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早就不开车了,现在,有人为他开小卧车哩!”那位老兄笑着说,声音不高。“他的‘福地’公司养活的人不少,不光是开车的、车上服务的,还有做别的买卖的,名堂多得很。现在,这车对他已经不算个啥喽,只是一笔小进项,由他弟弟代管。这巴老三还有个孝心,把他老娘和弟弟妹妹一家子人全都接到敦煌城里,洋楼里住着,弟妹们给他各管一摊事,公司就起来喽唉一,人家那家里啥没有。嘿嘿,说也怪毬子,就缺个老婆,三十好几了不说亲,说是瞅上了哪个乡里的丫头,痴上心了。嘿嘿,人哪,真是变化大哩,早先他就是我们那达崔家坟上的一个穷娃子,还常跑到馆里来看他哥,破衣烂袄的,他哥都不爱理视他。如今,他哥那个破馆长,年岁也快到了,快下台了,他连老三的个毬把子都不如!”
元亨不想听了,想换个话题。便对那老兄说:“你是不是跟你们的巴吉馆长有些矛盾?”
“唉,人家是正馆长,咱有啥矛盾哩!”
你敦煌啥?”
“毬,派我来搞些木材。馆里穷得连几份报纸都订不起,报纸、杂志、书籍一年年地往下压缩份数着哩,说是盖个商店,也搞点生意。”
“搞啥生意?”
“就卖些书画、泥菩萨土佛爷的,还能搞啥,最多再开个饭铺。唉,不过你也别说,这卖书画也能挣钱哩,你在敦煌就没听说过?月牙泉有个卖书画的卖出了大名堂,听说挣得不老少,报纸上都登了。毬子,他叫个啥我咋想不起“你们那达有画画的么?”
“唉一,有几个哩,你开玩笑,一个地区级的文化馆没有两三个画画的还行!不过,他们都不常画,都去办舞会去了,还开冷饮店、咖啡厅。还有一个我们前年吸收的乡下娃子,自学的,这一半年画得不错了,就是他啥也不干,一心画画,专爱画个冰川风雪。”
“冰川风雪?”元亨认真地听起来。
“是哩,这娃子性情古怪,执拗,背上个画夹子、背上些干馍摸,把个祁连山跑遍了。那山里没人烟,常人不去,除了冰山雪水就是森林野兽,啥羚羊、獐子、野牛、野猪、雪鸡跑得欢得很!这娃画的全是这些。去年我们办了个画展,挂了他的两幅,新加坡来了些客人看上了,一下全给买光毬子了。有个叫陈共存的你晓得吧,说是陈嘉庚的侄子,那在新加坡、东南亚是个大亨,说是还要邀请这娃子去他们那达办画展哩。”
元亨忙问道你说的这个娃子叫啥?”
“嘿嘿,叫了个极没名堂的名字,不知他爹咋给他取的,取名‘崔凹’。叫起来拗口拗舌,我们都叫他崔娃。”
元亨不禁想,这个崔凹多么像自己在馆里的时候啊!但又觉着不像,他从来没有那样执著过。
“唉,这娃子的脾性那个古怪,少有。七情六欲都没了,只是个死钻。我看这上的情是这些古怪人干得来。里他,咋当的?他娘病了,请不起大夫,他便在自己的身上学起针灸来,唉一,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全扎的是针,血丝糊拉,他学会了。‘文革’的时候不是兴画‘忠字碑’嘛,他没日没夜地学手,又画出了名。没来馆里以前,他在工艺美术厂打临工,是我把他看上的。他们那个厂长对他不好,发个烤火费嘛,别人二十、三十地发着,给他只发十五元,画个画嘛,嫌他纸用多了颜料用多了,可这崔娃忍气吞声不在乎,挣那么两个钱全者P贴在画画上,干馍馍一啃,从早画到黑。厂长说,‘咱这是工艺美术厂,光画不行,去,学木雕去!’他到上海学了三个月,便技法娴熟,木雕玉雕全在行了。产品被天津的商家买去出口,在天津口岸展览。一日,省工艺美术学会寄来一份表格,要让他人会,不想这封信让厂长收到扣下了,把自己的名字一填报了上去。崔娃知道后气坏了,说,别的我都可以不在乎,这事,你做得太卑鄙。铺盖一卷,便来了我们这达。”
