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嫁,你不伤心吧,妈妈?”他问道。
“她出嫁,我不难过——可——她竟然要离开我,总好像难以想象。我想我难以忍受的是她宁愿跟伦纳德走。做母亲都这样——我知道这非常傻。”
“你为她感到不安吗?”
“我想到我结婚纪念日的时候,”他母亲回答说,“就只能希望她的生活会不一样。”
“可你能相信他会待她好吗?”
“能,能。别人说他们不够合适。可我说,只要男的一片真心,像他那样,女的喜欢他——那么——就该可以了。两人是合适的。”
“这么说你不介意了?”
“我决不让我的女儿嫁给我认为根本就不是一片真心的男人。但现在她走了,距离就有了。”
母子俩都忐忑不安,很想她重返家中。保罗几乎感觉到,身穿带白花边的黑绸新罩衫的母亲显得形单影只。
“我不管怎样是不会结婚的,妈妈。”他说。
“唉,别这么说,孩子。你还没遇上合适的,也只就等一两年的事。”
“我不要结婚,妈妈。我跟你一起住,我们雇个佣人。”
“唉,孩子,说说容易。到时候我们就难啦。”
“什么时候?我都快二十三岁。”
“是啊,你是不愿早早结婚。可不出三年——”
“我还会照样跟你一起住。”
“我们不久就知道的,孩子,我们不久就知道的。”
“你难道不想让我结婚吗?”
“我不愿你一辈子都没有人照顾你——不愿。”
“那你认为我是应该结婚啰?”
“每个男人都应该,早晚的事。”
“可你愿意晚。”
“难啊——很难。”俗话说:
“‘儿不娶妻才是儿,女一辈子都是女。’”
“你认为我会从此不理你,不管你吗?”
“嗯,你不能让她嫁给你同时又嫁给母亲吧。”莫雷尔太太笑笑。
“她可以爱怎么做都行。”
“她不会多事——在得到你之前——之后嘛,你慢慢会明白的。”
“我永远也不要想明白。有你,我决不会结婚一决不会。”
“我可不想让你没人照料,孩子。”她大声说道。
“你不会离开我的。”
他母亲坐在那儿,哈哈直笑。
“去睡吧,”她说——“去睡吧。”
“我们会有漂亮的房子,你,我,一个佣人,圆圆满满。我说不好靠画画能发财呢。”
“睡觉去吧!”
“你会有辆小马拉的马车。看看自己——活像位小维多利亚女王招摇过市。”
“给我睡觉去。”她大笑道。
保罗感到周围的生活在改变。少年的境况已不存在。而今,家已是成年人的家。安妮是已婚的女子。亚瑟以家里人所不知道的方式追求自己的欢乐。长年来他们都曾经在家过日子,出外打发时光。但现在在安妮和亚瑟眼里,生活是在他们母亲家的范围之外。他们回家时不是度假就是休息。由此这个家给人奇怪、空荡荡的感觉,仿佛人去楼空。保罗日渐神不守舍。安妮和亚瑟走了。他急于步其后尘。但他在家才能在母亲身边。不过,还是有什么东西,除家之外的什么东西,他想要的什么东西。
第二天,克莱拉前来。他们到牧草打草场用茶点。米丽亚姆望着天色渐晚。这工夫,保罗一直同克莱拉嬉戏。他堆起一个比一个高的干草堆叫大家从上面跳过去。米丽亚姆不喜欢玩这游戏,站在一旁。埃德加、杰弗里、莫里斯、克莱拉还有保罗都跳。保罗赢了,由于他身子轻。克莱拉干劲十足。她跑起来就像亚马逊族女战士一样快。保罗喜欢看她毅然决然向干草堆冲去的样子,一跃而过,落在了草堆的另一边,乳房颤动不已,浓密的头发披散开来。
“你碰着了!”他嚷道,“碰着了!”
“没有!”她火了,转问埃德加,“我没碰着?我没有可挑剔的吧?”
