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她抬起头,忽望见渠西端远远的有一个背影,顺渠边向上游走着,步子懒懒散散。她的心倏地揪了起来,像被啥抓了一把悬空了似的。那是元亨。他在那儿做啥?这渠横穿中关村与月牙泉村的交界处,往上走,是沙井村,他去那里么?不,像是漫无目标地瞎转,渠两旁杨树很高,杨树外面是庄稼地,一片旷野,他独自转达啥呀!
他有心的?长的两着他那的影。
有啥事,不能说说么?他回来这么几天了,也没见他到她家来看一看,当初去的时候咋说也是她帮了他,为啥回来,总该有个话吧!
为啥要等他来你家,你就不能去看看他?大大方方地去问问他呢?不,这样太掉价,脸上难堪……她鋳踏着,又侧脸向西望望。
渠两旁的杨、地她走了。
面射过来,晃耀着眼睛。
离他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她的心慌乱了,噢,你怎么会走到这儿来,你着他,在地。
这时听到身后有人,他回了一下头。
“容容?
他叫了一声,那语调像隔了人世,冷静又陌生。
斜阳照得她有些睁不开眼,眨巴着瞅了他好久,没作声。渠水哗、哗地流逝。
“容容,你好么?我本来想去看你的,可,可这两天……”
容容依旧说不出话来。
元亨嗓子里也咽咽的。又搭讪道:
“你,刚放学么?”
“嗯,路过渠桥,看你在这儿……”
“噢,我刚才到乡上办了一下手续,”
他精神显得怠倦,头发乱乱的,衣裳也没换洗。
“你……咋想的呢,为啥要撇了那工作?”
他眼睛红红的,没能回答。只是望着她,望着她,末了说:“容容,我对不起你……”
她心头忽地一撞,像是啥早已被忘记的事情,忽又唤醒来。
她压抑着,把话题转向一边:“噢,这没啥,工作嘛,不顺心,回来就是了。”
说罢,低头啾着渠。夕阳渐渐敛去渠面上的颜色。
“容容,我走了快三年了,不知咋,我在那儿,像被埋没了似的……总想着回村,我回来,直……直想见到你……”
容容的心评评地跳起来。这才想起,这两年多,近三年的时光她是咋度的。
难道她真的等了他这多年?她眼睛潮漉漉地有了泪水,不敢去瞅他。“你后悔去那儿了?真怪我……”
“不,我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
他想走近她,可真觉着没脸迈这一步!早先,那个做学生时的姑娘还在?
她低着眼皮,瞅了瞅他鋳踏的腿脚,说,“走吧,我陪你走走。”
元亨心里一热。自打回村,他头一次感到心底掠过这么一缕慰藉。
她陪他往沙井村的方向踱着步。聊着他们做学生时的一些趣事、笑话,好像这两年多的时光压根就不存在似的,他俩又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
“……咱们班的陈老师,还带高年级的课,不过他提升成副校长了……”说起的这那的,她。
“学校里工作累吧?你每天来回走,咋也不骑个车?”
“不觉着累,走惯了,咱那会儿不都是走嘛。”
那会儿,她依旧像是那会儿,那样腼腆,说话柔柔的,含着些儿羞怩。元瞅瞅她那,着末。
“你这么晚没回家,叔和姨娘在家惦记你哩?”
“没事,学校里有我一间屋,有时候一忙也就不回家了。”
“叔在村里干得挺红火。”
“嗯,沙疗所、刺绣厂,全都拉开了,你见到小乔了?”
“嗯,”他应着。他是怎样见了她一面呵……
他家的院子离阴承祖家的庄院不远,都在村西。根世两口儿挨着根世爹的老院打了个新庄,小乔每日去刺绣厂上班便从那里出出进进。一日元亨见她从庄道那边走来,他像钉子似地立在那儿不会动弹了,小乔也住了脚,远远地瞅了他一阵,没有言语,末了她推开她家那新打的庄院门,进去,吱扭一声把门掩上了。
自那日他很少再出门,整日呆在家里。“孽障啊……”元亨妈骂他一声,便又抹着眼角的泪。说小乔结婚的时候,她老人家害了一场病,好多日没能。
容容觉着许是不该把话题扯到这儿,便岔开说:“我爹找过你?说过他的打算?”
“嗯,叔说过,可我……还没顾上想它。”
子,在里……”
她着那的儿。
元亨心头一动,不无歉疚地瞅她,在他身边默不作声地走着。尽管从做学生的时候她就是这样默默的,他俩从没有说过啥,可是,这也许更能使一个女孩子承受她不该承受的!元亨整日闷在屋里的那几天便想到,他哪里有脸再去见容容,在他绕了一个好大的圈子,回来,那早先的一切,早已不复存在了!容容会和小乔一样,随着失去的时光变成另一副样子,不是么!
这时他停下脚,呆愣地盯着她。“容容……”
她把脸扭向渠面,渠面已成墨色,不知啥时那里波动着几片月影。
“你……真的,还记得我……”
半晌,她觉着透不过气。“同学嘛,咋能忘”
“我在馆里……的事,都过去了,你……怨恨我吧?”