上这儿来吧,我以二百元的月薪聘用你!元亨心里念叨着。尽管他还没见到他和他的冰川风雪画。到了酒泉,他要先见一见这个人,崔凹,一个多么有气派的名字,像个作画人的名字。虽然他还没有啥名气,还在那冰山上跋涉着,可这对于元亨或许更有益,他可以用低价购买他那无人问津的作品,十元、二十元一张,只怕他就已经高兴得发疯了。在文化馆,就是再多几个外国人买他的画,那收人他一分得不到。元亨也在文化馆呆过,这点事情他是懂得的。他可以想到崔凹现在也并不得意,每月微薄的工资,二百元对他是有诱惑力的。即使他不愿意应聘,能够源源不断地为书画社提供些画也是好事。只须他画在宣纸上,拿来,我们为他装裱,展销,如今,月牙泉书画社的名声他不会不知道吧,他会为他那一张张无人赏识的、废纸似的画稿终于找到了一个堂而皇之的销售处而欢喜若狂。
当那位老兄谈倦了,坐在巴吉坤舒适的高靠背软席上又呼呼人睡的时候,索元亨两眼凝视着车窗外面,他仿佛看见那冰山,一座座冰山,感觉到那,那的,的……
啦地发出响声,他,元亨,不是别人,在那冰川之间奔走、跨越……
第二年,春季旅游开始了。元亨的书画社又以冰川风雪画赢得了海内外游人的青睐。与此同时,地毯室、珠宝室也相继开业。
那次兰州、西安之行,他跑了许多厂家、商家,凡他看上的货,无不洽谈到最佳的价格上才肯拍定。而今的市场,南北各路人都有,稍不留意便会跌人陷阱。同时他也走访了一些朋友,都是曾来敦煌在他的书画社做过客的画家,看了一些他们的近作,或有一两幅精品,元亨收下来答应为他们销售。一经聊起来,愿意来他的书画社画上一两个月的人真是不老少,末了元亨只选中了一个人,那就是酒泉的崔凹。他答应夏季时来敦煌住上一段。
走了近两个月元亨才回到家中,这之前,容容天天盼他回来。常到这小院里来前后照看。还常到他爹妈那边去问问有什么要她做的事情。元亨的妈妈已经像喜欢乔丫头那样喜欢上她了,天寿老汉更是觉得早该这样,他早就啾见他家与这个丫头的缘分。老人催促说,无论如何,今年得把你们的事办了,春上若腾不出手,那就到秋天,八月十五,再不能拖了。
容容脸红红的。
到元亨快回来的日子,她又去小院为他拆洗被褥、床单,渠清和元庆来帮她,说:“容容姐,手都冻红了,让我来吧。”她坐在洗衣盆旁边就是不挪身,说:“不用,快洗完了。”搓板子嚓、嚓地响出声。
洗着,肥皂泡儿涌起来,亮晶晶的,像瞅见他的面庞,那双眼睛。天气这么冷,他在外面受冻了吧?他现在在哪儿呢,在兰州,还是在回来的路上?忽见刮起风来,携着沙子,一片浑浊的迷乱的风沙,撕扯着他的衣裳、头发,全都撕乱了,乃至那面目也不大像他了,而像一个旁的啥人,满脸只有那双眼睛很亮,闪着贪婪的目光。这时又听见那条奔流在中关村与月牙泉村交界处的渠水,哗哗作响,不知怎么,她又望见了阴知新……直到元亨回来,她的心才安静下来。
这天,她在元亨这儿呆到很晚,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净胡思乱想的。”
元亨见到容容,更是离别一日如隔三秋,搂着她再不松手,说:“想啥,想我去兰州,去她那儿了?”
