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容容招呼了一声。“爹站在门上干啥，进屋歇着吧，我就去帮妈妈做饭。”
她从厨屋先给爹沏了杯茶端上来。正要再去厨房，爹说：“容容你坐下歇歇吧，刚回来。”
他望了容容好一会聊了聊学校里的事便又没话了。
她知道爹心里有事又不愿意多跟女儿说啥，沙疗所的事牵扯到元亨，就更不愿说它了。
她心说：爹就别指望他了……只当女儿是个没人要的老丫头，在家里帮不上个啥，反倒带累了爹妈……她不觉眼圈潮湿，眨眨，又强笑起来，聊说着爹，您去县上了？他们咋说？”
“呵呵，你咋知爹去县上了？我没跟他们说啥……是去看看你哥，冬天了，给他送件棉的，”
他说着，不觉眼前又望见那个摆毡房的。他抬起眼，是那样啾着女儿，啾着女儿，直瞅得眼圈子发酸、变潮。眨眨眼说：
“丫头，这几日，咋也不见你备习功课，我去你那屋，常见你晃来晃去的”
“噢，都是些旧课，没个备头……”
“嘿嘿，爹也没读过个书，课堂上，嗯，讲的啥？”
女儿眼睛红了，抑不住汪起泪。“讲的……高尔基写的，一个叫‘丹诃’的人……”
“噢，他咋？”
“他……他掏出他的心，给大家照路……”她忙低下头，泪珠扑簌簌的，说了声，“爹，我去端饭。”便走出上房。
晚上，她睡在厢屋里，听到上房爹那儿一夜的响动，擦火柴、点烟的声音，抑着轻轻的咳嗽声。是的，他有过过失，担心因为他的过失连累了月牙泉多，起个子，是老老的不住了，沙疗所又……是他把月牙泉村领到这么个境地！
当上房的咳嗽声再响起的时候，容容从炕上爬起来，撩起窗帘角，向那边张望，只见上房屋黑黑的，沉寂在夜里。慢慢放下窗帘，她捂住脸哭了。
这天，书画社也早早关了铺面，元通、元庆和元亨哥三个都在后院上房，吵得已是面红耳赤了。
“怪不得容容姐再也不来这院了，原来你是这么个人，安得这份心思！”
元通吼着。元亨一声不吭，一根连一根地抽烟。是啥时他学会了抽烟，是打从在阴知新那儿喝酒，见到那个女人？还是和渠清的不清白？他那张脸冷冷地挂上了泪滴。
元庆一旁说：“四哥，五哥说得对，咱不能既不帮月水伯，又去害沙疗所那样，咱就不像是这村的人了……”
元通又说：“哥，我跟你把话说清楚，你要想咱哥仨不分家，那你就立即给月水伯拨款，第二就是死了你那啥‘老宅老院’的心思！让乡上的红头文件像张擦屁股纸一样地废掉！不然，我就不干了！”
只听咣当声，元亨把茶杯摔碎在桌上，说了声：“好吧，分！”
元庆一下扑上去，伏在元亨的腿下面哭嚎起来哥呀一，四哥呀……咱，咱咋就不能过了哩……咱对得住爹么！”
“元庆，我要那宅子，或是要笔钱，不是想的你和老五？”
“四哥，我不要，我啥都不要，只想着咱哥仨好好个，还像往日一样……”茶水滴滴答答地，从桌上流到地毯上。
老五刚要奔出门，元庆一声“五哥一”，他又站住了身。“你一句一个铁硬，咋就不能好好跟四哥商量，你要是真心分家，想不想让咱娘多活两天了一句话，哥三个都呜呜地哭出了声。
“四哥，你就……答应了五哥吧，咱退出联营公司，准备应他阴家的官司，你若再去北京，我为你打行装，啊，四哥……”
“呜……”元亨哭咽了嗓子，半晌说：“元通、元庆，你们以为官司就那么好打，县上正在筹备联营企业的表彰大会，阴知新即将出任副县长，那笔‘砖钱’，他也并未明说找咱非要不可，你能告他啥，他说他当初为维护乡上的名誉、书画社的影响，用自己的钱暂抵了罚款，能有啥错呢？再说那宅子，那的的确确是咱家的呀！你也派不上阴知新的不是，那是党的一级政权，乡党委的决定……元通，你左一句‘容容’，右一句‘分家’地刺伤我，我心里……比你好受？我……我明白你的意思……”
“呜一……”元通呜咽着，在怀里摸索，“哥，不是我的意思，是……是咱爹的意思……呜、呜……你自己瞅吧……”
