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R君笑嘻嘻来找我告别的时候，我以为她在说笑话。她是个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所以她说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来我都觉得很正常。但是，当她笑嘻嘻地告诉我“我被勒令退学了”的时候，我还是惊着了。这可不是小事啊！
那会儿马上就毕业了，我们都替她不值。知道于事无补，R君反倒豁达起来，一边照着化妆镜描眉画鬓一边说：“怕什么，不就是少个文凭么，姐有的是本事，还能饿死不成！”说罢又笑，“只要有我男人陪着，什么我都不怕！”
说到这里，要介绍一下R君的男友——双鱼男了。
让R君有情饮水饱的这位男友是双鱼座，我们姑且称之为双鱼男。
他爱喝酒，这不奇怪，男生看球时来扎啤酒一碟花生米，或者三五好友小聚弄瓶小二一醉方休，这都正常。但是双鱼男喜欢独自喝酒。他称之为“饮酒”。饮酒的时候喜欢慢慢细品，同时还要写首小诗。要是像苏轼一样写出个千古流芳的“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什么的也倒好，他写的是朦胧诗，看孩子在麦田奔跑，或是日光下飘浮着晶莹的气泡之类。我们粗人都不太懂，但是觉得他自己在那意境中很沉醉。
双鱼男是学美术的，画了几年油画，后来大学的时候转行做了设计。虽说专业偏理性，但是油画师骨子里的气质并没有脱去。除了喝酒作诗，也还作画，据R君透露说他当初爱上她就是因为请她做了模特画了一幅肖像画，而她正是在当模特时爱上了他专注作画的样子，微微皱着眉，紧紧抿着嘴，很专注很迷人，大千世界仿佛丝毫不能使他染尘。
R君和双鱼男双双离开学校，开始北漂生涯。当然这个过程并不顺利，因为R君的爸爸妈妈极力要求她回老家，而双鱼男的父母也觉得被开除已经很丢人了，再无业游民一样在北京晃荡很有辱门楣。但是R君又开始耍无赖不按常理出牌，对双方的家长说：“我俩闹成这样没脸回老家，难不成亲戚朋友的问起来就告诉人家我俩被赶出校门？回家之后怎么可能找得到好工作，怎么可能再去相亲？我俩共同经历了这样的风雨，以后不管出现什么样的状况，都要在一起。”双方父母都被这妞的伶牙俐齿震慑住，也只得随他们去。
北漂的日子不好过，租房要钱，吃饭要钱，求职等等都需要开销。要命的是他们两个没有正规院校的毕业证，文凭上先失了分，R君生得一张巧嘴和漂亮脸蛋，可惜稍好一些的公司都不只看这个，都需要她的各种学历学位证明。四处碰壁，家里给的钱也差不多花完了，R君狠心咬牙，决定降低求职的要求，去小型民营企业试试。从谋生的角度看，这是对的，因为她很快就应聘上了一家公司的总经理秘书，而且对于一个没有工作经验的新人来说报酬不错。
双鱼男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擅长的是平面设计，几乎所有公司都要求本科毕业生，除非条件特别优秀的才能放宽学历。双鱼男固然优秀，可是他无法证明。一次次被拒绝之后，双鱼座多愁善感的天性发作，哀叹取代了热情，忧伤取代了野心，自卑取代了自信。
小秘书R君很快熟悉了岗位，从一个傻乎乎只知道谈恋爱的学生妹过渡到职场人。她只是照猫画虎看别的女员工是怎样说话做事的，并且注意吸取另一个老秘书传授的经验，所以进步很快。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言谈举止上，R君都变化不少，但是她自己并没有特别的想法，觉得这只是对职场生活的一种适应。球鞋仔裤T恤固然舒服，但是不能穿成这样站在总经理身边呀。别说去办公室了，就是踏进写字楼的大门，脏兮兮的球鞋踩在洁净的大理石地面上，自己都不好意思。
R君是这样想的，双鱼男却不是。在他的眼中，R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每天早上不再跟他赖床，而是听到闹铃就飞快跳起来梳洗打扮上班去。她也不再拉着他到处找好吃的，每天动不动就跟老板出去应酬很晚才回家，一身烟气酒气。双鱼男说：“这份工作你别做了吧，换一份不用加班的。”R君说：“哪儿有不加班的工作呀，老板愿意带着我说明重视我，别人想跟着还没那个机会呢！”双鱼男就冷着脸来了一句：“贱！”
