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开门的是容容,门虚掩着,只消一拉就是。随着吱呀声户枢叫,两人都怔呆了半晌。容容那张脸全无血色,像害了场大病,“容容,你咋了?”他问。她眨巴着眼睑望他,也像是生疏了一般,说没咋。”叔在家吧?”她点了点头。
容容把他引进上房,便退了出来。是爹给他斟茶倒水,十分客气,还递上烟。
元亨被让坐在屋正中桌旁的椅子上,全然是客人的席位。啾啾“中堂”挂的字画,那是他爹索天寿早年为月泉家写的。月泉没有和他对坐,只坐在炕沿边,背靠着墙,一条腿搭在炕沿横木上,手揽着膝盖。
聊了两句敦煌的会议,月泉便转人正题。
“乡上的文已下来好多日子了,知道你忙,咱看看是不是商量个数目……呃,亨娃呀,沙疗所,就别让它迁动了,你说呢?”
元亨心里一痛,看到叔完全是乞求他的样子。
“叔,我来,不是找‘麻烦’的……”
“唉,咋说‘找麻烦’呢,叔有错处,早先容容的爷爷……呃,你都知道了,我想我该赔偿你家,确实有些对不住你爹……”
“叔,我没有伤害沙疗所的意思,只是前一向,事刚出来,我,我有些拿不”
“我知道,知道,有些事也不全由得你,只是月牙泉村不很宽裕,我,我会尽量多给你些,你看是多少……”
元亨禁不住扑簌簌落下泪来。瞅瞅这间屋,地还是砖铺的,没有一些儿摆设,月泉叔坐在土炕边随地弹着烟灰。而他那眉宇间的皱褶,却拧着对全村的忧虑,像维护他的生命一样小心地看护着月牙泉公司。
“叔,我一分钱也不要!我爹走之前留下话了,就凭这个,沙疗所稳稳地坐立在那达,再没有人动它了!”
元亨流着泪,从怀里掏出那张遗嘱,递给曹月泉。
月泉当下一阵惊喜,颤着手接过那张不大的纸片,读着,读着,他泪流满面了。
“不,我还是……给老人家一些……补偿吧……”月泉说着,以手加额,泪珠子从手掌下面滚落。
“叔,我不仅不能要这笔钱,我还要拿出二十万,和你一道……”
只见这时,曹月泉面色冰冷,木呆呆地愣在那儿。
“叔,咋?你咋不说话?”
“月水,已经出手了……”
元亨脑子里轰地一响,他才知他太晚了!顿时,浮出乔妹那双眼,瞅着他他垂落脑袋。
半晌,说:“月水伯……啥时候办的,就,就没跟叔商量?”
“没有,他连他的丫头也没告诉,他不愿意再连累旁人……”
“……叔,我去了……”
“噢,容容送送,”
这时他又一怔,似醒过来,还有容容,难道,也……了啦么!
容容把他让到厢房,他猛地记起那日,他在这间屋里接过她的存折……还记起,她说,“等把伯那院的房盖起来,再……”他一阵阵身子发冷,发抖。他望望她问道你病了?”
“没有,只是上课,忙些……”她眼睛瞅向一旁。
随着她那若有若失的目光,元亨啾了啾她那张书桌,上面摊着书本、笔,学生娃子的作业。
他,就这,过说,过的。
“容容,前些日子,我来找过你……”
“噢,不说了……”
他浑身一战。稍顷,站起身,走向她。
“你坐下,”她说,他不禁停下脚,立在屋当中。
“元亨,原谅我这几年的过错,我们该分手了……”
“不一,容容!”
他一步抢上去,泪落如注。
她把他的手,从她肩上推开去。
“你……你又看上了别人?”
“你,你这是为啥呀!”
我……不了……”
“不对,不是这样!你仅仅是为了,为了……”
“不管为啥,这不该是你指责的,元亨,我们不要相互怨恨,希望你……好好生活吧……”
“呜一”地一声痛泣,又紧咬住嘴唇。他猛地揽住她,她用力推开来。他奔出屋,只听院门咣当一声……
根世见岳父的木器社已经出手,这边便加快了盖房,请来不少人手,修地基打穷,已筑起一座二层小楼的骨架。
曹月水已搬到这边,住在厢屋里。听着那夯声,看着那每一块铺上去的砖石,都是自己欠下儿女们的。“别忙了,天都这早晚,麻黑黑的还干啥。”他对根世说。
待儿女们散去,院里静下来,他便独自坐在这院落当中,东瞅瞅、西瞅瞅,忽瞅见那间“倒坐”东屋,眼睛出神地盯在那儿。
不知咋,近来他常望着那屋,盯着盯着竟有些生怕,身子骨一阵冷战,抽缩,许是又记起他亲娘,呵哈哈哈,他淡淡地笑出几声。
二林和媳妇,在那边厢屋睡着,大森两口儿,白天来这儿跟根世一起盖房,忙完了便回自己的庄院歇着去了,娃子们啊,一个个都有了安顿啦!瞅瞅脱尽了叶子的柳树梢儿,这又快到落雪的时候了,他给娃子、媳妇每人买了件新袄新褂子,全是上等的绸缎、毛料,尤其是给乔丫头和根世的极考究,因为丫头结婚的时候他没给她和女婿买过啥穿戴。还有一张存折,是他贴身的几万元,也交给了丫头,说是让她替爹存放。
这几天,他断续地从木器社那边搬过来些家什,冰箱、电视机啥的,摆在二林的屋里,说,“你们听听看看的,我嫌吵闹哩!”
