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会想到,在东风吹,战鼓擂的大跃进年代,竟然有人胆敢站出来泼冷水。一夜之间,小于从一个红色的宣传干事变成了反党分子,罪行是:“长纸老虎的威风,灭中国人民的志气。”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的批斗,再接下来就把他调到井下去采煤。
人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小于下井不到三个月,掌子面冒顶,他的腿砸断了。不幸中的万幸是没有砸着脑袋,算是捡了一条性命,但是落下了终身残疾。这一砸,小于真是雪上加霜,可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倒是因祸而得福。因为残疾,他的工作又从井下调到了地面,安排他开绞车。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矿山之后,又有人揪住当年那首“天行有常物有规”的诗作和那篇《面对现实的思考》的文章不放。他被打成了封资修的卫道士,组织上派人审查他是否有海外关系。给他戴上高帽子,挂着黑牌子,拖着瘸腿满街游斗。他成了人民公敌,造反派斗了,保皇派斗,指挥部斗了,筹备处斗,就连保持中立的第三司令部也没有放过他。
小于苍老了,变成了老于,人们把他当作了五六十岁的老头。老于万念俱灭,成天借酒浇愁。运动的摧残和身心的忧愤,老于的身体彻底垮了,他卧病在床,奄奄一息。矿上领导看他已经没有了工作能力,便让他在家养伤养病,不再上班,每月只发给几十块钱的生活费。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和无休止的批斗,他有了生的希冀。他的身体有所恢复,便买了一张旧鱼网,每年来这里捕一个季节的鱼,聊以寻求解脱与消遣,避世独处。自此之后,他见了谁都不说话,只有卖鱼的时候例外。
老于喝酒的标准不高,专门喝一块两毛三的散白酒,但是他得天天喝,每天一斤。老于的下酒菜必须得有,不吃鱼,不就虾,专门吃辣子。每年下乡捕鱼的季节,正是辣子成熟的季节。在市场上卖完鱼之后,他便把成吊成串的辣子买回来,切上一碗,撒盐调醋再切上一根大葱,拌匀之后便是上好的下酒菜。老于似乎一年四季吃着这一道固定的菜,吃馒头,就得是辣椒,吃米饭粘粥,就得是辣椒,吃白面条子干捞面,锅里碗里不调盐不调醋,只要面前有一碗辣子就行。
老于和宁奇成了忘年交。每天收车回家,宁奇总要到茅屋打一头,有时候帮老于收收网,有时候陪老于喝两口。他最乐意的是和老于谝闲椽。老于也知道了他的身世,他很同情他,为他的处境而愤愤不平。
一个蛙叫蝉鸣的夜晚,一老一少坐在沟湃上对饮。面对清粼粼的一沟水,你一言我一语地边喝边聊着。忽然,老于提出了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你是否考虑过辞职?”
宁奇不解其意:“为什么?”
老于说:“岂不闻‘皎皎者易污,硗硗者易折’乎?”
宁奇说:“我明白你说的意思。不错,我干的是一份令所有人眼热的差事,但是我只要尽心尽力地把它干好,让谁都挑不出毛病来,谁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老于说:“今非昔比,你已非你。昔日宁奇,众口皆碑;今日宁奇,已成众矢之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当今世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宁奇觉得老于的话很有道理,可是一下子让他从感情上转过这个弯来,确实太难。他试探着问道:“以你之见,辞了现在的工作,我该干什么呢?”
老于把他拉进茅屋,点着油灯,认真地看起他的手相来。他问了宁奇的生辰八字,掐指算来。半天他说:“你是水命。”
宁奇紧跟着问:“请先生明示。”他称老于为先生。
老于说:“你命主富贵,尽占地利人和却不顺天时,以五行相克,本以水克火,但五行相克且相生,变化无穷。水大,水可灭火,火旺,火可竭水。今全国山河一片红,是为火势,此天时也。以天时克人运,无以逆转。天时不及,若强争硬夺,不仅于事无补,恐引来祸患,望君三思。”
宁奇虽然不懂天干地支五行八卦,但是听老于讲得通俗易懂又切合实际,不由得他不信。他问:“以先生之见,我可能无出头之日了?”
老于说:“非也!你是命贵而时悖,待天时逆转之日,便是你兴旺发达之时。但是当今有一事必须告诫于你:书,不可一日不读;学,不可一日不求。昔日所学,切莫荒废。若遇疑难,尽管来问老夫,随时恭候。”
宁奇又问:“依先生所见,天时有可能逆转吗?”
