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麦也种哩，葡萄也种哩，葡萄有个两三千亩”
又往西南驰了不多时，大片的绿洲、水域便呈现出来，农民老哥说：“头前望着的，那就是南湖乡。南湖的主要几个村子就在这片洲子上。乡政府也设在这个达。”
元亨一见绿洲，眼睛也亮了起来。陆虹兴奋地说到了，咱们好好转转，先去阳关，那儿有西汉的烽燧；离乡政府十里，有黄水坝水库，海一样大，都是老头子在这儿的时候修筑的，现在旅游的人还真把它当成什么汉代的‘渥洼池’，出‘天马’的地方！最后咱们再去‘寿昌城’，那是古时候通往西域的一个重镇……”
这，是在这达多几？”元亨地问。
“对，你啥时画完，我啥时再陪你一起回。”
元亨了她的。
王文宣早已给乡上的熟人挂了电话，说馆里的画家和陆鸣山书记的女儿前来采风，望多多照顾，提供食宿之便。乡党委书记姓刘，一听说陆鸣山的女儿，如迎上宾，亲自下厨房安排伙食。
陆虹他俩下了班车，先来到乡政府，刘乡长迎在大门上，眨眼望着穿白裙子的丫头，抢前一步握住她的手，“你就是陆虹，噢，你爹好嘛？”
进到院内，大院前面的车库门敞着，一辆北京吉普已经开出来，司机小李把车擦得锃亮，油箱水箱都灌满，只等着陆虹他俩使唤。“先洗洗，吃饭，房已给你们安排好了。”这个像花园一样美丽的乡政府大院，有几扫平房空出来作为招待所，画家被安扫在一间三人室中，室内除了他还有其他客人；陆虹则安扫在一间摆有沙发、席梦思的单间里。在房内稍事歇息，便同乡长一起坐在了有鱼有肉的餐桌前。元亨知道，这次下来写生受到这般照应，真是沾了陆虹的光了。
“唉，没啥大的变化，还是陆书记在的时候那个样子……”刘乡长一边招呼他俩吃喝，一边说，“不过，田亩、林地扩大了些，现在有三四万亩。那年胡耀邦书记来视察哩，还说咱树栽得好……一时你们看看就知道了，好的咱们索画家多画上些，坏的少画上些。呵呵呵，吃，吃嘛！”
他往二位客人盘子里搛着菜。元亨觉着，他完全把陆虹当成了政界的人物，一个“特使”，他的谈吐像是向“特使”汇报工作。
“唉，有两件事，我心里不踏实，一个是通往二墩的路没有修，另一个是渔业没多么发展，这两件事都是你爹当年嘱咐我的，可……噢，先吃吧，下午，你俩是先到两个林场转转，还是先在乡这边四个村走走？”
陆虹啾啾元亨，元亨谦笑着没啥表示。她对乡长说我们听乡长安排。”
吃完饭，他们首先驱车奔往二墩。她想看看究竟是一条啥路需要修，让。
她坐在车前司机旁边，把元亨一个人丢在后座上。她不住地向车窗外张望。车在公路上跑了不一会便进人东戈壁。越走路面越糟糕，野滩上大石头清了清，留着两行拖拉机的大轴辘辙印，那便是“路”了。小李说，去二墩四十里全是这路，沙窝子凹下去、凸起来，换挡不及，车轮陷进沙里拔不出可就害死喽！
“妈日的，我最怕去二墩！”说时司机小伙子加大油门又猛冲过一道沙窝。车身颠得陆虹屁股离座，头差点碰在挡光板上。“小心，你两个。”司机关照着，元亨呵呵笑着说，“我没啥。”
陆虹问：“那你们工作常跑二墩么？”
“毬子，一年跑不了半趟，有事就让通讯员骑个摩托去了。连个电话都没有。你啾，车窗外面哪见着个电线杆子。二墩自己有个发电机，一时时明了，一时时黑了，臊得连个电视也看不成，娃子们上高中都到乡这边来，亲戚家住着不回去。”
