热衷探奥索隐的伊本·泰伯礼,而是炼金术师伊斯坎迪尔。问过张宝器,男人方知是肖像腰间那条系袍的黑束带,给他们以熟悉之感。头戴圆锥形头盔、手持长剑的军人,怎么瞧也不像唐兵汉将。倒是紧衣褶裙的贵妇女施主,与裴月奴还有几分神似。仅仅百余年,龟兹的衰败已使人们将它淡忘。据后世一位记问淹博的大学者说,龟兹城是一件完美无瑕的杰作,是一朵蛮族天地边缘的玫瑰,仅以沙漠为屏,在灭绝前夕绽放,简直近乎美梦和奇迹。范三郎等人可无法兴起这番感慨。唯一让他们觉得不同寻常的是,年终腊祭时,安西节度使奉旨改称镇西节度使,这一字之易足以让人嗅到惨淡的血腥味,它弥漫了将近十载才又退散消隐。百年间四镇都护府三弃三置,多少刀光剑影,如今河西被陷,北庭和四镇无法跟朝廷联络,孤立无援,但至少城池还在唐军手中。范鹄驻冬于龟兹时,西域的局势依然平稳。然而酷寒和各镇的坚固防御绝非吐蕃人止步不前的主因。朝廷虽征调了安西、北庭的驻军,撤走了陇右、河间的人马,但吐蕃的过半兵力也用来西御大食。五十多年前,双方便在吐火罗直接交战,此后短暂联合,长久敌对。于是四镇北庭的唐朝孤军方能与回纥、沙陀相依,倚仗这两支蛮族之力又坚守了将近半个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