他这才掏出老人家的遗嘱，颤着递上去。
元亨一见爹的字迹，顿时恸哭着趴在桌上，趴在那刚刚摔碎的杯碴子上。
我的娃子们：
爹一生坦荡，在临走之前，我的灵魂是不坦然的，含着痛苦，含着罪过。
我不愿在这个时刻责备我的娃子，唯愿你们团结一心，在今后好好活人。倘使爹的灵魂还能得到些宽慰，你们须答应我两件事。
一，是要帮助月水伯度过难关，不怕倾其所有。元亨啊，你为书画社吃了大苦，爹在九泉下也不会忘记；但倘若你于月水之危难而不顾，我绝不原谅你。那时，我不能不让元通从书画社的积蓄中提取我应得的那一份，就算你爹是你雇来的一个笔墨先生，写写画画这多少年。就用这笔钱救助于月水吧！亨娃，我所以说出这样伤心的话，是因为你离爹已了。
二，是我从阴七爷那儿得到启示，或许日后有人提说咱家的老宅，那么娃子，切记：月牙泉除了咱家现有的宅院，没有咱的任何屋子。三十年前，你爹不是惧怕一顶富农的帽子而让出那处旧址，而是看到乡亲们的难处主动献出我微薄的心意。如今那处旧址上建起了沙疗所，我这心得到了莫大的欣慰，因为爹一生，除了给大家写过几副对子，没能做些啥事。亨娃，记住爹的话，算是爹走之前对你的请求。
“爹……”元亨哭着，两手蒙在脸上……
当上房屋内丢下元亨一个人的时候，他听见院子里元庆的招呼声噢，姐？你来了！我哥在，在呢。”忽地一阵热涌，是容容来了？元亨嗵地立起身奔出屋。
只见小乔站在那儿。
倏然，多少年的往事像是全都涌现在他眼前，自他们分别后，这可能还是头次会面’
“乔妹，请进屋坐吧！”
小乔跺了跺脚上的尘土，才迈进那铺着地毯的屋，拘束得不知该往哪儿坐。
元庆端来水果、茶点摆在茶几上。“小乔姐，你常不来，刺绣厂挨着我们这么近，咋不来转转？姐吃饭了么？”
“吃过了。”
元庆的热情，似乎解除了些她的尴尬，搭讪道：“就你们哥俩？”
“我五哥和渠清嫂回庄了，白天都在这儿。”元庆说着，“姐，你坐，我得去前面看守。”
“噢，”她客气地欠了欠身，目送他出了上房。这时，忽地又觉得尴尬起来。
“乔妹……我这几年，真不知是咋过的……”
她一双陌生的眼睛啾着这屋里的摆设，写字台、台灯、电话，壁纸装修的的+屋的着+那地的地“容容姐，没有来么？”
“……”他沉了沉说：“她，不常来，根世好吧？”
“嗎。”她点了点头。
小乔+我我得不你”
“亨哥，不说这些了，我只希望，你和容容姐，早些……”她停了停，说：“都是我爹的事，才使你们闹别扭。其实，那算得啥事呢。”
她抬起眼望了望元亨，见他比前几年的确见老了，不大像那时的“亨哥”了。而她，也已是一个娃子的妈妈，今天鼓足勇气来这儿的时候，在镜子前自己端详了好半晌，的确，她也不再像在那棵左公柳下一起干活时的样了……“唉，我买了伯的房，你怨恨我吧？”
“……”她点了点头，说：“嗯，起初，是有点难过。我每次去刺绣厂上班，都不敢往你这边瞅……后来，也就习惯了，还觉着摆在你这儿挺合适，总比它空摆在那院里值当。真的，亨哥，过去的事，也就没啥怨恨了。”
元亨听了这话，心里确也得到些宽慰，说：“伯这些日子，咋样？”
“我正是为这事来。元亨哥，本来村里打算竭力帮助他的，可是最近，听说沙疗所出了事……元亨啊，如果，你还念咱兄妹间的情意，我求你，在这个时候，至少不要……”
“乔妹……”他不觉垂下了头。
“我也听说了，沙疗所那块地和老宅子，是你家的，可，可能不能……”乔妹，我这几日也想了，我爹也留下了话……”
元亨说不下去了，他，他不能掘他爹的坟哪！再者，看到小乔妹子那样恳求他，他的心也不能不动了。他知道，乔妹不是到了万般无奈，不会来他这儿的。
“放心吧，乔妹，我，我会尽我最大的力帮助伯的，我对不起伯和你呀！
“哥，不要再这样说了，今天，能听到你帮我爹这句话，我，真感激你！”
，沙起来。
