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君的前任跟她是研究生班的同学，N君是本校直升的法学院高才生，不但专业课成绩一流、英语一流，而且非常聪明、能言善辩，永远都是辩论会上的明星。沾了北方人的光，她的普通话说得特好，这在卷舌音平舌音分不清楚的南方学生中非常有优势，所以每次辩论的时候对方还在为表达不清楚懊恼时，她已经像尖嘴八哥儿似的把风头抢尽了。这种女生放到校园里就成了没人敢摘的鞭炮花——男生们觉得女生拙嘴笨腮或者偶尔撒撒娇吵吵嘴是蛮可爱的，但是张嘴就吵架，他们招架不住。
直到研究生二年级的时候，N君遇到了律师男，命运就改写了。
律师男满足N君对男友的一切想象，够高，够聪明，够有魄力，够爷们儿——最重要的是，他们一见钟情，第一次在辩论会过招之后一拍即合，就决定在一起。
N君千挑万选选中的律师男其实比她小一届，但是年纪比她大，因为有好几年的工作经验。职场当然比学校锻炼人，几年的职场历练使原本就木秀于林的律师男更显出众，站在一帮愣头小子中间格外引人注目。N君和律师男很快成为大家称道的一对。
律师男适应不了住学生宿舍，经济条件也不错，于是跟N君商量了一下就去学校外面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精装修的小公寓。
那会儿虽然有学生情侣在外面租房，但是迫于经济压力，租的多是筒子楼或是简陋的毛坯房什么的。律师男和N君不存在这个问题，所以略显“奢华”的居住条件让N君的很多同学很羡慕。N君和律师男也都开朗好客，经常叫同学过来改善伙食。大家吃怕了食堂里寡淡的饭菜和汤水，周末的时候去N君那里炖肉打牙祭，皆大欢喜。
那段日子，N君前所未有的幸福，觉得结婚的二人世界也不过如此，房子不必大，只要温馨即可；生活不要太忙碌，要有聚会的时间；不用太有钱，手头不紧就好……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好。只要有心爱的人，什么远大的梦想都细小如尘，她甚至暗笑曾经的自己，那么好强做什么，画了一个大圈，还不是把一个心爱的男人当成了全世界。
所有甜蜜的爱情在甜蜜的阶段都是一样，你侬我侬，柔情蜜意，一团泥巴捏两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是在一方小小天地里待久了，彼此开始对对方的生活细节视而不见。
那时候N君读研二，律师男读研一，N君的课比律师男少，但是她从不缺课。这是她当学生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大学四年她循规蹈矩没有缺过课，研一一年也没有，研二她不打算破例。但是律师男不这样，他最先学会的就是翘课。他说：“你们老师讲的还没我讲的好，他们一天律师都没当过，怎么可能讲得好法律课？”
N君就不服：“你要是不想学习，你来读研究生干吗？”
律师男说：“我上班上累了，来休息的。”
N君就拿出最佳辩手的劲头儿跟他争辩：“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好好上课呢，就算老师讲的没有实战精彩，至少也是一门课程啊，听听总没坏处吧。”
律师男说：“听了没有坏处，但是也没好处。还浪费了我的时间，总的来说就是对我有坏处。”
两个人能够就“上课究竟有没有价值”争辩大半天，最后就是男的赌气在电脑前玩游戏，女的搂着课本却看不下去生闷气。
有天，N君对律师男说：“我是不是应该转变一下形象？现在太像学生了，找不到律师的存在感。”律师男只顾着盯着电脑上的游戏说：“你是学生不就应该有个学生样子吗，以后工作了自然就转型了。”
N君说：“可是我们班上有很多人已经开始在律师事务所实习了，都穿得很职业，上课也是套装。”
律师男就说：“他们装呗。”
起初N君会被律师男逗笑，但是日子久了就开始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纵容了自己的懒散，要知道从前她什么都走在别人前头的，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被别人反超了。
危机感像一道阴影，悄悄蒙上了N君的心，恋情的甜蜜已经不足以抵抗它。
爱情它是一罐沉浸其中才会觉得甜的蜜，一旦你不沉浸了，开始理智审视了，就会觉得这种甜有点儿齁嗓子，让人不舒服。N君比律师男先一步理智了——律师男并没有落后太多。