容容笑着说:“噢,真是,我还忘了问你,你见到她了么?”
元亨重重地吻了她一口,才说我猜你就是想的这些!我根本就没去她那儿。”
“那你咋不见见她,我不会怪你,真的。”
D了,我都了”
他捧着她的脸,细细地看,每个细微的部位都像放大了似的。她也细细地看他,依旧是元亨,不是别人,她不觉眼底湿润。他触到她的乳房,那个看灯的晚上,人流把他俩挤到一起,那股感觉倏然又在他身心内腾起来。
他低头,望望那单人床,被她拆洗一新的床单、被褥,铺叠整齐,散发着温馨的肥皂味和晒后的清新。他的手不禁颤着,伸向她衣襟的钮扣,又缩回来,垂下……容容瞅着他,嘴唇启开来,又闭上,末了说:“亨,你要是想,就,就”
元亨不敢对容容有一点儿轻慢,直到她允许。灯,熄灭了,窗口投来夜色,蓝蓝的。
他看她就像他带回来的那些冰川风雪画,色调暗了些,却很美,美极了。他知道容容比一般的丫头心思重,不那么豁朗;可这咋说哩,也许正因为这,她才比旁人更温柔、多情。
嗯……听不清是她低低的呻吟,还是那冰川消融,汩汩地流水。长年累月,元亨只感到跋涉的疲劳,却头一次尝到歇脚儿的松快、舒服。噢,那么光滑呀,使他辨不清那柔软的部位哪儿是哪儿,全都溶化了,嗯……她又一声低吟,把一条胳膊伸出被子。那玉一般的着了些夜色的臂。
他吻着那条臂,从手腕到腋窝,腋下毛茸茸的,它完全松软地垂着,“呃,容容,你太好了……太好了……”
她使了好大力气,才将胳膊弯回来,搂在他脖子上。向上耸着胸脯,“嗯……”地又瘫软下去,她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当他再次亲吻、吸吮她的脖颈、乳房的时候,她才睁开眼望见这间黑黑的上房屋,快结婚吧!她心里说着,容容真是一点儿也离不开他,快结婚吧!
她眼睛泪湿湿的,她从很小就有一种孤独感,时常感到是她一个人在行走。打从上学的时候,背着书包,她身边的“伴儿”便与她若即若离。雪天,她去伯家,走在雪地上,四野茫无一人……建书画社,她着实忙了一阵,心底充实了一阵,可不知咋,随着铺面一日日扩大,地毯、珠宝一日日增加,早先那种孤单的感觉又朦朦地来了。特别是这次元亨回来,把前庭两厢耳房都布置起来,她看着竟那样陌生,刺晃晃的。她说:“元亨,干啥要弄这些东西,光经营经营画儿不是挺好?我是怕你稀里糊涂进那么多货,万一有个啥闪失……”他说:“放心吧容容,我那都是空进的,跟货主说好了,有试销合同,销路不好我们还可以退货。”她没再吭声。她倒不是怕货销不出去,怕啥?也说不明白……噢,快吧!人说丫头大了不结婚,就容易“生病”!
她渐渐平静下来。觉着自己什么也没穿,躺在他这儿,羞得不行。忙摸着一件小衣裳硬是裹在身上。一动,腹下疼疼的。她知道即日起,她已迈出了丫头的。他,他。他这次来的冰川画真不错,那是谁画的呢?真像是元亨自己画的!
元亨揽着她,说:“嘻嘻,我在酒泉的时候就想,这画儿你一定喜欢。这算是我这次出的了容容说:“我来给它写两篇评论,争取在北京的大报上发表,影响大了对咱就更有利。”
“我怕你累哩,白天上课,晚上再写文章……”
“我不怕累,为了你。”
元亨把她一下抱起身来,使她坐在他腿上,重重地抚着她的腰臀、小腹。“噢,疼……”她低低地哼了一声。
“容容,我估计今年我们要大发了!画儿是一笔,但主要的是地毯,你看见我进的货了吧?敦煌县地毯厂没有这种货色,我的地毯是在兰州东边一个小县上订做的,定西县地毯厂,敦煌壁画图案,还有波斯、古埃及的图案,是我给那个小厂提供的资料,其中不少是我的设计。现在,地毯是最走红的生意,日本人来中国买三两块毯子回去,一卖,把他们的旅游费全都赚了回来。西欧的青年人结婚,更是少不了一块波斯毯,就像咱这达的丫头非要一台彩电不可。在国外,地毯一英尺卖到了四十美元。咱这儿的行情,一般是十四美元,的要元,我……”
“你,你快变成个算盘精了!”
