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灰和丁寡妇的事传扬出来,最难受的是丁占海。他没有办法,他只能装聋卖哑,好在村里的人都碍着面子,没有人在他面前提及此事。可是他不明白,他妈几十年都熬过来了,到了这把年纪,竟然思谋起风流事来。他觉得老灰也很反常,一天三瓢淀粉糊糊,喝得人走路腿都抬不起来,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汉,哪里来的那么大劲头?他怎么也想不到,是他给两个老人安排了好活计。他们白天喝的是淀粉,夜深人静吃的是五谷,是粮食,自然要比常人有精神。
长命的家紧挨着碾房,只要碰上丁寡妇碾米,他就过来帮她的忙。他帮丁寡妇端糜子,添碾子,扫碾盘,摇风箱,啥活都干个遍。丁寡妇最喜欢长命帮助她摇风箱,风箱上那六个大风扇叶子,摇得她胳膊疼。长命这么卖力气地帮丁寡妇干活,不图别的,就图每次能舔个饱肚子。长命舔啥?舔细糠。每次碾完米,碾轱辘上都粘着一层细糠,细糠又密又甜,比粗糠好吃,比淀粉不知道要强多少倍。碾轱辘很大,舔个饱肚子是没有问题的。
长命舔碾子没有大其和刘根存那么自在,他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这个对手不是人,是狗,是老灰的大黄狗。狗通人性。老灰和丁寡妇好上以后,大黄狗对她也格外地亲昵,有事没事往她家跑,有事没事往碾房里跑。丁寡妇对大黄狗也不错,在家里她给它点泔水剩饭,到碾房里就让它舔碾子。长命恨死了大黄狗,它不仅抢了他的口福,它舔过的碾子让他恶心,因为它是吃屎的。
上学路上,长命把自己对大黄狗的深仇大恨对大家说了,他说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他很苦恼。宁耀南说:“这还不简单,把大黄狗打死不就完了?”
刘根存连忙反对说:“不行不行,大黄狗是老灰的命根子,万万不能打死它。”
王占江拍了一把刘根存的脑袋说:“你真是个傻吊,大黄狗一死,好吃好喝还不都成了你的?说不定丁寡妇还给你吃好东西呢!”
听王占江这么一说,刘根存再不吭声了,这说明他已经认可了打死大黄狗这个主意。接下来就是怎么打了。他们绞尽脑汁的想,因为他们既要把狗打死,又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太难。最终还是宁奇想出了一个办法,大家一听都说行。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长命、宁奇、王占江、宁耀南还有刘根存悄悄来到了碾房。王占江从家里包了些麸皮,长命从家里提来一个尿罐子,把麸皮和成糊糊,装在罐子里。一切准备停当之后,刘根存跑回牛圈房子,把大黄狗领了过来。大黄狗一见有食可吃,把头伸进罐子狼吞虎咽吃将起来。这时长命和宁耀南从房上放下一条绳子来,刘根存挽了个活扣套在大黄狗的脖子上。只听得房上的人“一二”一声喊,大黄狗被悬悬地吊在了半空中。因为绳子勒住了气管,大黄狗喊不出声来,只是一个劲地蹬腿。刘根存端起一盆水,对准狗鼻子狗嘴浇了下去,大黄狗又蹬了两下,便一动不动了。这一切干得紧张而且有序,干净而又麻利,像是几个专门偷鸡摸狗的行家高手。两个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围在长命家的地当中吃起手抓狗肉,喝着狗肉汤,尽情享受着大黄狗奉献的美餐。
连续两天,老灰满庄撂巷,四处找狗,问谁谁没见。这一天他进了碾房,问到丁寡妇。长命正好在这里,他对老灰说:“前天我看见你的大黄狗正和一个黑母狗走油呢!”老灰一听“走油”二字,连连跺脚说:“完了,完了,这就完了!”
狗走油就是公狗和母狗交配,也叫狗连肠子。狗连肠子的时间很长,狗鞭暴露在外面,拉得很长,也扣得很紧。人们打狗,这是一个最佳的时机。一来这个时间是狗最温柔的时间,不会伤人;二来此时的狗已经没有了防卫的能力,只要用一个长杆子挑在狗鞭中间把狗抬起悬空,那么这两只狗就可以任人击打,任人宰割了。反过来讲,这也是人类最野蛮,最不通情达理的暴行。
长命的一句话,让老灰完全死了心。
长命和狗成了死对头,双喜跟猪成了离不开的伙伴。双喜的妈给连里喂猪,在所有的饲养员中,喂猪的捞不到一星半点的油水。猪的伙食很差,按照双喜他妈的话说,“清水泡芠子,吃不吃一桶子。”连里就是这么安排的,爱吃不吃。每次猪食倒进猪槽的时候,它们只是把长嘴插进猪食里,“咕嘟咕嘟”吹上一气,抬起头走开了。满圈的猪,无论是白猪还是黑猪,只要进了这个猪圈,一律变成了红毛猪。猪们肋巴暴露,肚腹干瘪,活象一条条长了腿的鲤鱼。有一次全体社员大会上,丁连长批评了双喜的妈。丁连长总结得好,说她把猪喂成了“三子猪”。哪三子?脊梁像刀子、屁股像锥子、猪嘴像钳子。有人提出没有好食水,干脆别养了,丁连长不愿意,说养猪是政治任务,不能不养。他给双喜他妈交待了一项新任务,让她每天把猪赶到滩上去放,也好让猪吃吃野菜,晒晒太阳,活动活动筋骨。
猪一出圈门,就像一群从酆都城里放出来的红毛野鬼,撒欢撂奔子四散跑开,追哪个也追不上。有了这项新任务之后,双喜每天放学回来就得帮助他妈放猪。