“元亨哥，还望你快，我怕我爹维持不了几天了！”
我，我你伯，他我，我”
他把她送出院，直送到空场子北边。夜幕早已拉下来，夜色中仿佛他才意到他少时的是那样，地出的容，她侧转身来，眼睛波动着他熟悉的光泽，“哥，别送了，回去吧！”说着，把了他。他的的心头……
元亨了元下心不家出助。这晚，他匆匆去容容家。好久没有去了，真是好久好久没去了，那院门朝哪边开着都像是陌生了。月泉叔会搭理他吧？会的，这时候去是及时的，叔和容容都会高兴，欣喜若狂。
拐过村那边，只见院门口停着一辆小轿车，夜色辨不出那4、车的颜色，只有车头车尾那红红黄黄的信号灯闪着。怎么，她家有客人，是谁呢？他站在树荫里止了步，朦朦地望去，这时院门开了，走出来几个人。
“岳父，你回去吧！”
“唉，不要这样戏叫……”
朦胧中晃动着那五大三粗的身影。元亨浑身轰地一怔像是失去了知觉。
“你放心，只要我在县人大，没人敢动沙疗所！大不了给他们些钱，钱咱有得是！”
小车尾灯的亮光映亮出曹月泉站在台阶上的侧身。车呼地一声开走，车尾扬起些许烟尘，大门嗵地一声关闭了。
元亨呆愣在树影下几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他怎么也迈不动脚了，冷风飕飕地吹着，他还要去叩响她家的大门么？抬头，头顶上哪里还有啥树荫啊，早已落尽了叶子，寒梢儿在风中拉着唿哨。
他不知不觉向回去的路上迈着步，腿像是断了，拖不动它。
回到书画社，这达也是这么静，除了风声没有别的声音，当他把上房屋门重重地一掩，背靠在门上时，倏然浮现出渠清的面影，他把她从厢屋抱进这屋那一刻的面影。我不怨你，也不赖你，更不会败坏你，这样你就放心了……只觉她那嫩嫩的脸蛋划过他的面颊、嘴唇、脖颈，半晌，才觉出那里流着。
他走进里屋，扑嗵一声倒在席梦思上，不开灯，不拉那鸭绒被，只默默点起一根烟。烟头的红火忽明忽暗的，像那小车屁股后面的灯，这时才渐渐浮出容容的面容，久别了的面容，挂着泪斑，元亨，你在哪里呀，当我和我爹彻夜不眠的时候，你在哪里呀！
他“呃一”地一声叫喊，想从榻上挣起身，可咋也动弹不得了，豆大的泪珠子扑簌簌滚落在榻上。
多么残忍，冷酷，她对我！她真的要嫁给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了么？耳边吱一吱一地鸣响，脑瓜子沉得像一圪挞铁，又轻得像一团雾，一团“寂静的雾”。是的，他又啾见县文化馆，她那间屋子，写字台上杂沓着书，那是本啥书，从没见过，但他记住了那本书的名字和那位哲人的名字，叫啥海德格尔。还有那段话，“深沉的烦恼，像寂静的雾遍布于生存的深渊里……把外在事物、他人和我们自己，莫名其妙地搅在一种普遍的冷漠之中，这种烦恼显示出生存的全貌……”
只有这时，他才算彻底地懂得了她呀！她不肯跟他到月牙泉来，怕这里撒不下她那粒“苞谷种子”！
我容易么，数年的辛苦、奔劳，才积攒了那七十万元，咬着牙拨出那二十万，还要准备应那三十万元的官司，冒着书画社倒闭的危险！为的就是瞅见那么辆小车立在你家院门口？在我成为一个穷光蛋的时候，是不是还要让我看一看你迎亲的队伍？记得在阴知新那楼上喝酒的时候，他哥俩是谁说过：“你还惦记个啥呀，你的容容，乡亲？呵呵呵，他们一个个早离弃了你！”叔、伯、小乔，还有他爹……一张张脸在他眼前晃动，掠过去，黑洞洞的屋，的确啥也瞅不见了。半晌，却又显出爹的遗嘱，那几行墨迹。“亨娃，记住爹的话，算是爹走之前对你的请求……”他再次泪湿了枕头。不管咋样，他拿出二十万来，不管她曹容容咋样，他还是要再次去她家，去见曹月泉！这时，来的，见地这曰，容容刚放学回到家，没有见到爹像往日那样站在上房门口，便走进上屋探望，脚刚跨进门槛忽地停住，只见早年那个摆毡房的人跟爹对面坐着，他嗵地站起身，向容容笑着躬身招呼。容容心底倏地电触了一般，客套了一声啥，头一低又退出上屋。