R君怀疑自己听错了。这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用在她身上，活像一柄利刃戳进她的心脏。那个曾经温柔地为她画像、把她称之为快乐天使的人，竟然这样说她。她这么辛苦还不是为了挣钱养活两个人？他屡次面试不成功，后来干脆连求职都放弃了，成天闷在租来的房子里玩游戏，连饭菜都不做一下，偶尔煮个方便面都不刷锅洗碗。他这么自甘堕落，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R君伤心地哭，双鱼男马上道歉：“都是我不好，乖，别哭了，你打我好不好？”
R君就那么不争气，被他几句甜言蜜语哄笑。
双鱼男的工作一直没落实，每天宅在家里，后来连简历都懒得再发一份出去。其间R君想到一个苟且的办法——介绍他去她的公司上班。当时办公室缺个文员，没有太高的要求，就希望能够熟练操作Word、Excel表格，要是能够做个PPT再PS弄个图什么的就太好了。R君立马就跟招聘主管推荐了自己的男友。说起来那时候的R君真的是一等一的没头脑、傻高兴。她光想着这是一个太简单不过的工作机会，双鱼男完全能够胜任，而且公司也百分百愿意用他。但是她忽略了双鱼男那颗敏感脆弱的玻璃心和眼高手低的劣根性。他说：“你疯了吧，让我去当文员？去办公室打杂？还给你打下手？让全公司的人都看我笑话？”
R君被他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还不断哄他说：“你想到哪儿去啦，这不是一个挺好的机会嘛！咱俩整天在一起工作多好啊。你在家打游戏也是闲着，去上班有钱拿，工作又不累，就帮着弄弄文件什么的。你又会做PPT又懂PS，要是能够帮着老板把宣传页什么的弄得很好看，老板还不爱死你呀？！”
双鱼男眼皮一翻：“我用得着他爱我吗？不去！你别瞎操心！”R君很委屈，说着说着哭起来：“这怎么是瞎操心呢？日子是两个人过呀，难道我不是在为咱们俩着想吗？”
双鱼男有一点好处：心软。刚才还义正词严，转脸看到女友哭起来，心都软成天鹅绒了，立马开劝：“别哭了，我就随口那么一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是我不适合做这个，我会憋闷死的。再给我点时间，我能找到更好的工作，能挣很多钱！”
R君立马破涕为笑。倒不是因为她虚荣，想要什么物质上的东西，而是她真的爱双鱼男。
就在R君破茧成蝶即将成长为职场小白领的时候，R君的妈妈给她打了个电话，聊了很久很久，大意是说：“孩子，爸妈想让你回家念个成人大学啥的。你爸爸给你准备好了学费。”
缺心眼的R君第一次有了“被迫长大”的压力。她开始意识到自己和双鱼男走上了一个严重威胁到关系的岔路口，如果走得好，他们可以共赴康庄大道；如果走不好，很可能各走各的独木桥。预感这种事儿从来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R君惴惴不安了好多天，才鼓足勇气跟双鱼男坦白这件事。
双鱼男说：“这是好事儿啊，你一定要去！”脸上挂着笑。
R君兴奋得抓住他的胳膊摇晃：“真的？你真的这么觉得？”
双鱼男说：“当然是真的呀。回去上学多好，拿到本科文凭，找到更好的工作，再让你爸妈帮你找个更好的老公，一辈子就不愁了。”阴阳怪气开始。
R君小心翼翼：“你别这么说啊，我们当然要在一起。”
双鱼男哼笑一声，不说话。R君觉得头疼，不晓得要怎么跟这个愤青解释，只好软磨硬泡，还拿出了哭鼻子的杀手锏。可惜，不管用。双鱼男依旧是好言安慰她：“乖乖回去读书吧，你有你的好前程，我不能耽误你。”
R君擦擦眼泪看着他，这个曾经让自己心驰神往的少年，在漂泊的日子里瘦了很多，邋遢了很多，颓废了很多。她不禁悲从中来，胸腔里酝酿出一个浪漫而伟大的想法，毫不犹豫地说：“如果你不去，我也不去。我哪儿都不去。没有文凭我现在不也是有份好工作吗。再说，以后机会多的是。”
R君的父母听到这样的消息之后不亚于晴天霹雳——不对，女儿被退学的时候已经是晴天霹雳了，这次是世界末日。R君的父母连夜就坐飞机赶到了北京，死活要把女儿带走。R君拿出撒泼耍赖的本事，口口声声喊什么“信不信我死给你们看”。
很多年后，R君想到那一出忍不住哈哈大笑：“我那时候怎么可以蠢成那个样子，不要文凭，不要父母，不要自己，不要自尊和脸面，却好意思要爱情。爱情是什么，是宽容，是鼓励，是互相陪伴与爱慕。我什么都没得到，却叫嚣着要用爱情赌明天，没文化真可怕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