时值初夏,月牙泉书画社的生意令全敦煌的商家眼红,有人掐指计算着它一天的收人,唉一,狗日的发了大财了,发了大财了!元亨的门前,小车大车络绎不绝,中国人、外国人,政府官员们陪同着出出进进,提笔泼墨,赠赠送送。香港、澳门、东南亚的巨商富贾,买到3卩仿波斯的地毯欣喜若狂,“索先生的这个铺面,是不是窄小了些?若不嫌弃,到我们3卩里开个分社嘛,你我合作喽?”末了递上名片。索元亨也掏出自己的名片回赠。越是这样,索元亨越是向元通嘱咐道,给导游的回扣决不能少,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八千元以上的货可以按“三七”分成。一时间,导游竟像疯了似地为他抢拉生意。崔凹的冰川风雪画,大部分标到三千元,索老先生的字画所挂极罕极少,当日售出,不再另挂。书院外新筑两面极精致的广告栏,一面上写着“崔凹”,一面书着“索天寿”,大字如斗,概述其书画之精妙。崔凹的名气果然从这里大振起来,北京的报刊刊登了容容撰写的评论文章,介绍了崔凹在敦煌的盛誉,他的冰川风雪画首次发表在报上,而且是首都的大报。崔凹来信了,激动得说不尽那感谢的话,说他不过是个没人爱搭理的“崔娃子”,名不见经传,却在贵社的扶持下有了今日,他一定要见一见这个写文章的容容。
过了半个来月,在崔凹的画已销售一空的时候,崔凹来了。打老远便望见画社门前“崔凹”二字,旁边“索天寿”的大名,他早有耳闻,曾在《中国书法》《中国美术》上多次见到,据说他老人家是索靖的后裔。“元亨兄,怎么能起来”崔凹着的着他七,比元亨、容容都年长十多岁,身材不高,其貌不扬,穿着土里土气。元庆雇了一辆出租小轿车,把他从车站接来。一下车,元亨、容容便站在画社门前恭候。元亨向他介绍这就是容容。”噢!”他忙上前握住了容容的手,真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年轻、美貌的姑娘,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你年纪这么小,文这小院客房早已为他准备停当,沙发、小床铺设整洁。厨姑娘为他打来洗脸水、洗脚水,床头还摆了几件随他更换的衬衣、内衣,全是新的,塑料袋包装尚未拆去。不一时茶饭便又用托盘端来。他还从未受过这般礼待。他将在这里度过一两个月,每月聘金二百。
稍作歇息,他便提出去那边,进村,看望元亨的父亲。元亨说,不急,我父亲今晚上在家设宴款待你,为你接风。
容容陪着他在小院、前厅后厅转了转,他很激动,噢,这环境真好,展厅也漂亮,虽说小了些,可比起你们的年龄,这番事业已经不算4、了。他踮着脚尖,望着上房屋脊后面的鸣沙山,容容说,想去看看么,走,我陪你去。
他们走出小院后门,半里之遥,便来到沙山、泉畔。“听说你小的时候生活很苦。”容容说道。“是哩,就现在,生活也并不很甜……”崔凹抖了抖新换上身的衬衣使它凉快些。“你来过这儿么?”来过。”咋不画画这边的景致呢?沙山、绿洲啥的。”也画过,酒泉人,同是沙海子里的人,咋不画沙漠绿洲哩,但都画得不怎么像样,只有画冰川觉得得手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