N君清醒地认识到，律师男和她虽然用了很短的时间擦出了火花，可是在长期来看，他们不在同一个频率上。N君就像那从未出过门的小马，急匆匆满心期待地想过河去，看看更广阔的天地是什么样子。她热情万丈，信心满满，冲劲十足。而律师男，虽然年纪不算大，却摆出一副倦鸟归林的姿态，反复唠叨“社会险恶，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律师圈不像电视剧演的那样意气风发”“我建议你好好考个博士，在学校里教书算了”。
N君的好斗性就被调动起来，想跟他分个高下。律师男却不跟她辩，只顾着玩游戏、泡论坛。
几次三番这样，N君对他失望了。当初他们认识的时候律师男不是这副懒洋洋的样子呀，辩论赛上他整个人神采奕奕，帅得不可思议。律师男对此给予了解释：“那会儿刚进学校嘛，学生会举办活动，我觉得好玩。跟你们这些小孩闹着玩呢。”
N君的心凉了一半。
口才很好的N君第一次有点儿慌神，不知道如何应对这样的变故。
她不怕吵架，不怕分歧，因为她相信所有的矛盾都可以经过有效沟通化解掉。但是她很害怕自己珍重如眼珠的爱情建立在一个荒诞的玩笑上。闹着玩儿？什么是闹着玩儿？如果辩论赛是闹着玩儿，那么这场恋爱算不算闹着玩儿？他是把读研究生当成度假，那么与她的这场恋爱算不算度假中的一个项目？她算不算他的一个消遣？如果没有她，他也会爱上其他女生的吧，因为他仪表堂堂阅历丰富，想在学校里找个女友实在太容易……还是那句话，她不是怕失恋，而是怕自己珍重无比的爱情到头来仅仅是她一厢情愿的一个幻想。
N君甚至有点儿惶惶不可终日。
终于有一天，N君决定跟律师男详谈一次。N君很认真很认真地把自己心里的困惑说了出来，律师男正在打游戏，听她这么说之后，他慢慢熄灭烟，停下游戏，转过头盯着她看，等了半天才说：“挺聪明一孩子，怎么突然犯傻了？如果我只是为了玩，至于跟你玩吗？我为什么偏挑一个喜欢剑拔弩张的你跟我玩？我又不是受虐狂！”
N君被他的胡搅蛮缠逗笑，原本的谈判架势顿时不见。她说：“你为什么就不能正经点儿，好好跟我聊一聊？”
律师男觉得话题沉重，叹口气说：“为什么一定要这么严肃，不累吗？”
N君说：“我觉得这是一件严肃的事。”
律师男说：“我不这么觉得，我只觉得是件美好的事儿。我欣赏你的口才，你是个有想法有追求的女生，这都是我喜欢的，所以我选择跟你在一起。我们彼此喜欢，这就够了。你非要把事情弄得那么严重干吗？”律师男说这话的时候盯着电脑屏幕，那是一个论坛的页面，他在跟人掐架。
N君说：“你能不能别看电脑了，看着我？”律师男撇嘴笑道：“宝贝儿，给我弄点儿吃的吧，我饿了。”
N君看着他故作无辜状的大眼睛，顿时化力气为糨糊。他耍无赖；她就真的拿他没办法，因为她爱他。
那年春节，他们两个一起过。
律师男的父亲很早过世，母亲再嫁之后很少管他，说起来他也算个苦孩子。N君原本打算带他一起去她家过年，他说那样不好，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去拜见岳父大人。N君理解他，他因为缺少完整家庭的温暖，所以会有一种难以融入完整家庭的感觉。N君担心硬拉他回去非但不能让他过个快活的春节，反而滋生种种不便，所以就顺了他的意思，两个人一起在小窝里过年。为此N君的爸妈没少唠叨她：“这死丫头，有了男友就不回家了。”不过他们倒也高兴，这闺女终于有男友了，还过得挺幸福，不用当“剩女”了。
N君一直觉得那是他们过得非常温馨美好的一个春节。他们把小小的公寓装扮了一番，门口贴了红春联，屋子里还摆了水仙花，挂了红色的装饰鞭炮，特别有气氛。两个人一起去逛超市，买来一大堆好吃的存在冰箱里。原本是没有电视的，为了看春晚他俩商量了一下，还特意去买了个大彩电。
“越来越像个家了。”律师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眸子里亮晶晶的。
N君永远都记得。大年三十那晚，他们站在小小的阳台上看窗外的烟火。南方的春节不似北方热闹，但是也有烟花漫天绽放。N君和律师男相拥在一起看窗外的烟火，明亮美好的颜色在黑洞洞的天幕上炸开，映在律师男的脸上和眼里，N君觉得，那是爱情的颜色，是最美的颜色。
新年的烟火还未褪尽，N君和律师男开始争吵。因为各种拜年电话。N君不明白，律师男怎么有那么多电话，而且很多都是女性朋友——甚至是女网友。
律师男说：“这很正常啊，平时就是在网上闲扯，这不过年了嘛，大家打电话问候一下。”
