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对面山上传来一声枪响,枪声很响亮,在各个山头间传播着,回荡着,传到很远的地方。随着枪声,四眉子也“汪汪汪”叫了起来。枪声给宁奇带来了希望,此时,他不是希望乔狗狗扛着一只青羊满载而归,他知道枪一响,不管打没打着青羊,他就该收拾家伙回家。出发之前,他只在枪膛里装了一包火药,再没带第二包。他扒大喉咙,对着群山大吼一声。接着便听到乔狗狗同样的一吼,他的心宽了许多。不大的功夫,只见四眉子撒着欢跑了过来,摇着尾巴在他的身上闻着,舔着,好像几年没见面似的,乔狗狗紧随其后,肩头上背着一只青羊走了过来。
宁奇跟着乔狗狗上山,是奔着青羊来的,他长了这么大没见过青羊,今天就是想看个稀罕。这会儿青羊就在面前,他却一点儿心思都没有,他愁的是如何下山,如何安安生生回到羊圈。乔狗狗背着青羊提着枪在前面走,他手握枪管,紧紧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只嫌乔狗狗走得快。回到羊圈,他已经汗流似水,累得话也说不出来。他倚坐羊圈墙边,呆呆地看着群山。群山静静地屹立着,山腰飘过几缕浮云,轻轻的,柔柔的,给大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郭春花端过来一碗茶,宁奇接过来慢慢地喝着。乔狗狗开始剥羊,身手很麻利,像个专业的屠户。宁奇看着乔狗狗,眼前的这位放羊汉子无论如何都和那位传说中的“郎哥”联系不起来。传说中的郎哥是个游手好闲的轻浮男子,眼前的乔狗狗分明是一条刚强威猛的汉子。他慨叹他为人所欺,遁入深山的不幸,慨叹他身怀绝技,生不逢时的命运。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地说道:“老寇呀,草上飞!”
这一说,乔狗狗来了神气。他把嘴里叼着的宰羊刀子拿下来,眉飞色舞地说:“不是对你宁师傅吹,在这条山里,大大小小几百家羊圈,谁人不知道我乔狗狗。咱老乔别的本事没有,登山攀崖是一把刷子,多高的山都难不住咱。我就这么给你说,多日恶的山,只要羊能上去,咱老乔就能上去,有的地方羊都上不去,咱老乔照样上去。要说走山路,不光是你宁师傅追不上,满山放羊的没有能追上我的。和你说的一样,他们都叫我‘草上飞’。后来让我给他们改了,我说我不叫草上飞,要叫你们就叫我‘石上飞’吧!”
冷不防,郭春花劈头扣了他一锅盖:“又日粗倒大地吹啥呢,锅都滚了,等着下肉呢!”
这只青羊和家羊的大小不相上下,像山羊一样,长着两只八字角。青羊的角比山羊的角小,花纹很细密,很精巧。一身青灰色的绒毛又粗又硬,长得很密,皮毛要比家羊厚实得多。与家羊相比,它的蹄子又大又结实,人都说青羊蹄子上有鳔,能牢牢地站在石头上,从这四只壮实的蹄子上,找不到什么有鳔没鳔的痕迹,但是可以想象,它就是青羊顽强生命力的最有力的依托和工具。因此,说青羊是山里攀登能力最强的动物,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今天这只青羊的肉一块也没留,全部下了锅。青羊肉很香,与家羊相比,就是肉丝子粗了些。可能是上山太累的缘故,宁奇吃了两块就没了胃口,看着别人狼吞虎咽,他悄悄走开,在羊圈周围转悠起来。无意中,他发现一块砌在墙上的石头上刻着许多花纹。他吹去羊粪沫子再仔细看,是用什么东西刻上去的,看那图案,两只弯弯的角,四条腿一条尾巴,好像是一只羊。他赶紧喊过乔狗狗来,指着石头说:“想不到你还有这把刷子呢!”
乔狗狗一看,长长地“噢”了一声:“我还以为你看见啥稀罕东西了,原来是块烂石头。这上面画的东西是原来就有的,房后面的山坡上这样的石头多得是,就是我这羊圈墙上也有不少呢!”
说完,他领着宁奇绕着圈墙转了一圈,羊圈墙上刻画的石头确实不少。
拉羊粪的人把一只青羊吃了个锅见铁,众人擦着油嘴油手掏着牙,都夸黄毛的好锅灶。这时候队长喊了一声:“上车了,走啦!”