时值晚秋,滩上的草已经枯黄,地里的庄稼已收获完毕,田犁了,埂打了,就等着淌冬水。地里没有了庄稼,双喜一个人赶着一群猪可以信马由缰地转悠。经过一块犁过的田块,猪们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个个低着头闻,然后弓着腰,用长长的嘴拱地。拱着拱着,就能拱出一个山药蛋来。猪们大口地咀嚼着,吃得满嘴叉子淌白沫。
人说“鱼过千层网,虱过万道篦”,庄稼地里的庄稼也是如此,无论怎样认真地收,总有散落下的,长在土里的山药蛋萝卜更不用说。别看猪笨,但它有着十分灵敏的嗅觉。今天经过的,正好是一块山药蛋田,猪们凭借着灵敏嗅觉寻找着食物,没有挖干净的山药蛋成了这群猪的美食。
猛然间,双喜的脑子里闪出一个念头。他跑到一头正在拱地的猪的跟前,两棒打开了猪,抄起棒在猪拱的地方撬起来。果然,一个山药蛋从土里撬了出来。双喜高兴得几乎发了疯。一个下午,他手提赶猪棒,追打着所有拱地的猪,轻而易举地巧取豪夺,让他获得了意想不到的收获。当他把十几个山药蛋提回家中的时候,全家的人都惊呆了。
自从双喜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从秋天到冬天,从松软的犁翻地到淌过冬水以后冻得坚硬的冻土地,他每天都赶着猪在滩里游荡。他走遍了所有的山药蛋地、萝卜地、蔓茎地以及莲花菜地,哪一天都有收获,从来没有空手而归。此时此刻,他感到了猪的伟大与智慧,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卑鄙与无能,他觉得他很对不起猪们。
宁奇和王占江是最要好的朋友。王占江是个独苗苗,他爹是一个老实得一磙子压不出个屁来的老贫农,他妈是连里培养的入党极积分子。丁连长经过再三考虑,把给大灶磨面的重任交给了他妈。
放学以后,宁奇经常被王占江约着往磨房里跑。磨房里的活他们都会干,只要有漏空的时候,他们就每人装上一兜子面,溜到王占江家烙一块馍馍吃。王占江的妈不是不知道,她是一眼睁一眼闭,有时候还故意给他们留个机会,让他们把面偷走。但是她向来没有明确表示让他们偷了面烙馍馍,她觉得,如果自己那样做了,对不起党也对不起人民,辜负了组织上对她的信任。
有一天两个人在磨房里转悠,忽然有人来通知王占江他妈,说丁连长让她到连部开积极分子会议,说是工夫不大。王占江他妈准备卸磨,一看已经磨到了四缠上,马上就磨完了,就把磨房的事交待给了王占江和宁奇,开会去了。她前脚一走,两个人觉得这是天赐良机。宁奇对王占江说:“我在这里看着磨,你装上面回去烙馍馍,烙好以后你先吃,然后再来换我。”
王占江一听,不谋而合,装了两兜子面,一趟子跑回家去。
磨面是一件很单调的活,驴和人各自无休止地重复着一个动作。驴永远围绕着那个规定死了的圆圈转,这是一种无奈,把一个人放在磨房里干活,则需要很大的耐心和毅力。小孩子到这里搭把手是可以的,一旦当作一件正经事干起来,宁奇有点熬不住了。一会儿的工夫,他觉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年。他默默地数着驴转的圈数,算计着王占江啥时候到家,啥时候搭锅,啥时候把馍馍烙熟,啥时候吃完。按他的算计,王占江早就该来换他了。
宝宝回到家以后,先戳火搭锅。不料炉子让他爹刚刚封上了湿煤,火着不起来。好不容易等到煤干了一些,正准备搭锅,忽然见宁奇气喘嘘嘘跑了进来,把他吓了一跳。
原来,宁奇在磨房里长等不见,短等不见。他急了,把驴缰绳往磨盘上一拴,撒腿跑了过来。
两个人手忙脚乱一阵折腾,总算烙成了一块外糊里生的馍馍。他们一掰两半,生头熟瓦吃了一肚子,这才想起了磨房,赶紧往磨房跑来。
一进磨房,眼前的情景让他们大吃一惊:拉磨的驴肚子胀得像个大鼓,直挺挺躺在磨道里。宁奇上去踢了两脚,驴一动也不动。
原来,宁奇离开磨房不久,驴便把嘴伸上了磨台,大口大口吞吃起磨台上的麸面。它边吃边走,边走边吃,一圈转完之后,把磨台上的麸面吃了个一干二净。麸面是干的,吃的时候看着不算多,吃进肚子以后,这东西便膨胀起来,直胀得这驴要走走不开,想站站不住,胀到无法支撑的时候,“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四腿一蹬,死了。
正在宁奇和王占江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妈回来了。她一看眼前的情景,什么都明白了:偷嘴的人给偷嘴的驴留下了空子,偷嘴驴为偷嘴胀死在磨道里。她没有骂孩子,也没有问原因,她把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向丁连长汇报去了。丁连长走进磨房,她说:“这个丧门神不知道咋了,正拉着磨突然跌倒,再就没有起来,肚子跟着胀了起来。”
丁连长在死驴身上踹了一脚,对她说:“死就死了,剥了皮吃肉。”
第二天中午,大灶上破天荒地吃了一顿驴肉调和,没把全村的人给香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