正说着，一不留神，吱一吱一，车轱辘果然陷在了沙窝里，打滑，熄火。
只得下车，又刨沙、又垫草，打来些拐枣枝子骆驼蓬往车轮下揠，再打马达，仍拔不出车身。元亨和陆虹都下了车忙了个满头大汗，末了瞅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荒滩。
毒太阳晒着扒人的皮，沙粒子和着汗粘在脸颊上。“咋办？”元亨问。陆虹格格地笑了。司机小伙子说笑哩，等吧！若没有拖拉机路过这达帮着把车拉出来，你两个就在这荒滩上过夜吧，喂狼吧！”
“好像你能跑得了，小李？格格格……”
她一屁股坐在沙上，“哎哟，好烫！”又一轱辘立起身。元亨咧嘴笑着，转对司机问：
“那咋就修不起一条路？”
“修路要钱儿哩！县里不拨款，光靠乡里哪来的钱。乡里发动过几回，这不就修了个这相，刨刨沙子垫垫土，没几日风沙一刮，又盖毬子了。要正经修柏油路，路旁栽树，怕是一步见远就要花万把元哩。”
“那你们乡的收入哩？”元亨又问。
“嘿，乡信用社里集体存款不足十万，你看着这么大的个乡，还不抵私人存折子上的钱多！现在乡里该着一个淘金大户的钱，没的还，他女人天天来催帐，嘿嘿……”
元亨2的在2有。
2这大户是怎么个“大”法。小李说了那山大王的姓氏名谁，说他家就在南工村四队，他在金矿上雇了二三百人，一年能出不少金子。他女人也能干，为他搞后勤，送粮送肉拉菜水，成卡车成卡车地拉进山去。这女人还承包了一片鱼塘，也是雇了人守塘养鱼，家发得大得很哩……元亨心想，哼哼，许是用不了多久，这位淘金大王，也会像阴知新那样，代替那位刘乡长哩！
陆虹抹了把脸颊上的汗，手遮阳棚往远处看着，许是她盼望二墩那方向能驶来一台大拖拉机，把她从这JL救出去……
第二天，他们又去了阳关，从乡上到阳关二十里，没昨天那么远，路也平坦多了，那儿是个旅游景点。
吉普车直开到墩墩山上，停在阳关烽燧脚下。小李把车门子一开，逗笑地说：“索画家，画去吧，看那泥土圪挞有个画头不！唉，昨个陪你俩去二墩，葡萄也没长熟，酸着吃不成！”
这山顶上风还不小，吹得陆虹的裙子直摆动，她仰瞅着那西汉时留下来的一堆泥巴好半晌，风把那烽燧上剥落的土屑刮下来，扑打在她脸上。
“嗯哼，画吧？”
，不画！”
山那边一片，全是坟头子似的起起伏伏的丘陵，妈日的，像是到了火星上，一码子赭褐色，那个日怪，瘆人惶惶。小李说，那下面就叫古董滩，滩里撒满了古董，古人用过的铜钱、断线的珠子、破陶碎瓦片，要不要？拾去，保你能装一口袋！元亨摇了摇头。
他真不知道这日怪地方有个啥游览头！我又不是个考古的，管毬它那达有上千年前造过的屋、务过的田哩！陆虹却依旧站在那烽火台下面，那土圪挞早没个台子的样了，残破的身子剥露出内里的筋骨，一层红胶土、一层芦苇草，凝得跟化石一般。
“哎，你瞅够了没有，瞅见了啥？”元亨问道。
风吹她的头，在地，上去像的。
“我瞅见，咱说过的那只‘鲲’，在那儿歇过脚似的……”
“嘿嘿，那我就更没法画了！”