宁奇摸了摸石头,离开了羊圈。
一圈羊粪能装三车,第三天,原班人马又上了清水泉子。干活的人都背粪去了,宁奇拉住乔狗狗,让他领着他到房后的山上去看那些刻着画的石头。
宁奇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从昨天到今天,他的脑子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些刻着各种图案的赭红色的砌墙石。昨天临回家的时候,乔狗狗说房后的山上还有不少,又把他的心吊得悬悬的。他问过狗狗,这些东西是谁刻上去的,乔狗狗告诉他,他也不知道。他说他曾经问过山里年纪最大的羊把式,羊把式说自从他们进山就有这东西,他们问过所有的羊把式,也是这个话。这就是说,这个东西是年代久远的东西,究竟久远到啥时候,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乔狗狗还告诉他,整个山里,这种石头多得很,如果有兴趣的话,哪天消闲了他领他去看。
转过房后的山嘴,就看见一条沙沟。沙沟不算很宽,两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向上看很远,向下看也很远。和别的山峰一样,这里全是青石山,山上长满了山榆山杏树,没有二致。下到沟底回头看的时候,宁奇惊奇地发现,他们刚刚擦身而过的那个小山头十分特别,显得与群山格格不入。这是一座由赭红色的石头堆成的山头,左右没有山峦连接,孤零零地坐落在那里。山上的树很少,光秃秃的,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被山火焚烧遗留的童山。
乔狗狗指着红山头说,刻的画都在那些红石头上。从沟底往上爬,山石上有一道山水冲刷过的很明显的水迹线,爬过水迹线,就看见一块石头上刻着一幅画。这幅画的线条很粗,布满规则的条纹,有两只巨爪和蜷曲的尾巴,不难看出,这是一只老虎。又往上爬了几步,有一块条状的石头,上面密密麻麻刻了许多羊,因为那两只角是很明显的标志。羊群的上方有一只像狗的形状的动物,看得出,这幅画上已经有了生活内容,这是一幅牧羊图。
宁奇正在这边看,那边乔狗狗当紧当紧地喊:“快来快来,你看这里画的啥东西?”宁奇赶紧走过去,乔狗狗的脸上露出一丝诡谲与神秘,不言不喘,看着宁奇怎么端详。宁奇看了半天,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画面上,好像地下躺着一个人,两臂伸开,两腿叉开。这个人的脚前站着一个人,一条笔直的线条连接着站立的人的腹部和躺着的人的两腿之间。他猛然想到了是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事,不由得脸红了一下。可是他又想,不对呀,怎么看也不成比例。他狐疑地望着乔狗狗,没想到乔狗狗“卟哧”一下笑出声来:“书呆子!书呆子!连这么好的好事都看不出来,还成天扑着娶婆姨呢!”说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乔狗狗笑了个满脸灿烂,笑得宁奇怪没意思的,他撇开乔狗狗,独自一人转悠起来。这一面山坡上,好多石头上都有刻画,画面五花八门。按照他的理解,有的像牛,有的像马,有的像骆驼,更多的是人的形象。在人形中,还有头像,有人射箭打猎的,放牧的,刚才乔狗狗指给他看的那种图形也不少。
站在山沟里,仰望这满坡的刻画,他被震撼了。他的心里油然升腾起一种崇敬之情:不管是何朝代也不管是哪个民族之所为,这个民族,这些先民都是了不起的民族,了不起的人民。
宁奇心里一阵激动,他重新爬上山坡,让乔狗狗帮他搬起那块刻有老虎的石头,他背着它,放在拖车上。他要把它带回去,他要把它送给一个人。
这个人不是别人,是他的好朋友,市文化馆的大画家李一凡。
李一凡出身于书香门第,年轻时曾经在鲁迅艺术学院学国画,师出名门,有很深厚的功底和很高的艺术造诣。大跃进年代,他怀着建设大西北的抱负,来到了这座新兴的煤城,现在,他担任市文化馆的馆长。
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李一凡骑上自行车,背上画夹下乡写生。这次下乡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到农村搞搞调查摸摸底,看有没有爱好美术的农民。他准备办一个农民绘画培训班,培养出一批农民画家。李一凡一路走一路看,忽然看见路旁不远处的车库前有一个拖拉机驾驶员正在修拖拉机,他觉得,这是体现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最好题材,机会不能错过。他悄悄来到拖拉机旁,立下车子,打开画夹,这一切,修车的小伙子一点儿也没有发觉。李一凡本来就是画素描的高手,不大的工夫,一幅素描已告完成。也就在这个时候,修车的人抬起了头,发现有人在画他。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宁奇。