老于说:“天时能否逆转,何时逆转,恕老夫无可奉告,但老夫可以示你一条亘古不变之自然法则:物极必反。仅供斟酌。”言罢,吟出一首诗来:
物到极时终必变,
沧海桑田似流年。
天生我才必有用,
龙游大海凤翔天。
宁奇的脑子像被打开了的一把锈死的锁,豁然畅亮了起来。是啊,这些极为普通的至理名言,自己并非不知,并非不晓,自己和老于的差距就在于知之而不思,思之而不为。十几年来,自己一直与命运抗争着,归根到底,受制于阶级斗争。当今社会阶级斗争是治国良策,已经上升到了“一抓就灵”的高度。这就意味着,国家绝对不会轻易地放弃一个治国良方。如果将其作为永久的国策,这也就意味着,自己今生今世将永无出头之日。
但是,自己忽略了对自然规律和自然法则的认识和思考,就是老于说的“物极必反”。远的不讲,就本大队而言,阶级敌人已经死得所剩无几,过不了十年,这个世界将会变成一个没有地主、没有富农的世界,到那个时候,阶级斗争的矛头将指向何人?一旦没有了阶级斗争,治国安邦的灵丹妙药又是什么?
见宁奇陷入沉思。
老于开口了:“鄙人一生不信迷信,但笃信命运。无论财运、官运、婚运,皆有定数,时机不到,虽竭力抗争却与事无补。以婚运为例,当地俗语称‘婚不动,打大瓮’,依鄙人之见,婚运不济之时,打破家中之水缸、菜缸、米缸、面缸又有何用?婚运到时,侯喜喜之流尚能娶妻生子,皆是天意。适才细观手相,知你婚运美满但多曲折。婚运不济,缘分不济,勿急勿躁,静待佳期。”说完,又吟出一首诗来:
世上向来无鬼神,
命运天定难抗衡。
顺其自然度日月,
莫与他人争伯仲。
老于有些醉意,话多了起来:“小伙子,今日之所以设身处地为你而论,为你而想是因为老夫一眼看出,你是个正人君子。口出此言,绝非感谢相帮之情,委实是老夫感叹时事,世态炎凉,难觅知音啊!如今世上,何谈真情,父子反目,兄弟成仇,追名逐利,唯有阶级感情。虚妄之至,虚妄之至啊!”他随口吟道:
世态炎凉已无情,
难得人间有爱心,
博爱毕竟真谛在,
后世愧对孔圣人。
老于又说:“前日寥寥数语,让老夫汗颜。一年轻后生尚知爱护生命,想我老于虽知书达理,竟然涂炭生灵,想来惭愧之极,惭愧之极啊!”说完,端起酒碗大喝了一口。
老于的话,让宁奇想起了一件事。前两天他来到窝棚帮老于收网。老于用的是密眼网,捞上来的全是些指头长短的小鱼。宁奇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把鱼儿子鱼孙子都捞上来了,这不是……”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他看见老于脸上已经带出了不悦之色。
没想到,这件事现在老于还耿耿于怀,让他一时间找不出一句最合适的话。他说:“你老也别往心里去,我们年轻人说话没遮没挡,不防前后,还望多多包涵。再说了,这些鱼你不捕,排水沟上上下下十几道网,人家照样捕,你说对吧?”
宁奇这几句话,让老于感到很舒坦。他心里想,如今的年轻人,难得说出这番话来。他说:“此事并非没想,而是迫于生计,陷老夫于两难之中。”说完,又抿了一口酒,吟道:
寒水涟涟一渔翁,
残烛还遇穿堂风。
若非衣食温饱计,
谁人不知济苍生?