“我没埋怨过你,真的,从来没有,我有啥权利……”
他不觉涌出两行泪。“我……我还能……”
她抬起眼,没有丝毫责备地望着他。
“我懂得你,现在,我们都大了,不是娃子了……”
他拉起她的手,抑不住颤抖,她这才流出眼泪,忽地扑在他胸前,被他紧紧抱住。
她竟像失去了知觉。太久了,太久了!她心底像是这样说。他捧着她的脸,不住地擦吻,吮尽她面颊上的泪珠,新泪又洒上去。他这时才知道,他早应该爱谁,把他整个身心生命交付谁。容容,容容!我再也不离开你了!
许是他有了番“经历”的缘故,她觉得他的吻、拥抱完全不同于那个看灯的晚上,比那时候成熟了,比那时强烈得多,热烈,发“狠”,噢,她的脸、嘴唇全被他吻化了似的。“容容,我以为你不在了……”她喘息着,“在,在这儿……”他更紧地搂住她,用力贴近着,她只觉乳房被挤破了一般,“噢……”地低吟一声,“元亨,你还记得那年看灯么?”嗯嗯……”他难过得哭了。“别难过,我们不是都好好的?”容容,我让你太委屈了……”不,我不觉着……”她把脸颊更贴在他脸上,细细地抚揉着……他们该回去了,这儿已是沙井村的地界。向东南有一条小路,直抵月牙,地。
“你打算今后咋办?看我能帮你做点啥。”
元亨使劲地揽了揽她的肩。
“噢,你轻点!”许是揽疼了她。
这使他猛然记起,好像还有谁也是这样说,“你轻点儿。”忽地望见南湖,他在湖边构思的那幅画,残月、镰刀、芦苇,他躺身在苇茬上,如卧钉板……“快进村了,我把你送到你家门口。”
“不用,”她说。她仍惦记着他的工作。“要不,你也去教书?我跟校长说说。”
他一把又把她搂在怀里。“容容,你对我真好……”
“总得有个事干呀!”
他沉了会子,却突然说:“听说阴知新快要当副县长了?”
不知他为啥问起这事。容容说,新市委成立,补充干部,许是有可能吧。
“不管我干啥,我要干得强不过他阴知新,我就跳进渠里淹死!”
敦煌城的夜市那个热闹,外国人服饰各异,熙熙攘攘,中国人山南海北,游客、买卖人密密扎扎,本乡本土的小伙子大姑娘,照样身着健美裤、蝙蝠衫,挎着胳膊搂着肩,口里嚼着块口香糖。舞会的音乐大喇叭小喇叭地唱着,什字街头卖啥的都有,啥火州西瓜吐鲁番葡萄,飞天商场大楼下面更是小摊云集,啤酒茅台五粮液,还有盖碗儿“三泡台”’
张老大坐在个茶摊儿上,端起盖碗儿品了一口。他并不常在这儿消磨时辰,今个是要在这达候个人。下午,市委在东边那家宾馆开会,阴知新小子也被请了去,会后少不了吃一顿,小子吃完了回曹家桥必须路过这达。
呵呵,小子官做大了,张老大不用他的砖瓦,他哪有今天哟!就今天,张老大是大腿,他小子也不过是条细胳膊。瞅,身后这座飞天商场,张老大的股份一撤,这座楼就塌了。副县长究竟谁当,怕是还要商量商量吧?
他端起“三泡台”再哩一口,呸,呸,唾了两口,妈日的,这些小商贩没个不曰鬼,拿着劣茶当茅尖!
市委开会没请他,他心里很不是味。尽管他知道曹家桥乡属市上管,他所在的武动乡与市上八杆打不着。奶奶的,你市上的哪栋楼不是我盖的,你的市委大楼竣工了,老子没多找你们要一个钱,我有这份孝心,不如给我自己在这市面儿上盖一座楼!
这时他才觉悟,不光看钱多,还得看家乡里硬棒。阴知新比他聪明的是,从“家乡”闹腾起来,讨共产党的喜欢哩!曹家桥乡如今那个轰动,上报纸、上广播,中央的部长省委的书记都来视察,瞅狗日的政绩,租赁制的土地、乡办企业、乡办中学……嘿嘿,张老大咋比,武动乡莫过是个“武举子”,弄弄刀枪,像他张家的爷,张壶铭,丁末抗粮,砍了头算毬了!
不过,竞选副县长的事毕竟还得两说,你市上走红,我县上有人。别以为市长请了些鸡巴吊人喝两盅,就能咋的,就像眼前头街心那尊飞天女人像,子舞得,个,啥飞论捐款,张老大比他阴知新捐得多,论出工出力,党河水库二期工程开始了,要把淤积在库底的泥沙排掉,否则水库全报废,他又无偿派去了一百民工,工钱全由他张老大支付。还要咋样?到时候县里会有人说话!