自这一刻，她心头再抑不住滴血。进了厢屋，扑通坐在她往日备课的那把椅子上，回想刚才爹脸上那神色，那痛楚、尴尬的表情，她全都明白了！不，不会！爹没有向她说过，只是猜，不，不要猜！她扑在桌上痛痛地呜咽了，抑住那泣声，不要让任何人听见。
那仿佛都是昨天的事，他在那空场子处摆毡房，来家里戏弄，她正在做饭，手上粘着面屑儿，一捂脸哭着跑出厨屋……不一，爹，即使我跪在元亨脚下，女儿也不能走这一步！我去找元亨，立即去找元亨！
她拭了拭腮边的泪珠，站起身走出厢屋，奔出自家院落。
前面，已望见那块空场子，书画社由那道高坡横着的地平线上一截截地露出来，露出来，那迁建后的古宅，高大、巍峨，雄雄浑浑地矗立着，夜色，星光辉映。她匆匆的脚步，急不可耐地一步步接近它，没有陌生感，没有不认识它的任何疏离，好像它原来早就是这个样子。尽管她一年多时间没再来过？可她觉着它是那样令她亲近，它，就是她的家！元亨，你在里面么，在后院那间上房屋里么，你会想到容容在这一夜突然出现在你那儿么！不用你出门迎迎她，不用你开开上房屋门，她自己会推门进去，不用你说一句央求的话，她会扑在你的怀里，跌倒在你脚下，不用你解她的衣纽，她自己会……夜色下，没人看见她脸颊上的泪水。
古宅，大门漆黑，只有耳屋的窗亮着，是元通还是元庆守着前院。她仰起头，从那廊柱子直望到飞檐，檐下铜马在风中轻轻地响了三两声。她绕过它，沿院墙向它的侧后方，后院的门是否还设在原来的地方，还是改了方向？走到后院门口，门依旧在那儿，推推，已上了栓。该是叫一声渠清，噢不，老五媳妇没准还住在这儿，那么，叩响它吧，她手颤着，半晌没敲出声来。
她伏靠在门上，只是不住地流泪，却叫不出一声“元亨，来开门。”有啥事，要这么急，不能明天说！他会这样问她吧？明天一早，她不去上课了，就来找他，对，那会儿不会像现在这样难堪，即使她拥在他怀里……一夜，长长的一夜，一夜的鸡叫。
当晨色染亮了书画社的时候，一辆崭新的桑塔纳由中关村驶来，停在书门前阴知新穿着讲究，腋下夹着个公文皮夹子，进了前厅。
“元亨一，准备好了没有？今个头一天，咱俩可不能迟到！”
他来叫他去敦煌开会，就是那个“联营企业表彰大会”。索元亨作为该公司全权代表，将接受省、市、县三级大奖。并在企业联营研讨会上作书面报元亨也已穿着整齐，系了领带。可他依旧说：“大哥，还是让温故去吧，我，我有事……”
“啥事，能耽搁了这样的会？兄弟，你是给大哥撂挑子，还是给市委、县委那些不识相的人们好看？”
“大哥，我心上乱得很，在会上坐不住……”
“问你是啥事，你又不说！”
他咋说，说他要退出“联营公司”么？不仅要舍弃眼前这一切，还将要变成个穷光蛋么？
“哈哈哈哈……”阴知新笑了。“元亨兄弟呀，你真能跟大哥开玩笑！自你做了咱的副总，我阴知新啥时跟你玩过一点心眼儿？哪件事没跟你掏心掏肺？就是现在门外停的这辆桑塔纳，也是看着你才添置的。你不想坐它，也该早说呀，何必这节骨眼上这么难场？好吧！”
阴知新正要往门外走，只听元亨叫了声“大哥！你稍等”。
他终还是舍弃不得。匆匆来到后面元通的屋，把一张签了字的支票递给弟弟，说：“元通，伯的事你看着拨款去吧，我走了……”
这大早，容容也稍事梳洗，穿着干净地赶来了，她想元亨兄弟们刚打开铺面，她可以从正门直接进去，元通元庆见到她，会高兴地叫起来姐来了一！”
这时只见门敞处走出阴知新和元亨，他二人衣着笔挺，走向那辆锃亮亮的卧车，低头进车门，根本没瞅见不远处站着的她，她刚想发出一声招呼，却听那车门嗵一地一响闭得很紧，茶色玻璃折射着早晨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