元亨除了这座烽燧没画，倒也画了几张山下农家的景儿。密扎扎的白杨林掩映着的村落，从黄水坝流来的渠水，渠边浣衣、汲水的女人、光着屁股蛋的娃子、农家宅院、果树园……中午，他们就在阳关林场的场长家吃饭，场长还陪着他们参观了村上办的企业。还在林海子里走了走，凡是元亨感兴趣的地方，陆虹都停住脚，让他尽兴作画。直到下午六点来钟，他俩才乘车回到乡政府大院。
刘乡长看着陆虹，那胳膊腿的都晒了一层颜色，心说这丫头耍美喽！呵呵地笑着转向元亨问道：“索画家，阳关有些画头不？”
“嗎，比我们曹家桥美气多了！”
“呵呵呵，快洗洗，吃饭吧，小李，一达吃！”
食堂、餐厅不小，还有个大会议厅，都设在后院，想是召集个全乡的干部会，来的人也不少哩。除了房舍，后院还辟有几亩地，种些蔬菜、油料，养猪养鸡的，使你感到这达不过是一家放大了的“农户”，比一般农家少几头骡马、犁耙农具，而多一两部汽车罢了。
吃罢饭来到前院，白天上班的人这会子都走了，院内静静的，但天并不见黑，好像这达比敦煌县城黑得还要迟缓。夕阳红红地抹过来，乡政府前院的景致格外怡人，石板、碎石砌的小径，直通院中的花坛，花坛盛开着秫秸、大地，放四面，四面草坪绿绿的，间或生着这沙乡特有的花棒花儿、羊奶角角花儿，草坪直铺到房前廊下。四合院一圈回廊相通，花廊外更有葡萄架繁繁茂茂爬上。
刘乡长一如往日向陆鸣山汇报工作似地，同陆虹齐着肩，在那花径子间。想这景也来。
只听陆虹说：“……不错，果品加工厂，我们也都转了，苹果罐头、葡萄酒，我们都吃了、喝了。”
“呵呵，我们全乡去年仅干鲜葡萄这一项，就销售了三十七万斤，预计今年能卖出七十万斤。你这两天见到的那大片大片的晾葡萄干的晾房，不论集体的还是私人的，大部分都是乡上投资建起来的……”刘乡长继续数叨着，还报了不少数字，粮食产量，畜牧业羊毛，林木收人。末了他说你要见到你爹，就说，我保证在近年内把通二墩的路修起来，即使上面不拨钱，我自己也要修！”
不知咋的，陆虹心里酸楚楚的，是觉着这位刘书记也挺不容易，还是又瞅见她爹那老态龙钟的脚步，艰辛、缓慢，仍旧走在这里……元亨眼皮子一眨，猛然好像瞅见了月泉叔，不知是一种什么情绪萦萦绕的。
元亨说：“唉，我是农家出来的娃子，我最晓得，现在农业不好搞，啥都划分给私人，没个统一管理，聚家过日子哩，家里却‘聚’不来钱喽！再说，化肥、水、电啥都涨价，柴油汽油更是贵贱不好买，拖拉机汽车都跑不起了。我们来，刘乡长还让小车陪我们，真不好意思坐哩！”
“呵呵，日子总还得过下去。你家在曹家桥哪个村？”刘乡长问。“月牙泉村。”
“噢！曹月泉在那达？”
元亨点点头。
“唉，那个人……”刘乡长只是这么一叹，他没说“那个人”咋了。
“跑了一天，你们早些歇着吧，若还想转转，乡政府后身便是湖，三个大湖坝子拦着，一个比一个高，可以看看。不过就像刚刚索画家说的，水面虽宽，打不住‘鱼’喽！就连黄水坝那海子似的水库，都分了，每年由县水利局直接向私人收租收税，呵呵呵……”
陆虹和元亨来到湖边，广路大下坡，直下到第一个大湖。沿湖边再往上走，越走越高，沙土坡，沙子灌满了鞋，沙坡上长着花棒、梭梭，羊奶角角开着喇叭似的小白花，藤蔓爬得遍地。登上沙坡，只见三个大湖呈梯形，镜子似地折射着湛蓝的天色，四周芦苇厚得像古城墙一样，野鸭水鸟吱呀地几声，还得。
“这儿真美，可惜你没带画板。”