人们说张老大与县委的一位书记有些啥“沾亲带故”,张老大点点头,“嗯,不错,那还有假?X!书记的儿媳是俺张老大的侄女。”一打听,那儿媳果然姓“张”。其实这张氏女子与张老大八杆子打不着,乃是县物资货栈张保管的女儿。开初,张老大只认识那货栈里的栈长,乃是武动乡的同乡,常一起吃喝,酒肉不分你我,渐渐打起经济上的交道,进货提货的各有关照。交道一深,又和库房保管员结成了莫逆,因为张保管直接经手货物,少不了迈他这个植儿。张保管生活上有啥难,张老大为他解决,缺房住吗,保管在栈内只有一个单间,女人娃子都在乡下,若来聚聚,不分老少全挤在那一间屋里。好吧,不多日,一套三居室的楼房搞到了。张保管接过钥匙喜得鼻涕眼泪一把把。女人接来,娃子领来。城里住着不能没个粮户关系,娃子年轻轻还得找个工作,这算个啥毬事,不两天娃子的户口报上了。张老大还给那丫头买两件时兴的衣裳,渐渐来了“感情”。一日张保管回家,三叩两叩半晌叩不开门,进屋一看,妈吔,狗日的东西,灭绝人伦!那床上一大摊,女儿头发乱乱的,正系衬衫扣。当面没敢发作,过后找那畜生算账吗?哪能哩,住的用的都是他张老大的,女子的户口、工作都是那畜生赐的!咋能就为这撕破了脸。一晃,张老大成了这敦煌县的风云人物,上交县太爷,下体民苦民难,张保管更无颜再提那端区区小事。叹声未落,这边喜音儿又来了,“老兄,我为你家英丫头找了一门好亲哩,你猜是谁家,嘿嘿,让你老狗猜破了脑瓜也猜不出、想不到。给,啾啾照片,县太爷的娃子要做你老狗的女婿!”照片好一副英俊长相,娃子除了脚略有点跛,再挑不出个毛病。老狗笑得咧着嘴,忙说,“英丫头,还不赶快谢谢你叔!”丫头窘着一张白白胖胖的脸,说叔,谢谢你了!”不多久,张保管又连升三级,当上了货栈的栈长,更是念念不忘张大恩人的好处张老大虽说在县里头有这么层关系,要想跟阴知新打这一仗,还得泼出些“军火费”哩。可近来钱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就因为曹月水壮驴拴不到槽头,跳了槽。
本来他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伙计,有啥木活还常关照他,让他曹月水挣个万儿八千的,不料这老家伙手里有了几个小钱便称大汉子了,一脚蹬了他张老大自包自揽起来。最近竣工的新市委大楼,便是与他“土木分家”两下里搞的。张老大一想起来,就恨不得把这死老头子一口吃掉。
他原想,与南湖的那些木材商们联络联络,断了他曹月水的原料,可是,敦煌的汽油紧张,汽车运输价格昂贵,南湖林场木材多而又运不出去,卡了曹月水,他张老大又包赔不了木材商们的损失,嘿,还真他娘的不好办哩!
“三泡台”喝了个没滋没味。只听夜市上人潮哗哗,叫卖声如宰牛杀猪。外国娘儿们,颤动着那硕大的奶子,从他的茶摊前摇过去,留下一股法国香水味。可就是不见阴知新那小子过来,他娘的腿,喝多了尿汤子醉在宾馆了?他并不想从他那儿打听今下午开了个啥会,吊鸡巴!不用打听,自然有人把情报送到老子的宾馆单间里去。再说阴知新未必就知道他还有这么一个对手,候着他小子哩。他眼里,张老大不过是个见财眼开的蠢货,他张老大也愿意做出个别无他求的样子,啥乡长哟县长的,老子不稀罕它哟!只稀罕个黄货、艳色,嘿嘿,玩玩乐乐,足也。今天等他来,倒是想让他治一治他手下的曹木匠,别那么太跳槽,尥蹶子踢人。他是曹家桥的大拿,要想挟制个木匠,还不易如反掌?呵呵,只要你帮我这个忙,别的事上我张老大还能不尽着你?哈哈哈哈,县上我都能给你说上话,让小兄弟你上去,青云直步!咱们在疏勒河就是兄弟,谁跟谁哟,我决不会跟你争肥夺瘦……他又呷了一口茶,身后凑近来一个人,贼头贼脑地几乎把一张臭脸杵到他的面颊上,低声说老师傅,要‘黄货’么?”
噢,看来是他在这里坐得太久了,连黄金贩子都相上了他。他扭扭头说:“‘黄货’,老子不缺,有别的颜色的货没有?白白的‘豆腐’,拿来,我要!”那人眨眨眼,溜了。张老大正哈哈地笑着,一辆吉普驶过来,在人流中行驶得很慢,车前尾后闪着灯柱儿。“哎咳一,”张老大高声一嗓,奔过去招了招手,“咋,官儿做大了,不认识人啦一?”那车果然停向一旁,车门儿咣当一响,走下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