宁奇见有人画自己,先是一愣,随后用棉纱擦了擦手,慢慢向画家凑了过来。李一凡很大方,他知道小伙子想看画,便把画夹打开,摊在他的面前说:“看吧!看完了提提意见。”
看着面前的画,宁奇又惊又喜。惊的是今生今世只听过年画、国画、水彩画、水粉画、油画、版画,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这种铅笔画。粗看上去,人家好像在胡涂乱抹,细细一看,有鼻子有眼,有动作有表情,画得又那么像,真可谓神形兼备,神了!喜的是他终于有幸见到了一位真正的画家。他暗自思量,如果能和这个人交个朋友那将是我宁奇一生的造化。看着宁奇那欣喜的神情,李一凡问:“喜欢吗?喜欢就送给你。”
宁奇一听,天哪!这正是我求之不得又不敢开口的事情。他赶紧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双手伸过去连连说:“喜欢,喜欢。”恭恭敬敬把画接了过来。
李一凡问宁奇:“你们开车的人眼界宽,你给我说说,你们这里有没有会画画或者爱画画的人。”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宁奇无法回答。他想说,自己就算一个,可是自己画的那些玩艺跟人家画家画的比起来,那算什么东西?可是要回答没有,又觉得有些不忍心。思来想去,他鼓了鼓勇气说:“本来没有,要是凑个数的话,我算一个。”
李一凡一听,喜出望外,这真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李一凡是个急性子人,当下就要看他的作品。宁奇心想,随便画着玩的东西,谈什么作品不作品的,宁奇一再推辞。李一凡不依,非要到他家去看看。
进了宁奇的屋子,李一凡不喝水不抽烟,眼睛直勾勾地盯在墙上。面对贴在墙上的幅幅画图他暗暗称奇。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条件十分艰苦的农村,还会有这么一位年轻人在这样一座简陋的小屋里作出了这么多的画。行家看画,心中有数。这些画很幼稚,画面单调,有的人物比例关系失调,但是,人物画得很传神。这些画有年画的风格,画面上的线条很优美。李一凡惊叹不已。他感叹万端,口中念念有词:“不容易呀!真不容易!”他回头问宁奇:“你是跟谁学的?”
宁奇很不好意思地说:“自己没事了瞎画着玩,哪有人教我们这些土包子。”
他问宁奇:“以后跟我学画,愿不愿意?”
宁奇说:“我是个农民,哪里敢到你们那些地方去。再说,我每天要出车,根本腾不出时间来。”
李一凡说:“没关系,咱们利用业余时间学。平时你利用晚上的时间到我那里去,星期天我到你家里来,咱们就这么说定了。”
说不清是机遇还是缘分,两个人成了莫逆之交。
在李一凡的介绍下,他认识了一批活跃在画坛上的知名画家。他们都有非凡的才艺,他们都很诚恳,都很热情,让他感到暖融融的。他从素描这种基本功练起,第一次懂得了明暗,懂得了构图,懂得了三停五眼,懂得了黄金分割线这些全新的概念。他像一个刚从沙漠走向绿洲的跋涉者,尽情地畅饮着艺术的甘露。他学得很刻苦,他把所有能利用的时间都用在了学画上。
很快,他们成了事业上的同路人,感情上的亲密朋友。
当宁奇把这块红黑色的石头放在李一凡的办公桌上的时候,李一凡对石头上的图案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粗犷的线条和大胆的夸张,将一只斑斓猛虎刻画得栩栩如生,威猛无比。根据宁奇的讲述,他一口咬定,这就是岩画。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李一凡约上他的画友们,背上干粮,骑着自行车,在宁奇的带领下向大山进发了。上山的路,宁奇拉煤的时候一天能跑两趟,除了剧烈的颠簸之外,倒不觉得怎么累。今天第一次骑自行车上山,好像一出家门就是上坡,花费的力气是平地上的好几倍。他汗流浃背,一路跑在前头,不敢松劲。走到山根下回头一看,后面的画家们早已经溃不成军,稀稀拉拉的距离拉了足有二里路。人陆续到齐之后,宁奇看着有几个人体力不支,建议原路返回,改日找到一个合适的交通工具再上去看这些岩画。他告诉大家,走到山根,最多走了一半路,进了山还有这么远的路要走。况且,沟里的路根本骑不成车子,得推着上去。众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李一凡最坚决:“走!走到天黑也不怕,见不到岩画,誓不罢休!”
李一凡的话又一次点燃了艺术家们的热情,队伍沿着泉流逆流而上。这一路,宁奇总算领略了艺术家们疯子般的热情、文弱书生的无奈和狼狈“一败涂地的”。日头快碰着山尖的时候,这些人几乎是爬着来到红山头前。
夕阳照耀下的红山,罩在一片金色的阳光里。山石上的岩画比先前看到的更清晰,更生动,艺术家们爬在刻有岩画的山石上,忘情地抚摸着,好像生怕这些来自天外的珍宝突然飞天而去,再也不会回到这个世界似的。李一凡象个狂人,披头散发在山上来回奔跑着,他站在一块大红石上,面对红山,伸开双臂高呼:“伟大呀!壮观呀!啊嗬—嗬—嗬……”声音在群山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