“不用，我装在脑子里了。”
你么？”
“沙山长大的娃子，咋会耍水？你要是跳到湖里游游，我就把画板拿来。”格格，我也不会。你是不是喜欢我脱了衣裳，一点儿什么也不穿？”那还用说！”他脸涨红了，“中央美院画‘模特儿’还不就那样，那是一堂高层次的美育课哩！”
“嗯哼，是呀，人都喜欢那最极至的美……不知咋，这次来南湖，我更是常瞅见那只鲲，它原来也是生在水里的……”
“你又扯到这上头，今早，你让我画烽燧我就没画成，本来一座泥土堆也没啥难画的，可你一说那只鲲在那儿歇过脚，我就画不出了。”
“是的，我是想让你写一些生命力更长久的东西……”
“啥长久？我不能画一只我没见过的鲲蹲在那烽燧尖尖上！”
“格格格……可你应该是能感触到，当山风把那上千年的泥土屑，吹下来“你该听到多少代人发出那劳累不堪的喘息声，人们想争得些啥，末了并没真得到它，只是繁衍生息，忧忧忡忡，悲悲喜喜地去了……”
“唉，陆虹，你一个丫头家，咋净想这些日怪！多少代人得不到的，你想得到个啥呀感触，哼哼，这两日我感触最深的不是那块土圪挞，而是刘乡长那张脸，见到你挂起的那副模样！让我觉着，像是他在这台上呆不久了！我想那位淘金大王见到你，或是陆伯伯，绝不会是这副神色！”
“是的，这就更让我想那只鲲……我也没少想我爹，老人家规划这片湖的时候，也是一副好心肠哩，咋就吃不上一颗好果子？格格。那时候他只想着家家，来家家个不是，斯·莫尔的‘太阳城’想得还美，比罗伯特·欧文的‘新拉纳克’更是一点也不差，可是那鱼在集体的湖里就是不好好活，那苇子也长不高高就黄了，枯了。而现在，把湖包给几户人，只是这几户成了富翁，我爹若来这儿，老人家还不气得跳了湖？就连这湖边的苇子也都卖给了私人，一到秋后，你来看，那苇塘的主人神气得很呢，雇着大工头小工头，赶着那些割芦苇的短工，镰刀砍得嚓嚓地响。我爹要在这儿，也只能给主人打个短工，格格格……”
这时，月亮已挂在空中，倒映在湖面上。
元亨瞅着湖面，脑子里又构思出一幅画来。湖，没有轻舟荡桨，没有野鸭戏水，只有一张支离破碎的脸和那波动的月亮重叠着，脸上挂着泪斑，月亮像把镰刀，挥动着，刀刃断续地闪现在画面上，头发，被割断，像芦苇似地割倒……他们一起回到乡政府院内，蛐蛐嘟——嘟——地在花草丛中叫着，月光把廊前的葡萄架照得影影绰绰。夜间的空气，草木植物的味特别浓烈。他俩沿廊走着，脚步跫跫，渐渐放慢下来，前面便是陆虹的那间客房。拐过长廊的那边，是他的客房。她说去休息吧，Goodnight.”声音极轻。他望她，只见月影斑驳洒在她脸上、身上，洒在那已不辨色泽的裙上。
“陆虹，我想……”
她摇了摇头，“不，去休息吧，”
呼吸紧促，丰腴的乳在那幽暗的光影下更显出清晰的轮廓。
顿时他不能自已，拉起她的手，她向回抽缩着，用下颜指了指那边，他的那间客房灯亮着，有旁的客人。离客房不远，拐过回廊便是乡长的房子。她再次轻轻摇了摇头，抽出手，径自走了，推开门叭哒一声拉亮她那间单人居室的灯。
她扶着门站着，见他依旧立在那儿，吱一地一声关闭了门。他这才迈开脚，身体不觉摇摆，拐过回廊向那边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