N君问：“你们到底都扯什么？”
律师男说：“什么都有，天文地理，饮食男女，生老病死，婚丧嫁娶。”
N君知道他又在胡说八道企图蒙混过关，但是这次她一定要较真。他喜欢泡论坛扯淡她是知道的，从前没有干涉过，但是那些网友竟然都有律师男的手机号码，这让N君很震惊。她还以为他真的只是网上闲扯，原来他跟那些网友早就不只“网友”这么简单。那么，她出去上课的时间，或者她不在家的时间，律师男是不是都在跟她们打电话闲扯呢？
N君很少上论坛，觉得那是闲人聊天磨牙的地方，她忙着上课看书考试，才没工夫瞎扯。但是律师男从不操心这个，考试前随便看看就能过关，她又羡慕又嫉妒。可是她做不到，她佩服他的智商和情商。
可是，可是，可是，他却把大把的时间用来交网友，N君无法接受。
起初，律师男接电话只是应付一下，说说拜年话就挂断。但是他有一个近乎习惯性的动作，那就是挂断电话之后立马跑到电脑前打开论坛网页和QQ。后来，律师男接电话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N君没有刻意去听，也能根据他的谈话大致猜出电话属于固定的某几个人。内容倒没什么敏感话题，无非是论坛里谁谁谁，用的都是ID名字。N君疑心病越来越重，开始纠缠到底是谁的电话，论坛里有那么多事儿值得在电话里说吗？律师男就解释，谁跟谁掐架呢，谁跟谁想打官司找他咨询，甚至还有人想离婚咨询他手续。N君气得笑出声来：“你没告诉那位姐妹，你是打经济官司的律师，不是管离婚的吗？”律师男就说：“他们要是有你这么专业我就省心了！一般人就觉得律师什么都懂！”N君气不打一处来，说：“要是她再来电话，你给我，我对婚姻法有兴趣，我来帮她咨询。”当然，那个女网友没打来。
后来有一次，一个女网友的电话彻底让N君气炸了。那会儿她跟律师男正要睡觉。律师男是夜猫子，黑白颠倒是常有的事，而N君属于即使在假期也会作息时间正常的那种人。那女网友的电话打过来，竟然质问律师男：“你为什么不在线？”
律师男的电话有点儿漏音，N君听得清清楚楚，她瞬间就炸了。律师男正说着“我今天困了不上线了睡觉了”，N君一把抢过手机：“我老公睡了，你想聊什么，我陪你。”那边咔哒就挂断了。律师男脾气也立刻上来，冲N君吼：“你什么意思？你谁呀你，凭什么抢我电话？”
“我是谁？你说我是谁！”N君胸口剧烈起伏。
这时律师男电话又响起，又是那个女网友的电话。N君抢着去接，律师男更快一步过去抓过手机，狠狠往地上一摔说：“你是不是疯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N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没想到律师男竟然会这样跟她说话。她急了，指着他鼻子吵，“你有种再重复一遍！”
律师男不跟她吵，穿衣服摔门出去。大正月里，外面的鞭炮声还不时响起，律师男和N君就这样吵得地覆天翻。
N君第一次在那个爱的小屋里哭得昏天黑地。她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爱得天旋地转的两个人，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变得形同仇敌。她从没想过自己会变成翻看男友手机、抢接他电话的可怕“疯女人”，可事实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让她几乎没有躲闪的机会，被抢男友的危机感和耻辱感兜头而来，她想做鸵鸟躲闪一下都不行。
律师男很晚才回来。外面很冷，N君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手机摔在地上，她没捡起来。他回来之后捡起手机看了看，还能用，嬉皮笑脸说：“手机真结实啊，这么摔都摔不坏。”
换作平时，N君会被他的样子逗笑，但是这次她没笑。她叫他的名字，说：“某某某，我快不认识你了。”
律师男依旧笑，重启手机之后坐到她身边说：“好像你真的很认识我似的。”
N君呆了一下，有些晕。是啊，好像她真的很认识他似的，他们不过在一起半年——细算还不到。她一直觉得认识他很久很久了，觉得他们像老夫老妻一样，可是他一语惊醒梦中人，她真的认识他不久。这个错愕让N君暂时从女网友电话事件中回过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