这首诗,老于吟得很伤感。他的无奈,他的自责,他内心的痛苦都包含在发颤的语音里。受了老于的感染,宁奇也觉得酸酸的。他非常感激老于,感激老于能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夜晚给他指点迷津,给他生活的勇气。老于答应指导他的学习,是他最需要的事情。十几年的坎坷生活,他一直没有丢开他的课本,他一遍又一遍的重温着。他找了几本高中的教材,试图通过自学再向前迈进一步,但是他失败了。
老于说的不是空话。他是个博学多才的人,现在隐居于水边茅屋,远离尘世,算是一个隐士,也算是一个高士。他的知识涉猎很广,功底扎实,对古今汉语言有很深的造诣。离校多年,仍能讲一口流利的俄语。他对中外哲学思想很有研究,老子、庄子、孔子、孟子以及亚里士多德和黑格尔的思想,他能够博采众长,融汇贯通,谈出自己的见解和观点。让宁奇不可思议的是,他还研究《易经》和《卜辞》,对观星象和占卜很感兴趣。
外面刮起了一阵凉风,从帘缝里钻了进来。灯头上的火苗忽闪了几下,终于没有灭。茅屋里一阵清凉。他们提了酒桶,端了菜碗酒碗,移至屋外对饮起来。月亮不知道啥时候升起来了,群星好像也增添了光辉。天空明亮了,大地明亮了,沟水变成了一条银亮的带。
宁奇问老于:“先生,你说你原名叫于一丁,很好的一个名字,为啥后来又改成了于干?我想这里边一定有啥说头。”
老于抿了一口酒,说道:“本人独根独苗,家父取名‘一丁’。我虽不才,但生性耿直,见不得拐弯抹角,明勾暗斗之徒。‘于’字一勾,本已厌嫌,然躯体授之于父母,姓氏授之于祖先,无可更改。偏偏名中有一‘丁’字为伍,令人心中不悦。就读大学时,自改‘一丁’为‘干’,横平竖直,堂堂正正,以明心志。”
“妙哉!妙哉!”宁奇连声喝采。
忽然,一颗流星从天空划过,留下一道亮光。老于目不转睛,亮光消逝了很久,他还死死盯着天空。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说的什么。老大的工夫,他才回过神来。他长叹一声,吟出一首诗来:
天宇高悬紫微星,
天罡地煞列分明。
争辉斗曜无宁日,
灾星殒落享太平。
宁奇听罢,不解其意,追问其详。老于神情凝重,保持着沉默。宁奇再三追问,老于才说:“此乃天机,不可泄露。”
宁奇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老于越是不说,他越问得当紧,老于被他缠得没了招架,只好说:“以后你会明白的。”
宁奇哪里能等到以后,他逼老于:“你不说我今天就不回。”
老于实在没了办法,说道:“这样吧,你随便说个字,我给你测一测,看准不准。”
宁奇听罢,说:“行!”他稍加思索,说道:“你叫于干,你就给我测这个‘干’字。”
老于说:“凡测字者,必言明所问何人,所测何事。”
宁奇想了想,老于刚才吟的诗说的是天上的星宿。自古至今,地有帝王将相,便有星宿在天,我为何不让他测测国家大事,国运兴衰?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老于。
老于沉吟片刻,抬头说道:“按说,此事老夫不能妄测,今日就权破一例,测上一回。然而,无论准否,只限你一人揣度,不得告之他人。”
宁奇连忙说:“没问题,没问题。”
老于说:“‘干’字下面加上一个‘人’字便是‘天’字。天之骄子,人君之谓也。‘干’旁有‘女’,便是‘奸’字。有女干政,是为权奸也,必伤政体无疑。‘干’下一横,是个‘王’字。此女心愿是也,然只差此一步,终不可得。‘干’下一‘口’便是‘舌’字。此人摇唇鼓舌,妖言惑众,误导舆论,扰乱视听,可谓用心良苦。‘舌’旁一‘し’,是个‘乱’字。‘し’字酷似虎尾,有虎相助,狼狈为奸,必乱朝纲。二‘干’并立,是为‘开’字,成二主并立之势。二主并立形似帮基稳固,实则同床异梦,另有所思,另有所图也。‘开’者,分也,裂也,此为实也。‘干’旁有‘水’,是个‘汗’字。夜观天象,是为灾星殒落之地也。‘干’中两点,是个‘平’字,治国平天下,富国安邦,非此人莫属也。”
老于说完,深深叹了口气。他抬眼望天,似乎要把这深邃的夜空看穿,看透。
老于一番测字,好像是事先准备好的,一旦开口,一气呵成。他把个‘干’字说了个头头是道,这让宁奇大为震惊。老于测的字他都听明白了,但是其中的含义他一无所知。他像被老于扔进了棉花堆里,一头的迷茫。他又一次央求老于。老于微闭双目,口中念念有词:“测字占卜,以字为本,应人应事,变化万千。奉君之语,点到为止,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细揣度之。恕老夫无以复言也。”言罢,侧身卧于麦草堆上,不一会儿便扯起呼来。
这一夜,宁奇整夜没有合眼。他辗转反侧,搜肠刮肚,一个“干”字搅得他头昏脑胀,心神不宁。他开始怨恨起自己,怨恨自己读书太少,在老于面前简直就是个白痴。他甚至怨恨自己,为什么信口说出一个“干”字,如果说了别的什么字,兴许还能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思来想去,都是自找烦恼。回头再想想老于说的那些不着边际的疯话和醉卧柴堆的狼狈相,他突然得出一个结论:老于喝醉了,说得全是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