那边已清点了财产,正式交手。记得交手前一日,他把那位敦煌城里来的妇人叫进他的屋里。
“大妹子,你来这达三两个月,我没能好好照顾你……”
女人一听这话,立时眼圈子红了。
“他爸,咋,咋又这样说!”
望着她那干净利落的衣着打扮,月水心里不禁一股酸楚。他不想让她在日后的生活中变得邋遢、窝囊。曾几何时,他幻想过他晚年的快活,娃子们都围着她,喊她一声“妈妈”,不让她做农活,只让她帮助二林料理料理社里的事情,外人来接洽生意时,也会恭恭敬敬地称呼她一声“社长夫人”。闲时,他会带着她去哪个大都市旅游,让她住最高级的宾馆,老了老了,他和她也都见见外面的天地……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空想了!
好在在她来这儿的日子里,曹月水既没有亏待她和她带来的那个娃子,更没有在她身上沾啥便宜,只当雇了一个做饭的,一直让她系着围裙,没能。
他不觉伤心地眨巴着眼睛,不敢再往她丰腴的身子上望一望。
“你知道,明天,这儿的一切就都不是我的了!”
“那又咋样,不是还有座院子嘛,咋就不能过呢!”
她执拗地低着头。沉了会儿,又说莫不是你……相不中咱?”
一句话,使曹月水几乎掉下老泪。她来这儿时间不长,洗衣做饭的却干了不少,他说,“把你那围裙解下来,厨房里不是有做饭的人嘛!”她一笑,说,“我给你单另做些可口的吃。”咋会相不中呢!特别是临近倒闭的这些日子,她更给了他不知多少关怀和温存,端茶倒水的。他知道她是个正经人家,不图别的,是来跟他过日子的!
“大妹子,我能遇上你,也算我这辈子命不错了。只是,这要是早些年,我正红火的时候,我有能力好好安排你们母子……”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千来元。“大妹子,别嫌弃,这点小钱,你带着花吧那女人“呜一”地一声伏在沙发背上哭了,肩膀抽泣着。
当他把钱塞进她衣兜时,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毯上:“他爸一,我不要这钱,我只要你安安心心地过,我根底也是个农家的女人,在东乡,会做田里的活,娃子也大了,也不需要咱安排他,没了这座厂,我们不要它,我们在那边院里照样居住,种田、吃饭、过日子,大哥一……”
曹月水眼泪扑簌簌地滴落,他头一遭搂了她的身子。末了说:“是这样,那也得有个安排,你先和他小哥哥回去,等我把那边上房盖起来,一准去城里接你们。你看,料都备好了,码了一院?
清静的院落,左公柳寒枝子摇曳着。他似乎瞅见那座上房已经完全盖起来,上下两层,灯火通明,还瞅见那个女人牵着小哥哥的手也来了,跟他一起下田劳动,在这院里,又像当年那样做起了木活,他脸上不知是汗还是泪,她把一条毛巾递给他,他握住了她的手,那样绵绵的、软软的……见她系着围裙走向厨屋,那间“倒坐”东屋,他忽喊了一声:“娃的娘!你……别去那屋里!”咋了?”她眨眨眼睛,他眼神慌张,不安,依旧瞅着“倒坐”东屋……噢,曹月水大院啊!自打他爹曹万根传给他,多少年成喽,似又听见那“嗞一嗞一”的刨声、锯声,夏日柳树成荫,燕子啄泥,阴七爷躺在那树荫下纳凉;冬日落雪,冰凌挂白了树梢,七爷或是小乔拿把扫帚,刷、刷地扫着院子,那声音多么熟悉呀!还瞅见大森、二林,亨娃子,在那木板、刨花中走来去……末了,空空的,眼又落在那间“倒坐”东屋上。娃子们,爹没给你们留下啥,就是这座空了的院子,根世娃子正在流血流汗地重建的院子,留作你们!
这日,还是在那个地方,他悬梁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