“我没法说。”埃德加大笑道。
谁都没法说。
“可你就是碰着了,”保罗说,“你输了。”
“没碰着!”她嚷道。
“明明碰着了。”保罗说道。
“帮我打他两耳光!”她大声对埃德加说。
“不,”埃德加大笑,“我不敢。要打你自己动手。”
“碰着就是碰着了,事实是无法改变的。”保罗大笑。
她十分生他的气。在这群男孩和男人面前,她那点得意劲已不翼而飞。眼下他就要煞煞她的锐气了。
“我觉得你好卑鄙!”她说。
他又大笑,笑得使米丽亚姆很痛苦。
“我早知道你跳不过那个干草堆的。”他逗弄她说。
她看出,保罗会舍高就低。他会不忠于自己,不忠于那个真正的、深刻的保罗·莫雷尔。他有会变轻浮的危险,像亚瑟或他父亲那样有变得追求满足的危险。米丽亚姆想到他竟为了和克莱拉保持这种极端无聊的交往而抛弃自己的灵魂时,感到十分痛心。她痛心、默默地走着,而那两人则互相拌嘴挖苦,保罗嬉皮笑脸。
过后他不承认有这么回事,但颇有点儿过意不去,向米丽亚姆五体投地。随后他又开始顶顶撞撞。
“讲虔诚并不虔诚,”他说,“我认为,一只乌鸦飞过天空的时候是虔诚的。可它这样只不过因为它觉得自己被带去了它想要去的地方,不是因为这样做是永恒。”
然而米丽亚姆认为,人该对一切都虔诚,要信仰上帝,不管上帝是什么,都是无所不在的。
“我不信上帝对他自己也那么了解,”他说,“上帝并不了解事物。他本身就是事物。我肯定他不是充满热情的。”
在她看来,保罗是在借用上帝之名为自己辩解,因为他想有他自己的意向和的欲求。两人较劲好久。即便当着她的面,他也全然对她不忠诚;随后他感到羞愧,接着后悔;继而恨她,又一走了之。此番情形总是不断重现。
她让他心浮气躁到了极点。她自然——悲伤、忧愁,仍然是个崇拜者。她的忧伤是因他造成的。有时他会替她难过,有时又恨她。她是他的良心;不知为何,他却感到他已经有了他对付不了的良心。他离不开她,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她确实拥有他最精华的部分。他无法同她一起生活,因为她没接受他其余的部分,这部分占有四分之三。所以,他稍有不顺心就一古脑儿在她身上出气。
她二十一岁那年,他给她写一封只能是写给她的信。
“我且最后一次谈谈我们残破的旧情。它是变化不定的,对吧?不妨这么,那爱情的躯壳还没死去,且将它坚不可摧的灵魂留给了你?你知道,我能给你一种精神之爱,我已经把它给你很久很久了;可不包含激情,你是修女,我可以给予修女的——就如神秘的修士给予神秘的修女一样——我全部给了你。你可以把它视若珍宝。然而你会怀念——不,一直怀念——那另一种爱。我们的所有关系都不曾涉及肉体。我和你交谈不是通过感官——而是通过信念。因此我们不能按常情相爱,我们的爱不是平平凡凡的爱。然而我们又都是凡人,相偕一生实在可怕。因为不知为何,跟你在一起我就无法长久地保持凡俗,你知道,始终置身于凡尘之外就等于是失去凡尘。如若男女结婚,他们就该像两个感情弥笃的人——不是像两个灵魂——一起生活,平淡相处又不觉为难。这就是我的感觉。该不该寄出此信——我不知道。不过——能理解最好。再见。”
米丽亚姆把信看了两遍,看后把信封了起来。一年后,她拆了封,拿给她母亲看。
“你是修女——你是修女。”这句话一直渗进她的心里。他说过所有的话,只有这句深深地、坚韧地渗进她的心中,像一致命之伤。
聚会的两天后,她给他回了信。
“‘我们的亲密,如若没有小小的错误,本应该是完美无缺的’,”她引述道,“这是我的错吗?”
他几乎马上从诺丁汉回信给她,同时寄给她一小部头的《奥玛开阳诗选》。
“你回信给我,我十分高兴;你如此平静自然,让我无地自容。我真能夸夸其谈啊!我们经常失和,但我想,从根本上说我们还是能永远在一起的。”
“我十分感谢你对我的绘画和素描所表现出的欣赏。有好些画都是为你而画的。盼望得到你的指教,对我不论是荣是辱,你的指教永远都是莫大的赏识。笑话而已,望勿在意。再见。”
保罗的风流韵事第一阶段就此结束。他现二十三岁左右,虽然还是童男,但被米丽亚姆长期过度纯化的性本能如今变得分外强烈。他同克莱拉·道斯说话时常觉得身上的血液增浓、血流加快,胸口堵得异常厉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里活动。这是新的自我或新的意识中枢,在告诫他追求这个或者那个女人只是迟早的事。不过他是属于米丽亚姆的。她对此稳操胜券,所以才由他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