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诸暨是早晨六点钟的光景,小城沉浸在绵绵的鸟啼声中。西施殿还未开门。我们一家便沿着浣江漫步。
不宽的浣纱南路上,香樟树枝叶婆娑,老人三三两两地坐在树下闲谈,晨晖在那饱经风霜的脸庞上作着短暂的逗留。没有杭州、上海那种高楼林立的情景,千年过后,诸暨依然是安安静静地与浣江厮守着日子,丝毫没有桀骜、喧嚣的习气。
过浣纱大桥,江畔坐落着一组浣纱女群雕。她们或捶洗衣服,或摆弄着苎麻纱,或轻挽竹篮款款而来,或亲密无间说着闺中密语。《绍兴府志》载:“苎布八邑皆有之,唯诸暨最精,俗传以为西子遗习。”吴国大败勾践后,索取的贡品里,麻葛罗纱排在前列。一个乡村女子,似乎注定了要在风云际会的历史舞台上留下身影。“西施越溪女,明艳光云海。”浣江与诸暨,便成了美女的代名词。
上午八时光景,我们终于走进了久仰的西施殿。
大门右翼便是主体建筑西施殿,有前后两进,中间镶嵌着一个小池,一弯小桥灵巧地将二者衔接起来。左右各有一亭,分别悬挂着“以身许国”、“忍辱负重”的牌匾。迎面见刘海粟题写的殿名。建筑紧凑精巧,在狭小的空间里形成和谐的构图。静静地走过小桥,我一眼便看见了主殿里端坐的西施雕像。她着蓝衣黄裙,披一袭紫红斗篷,右手轻按膝间,目光投向远方。两侧的对联道是:“心越身吴转瞬兴亡千古犹夸侠骨,风亭月榭遗容俨雅一朝重识芳卿。”
几乎谁都知道这个经典的历史故事,几乎谁都熟悉这个足以沉鱼的乡野美女。千年易过,千帆隐没,苎萝山的樵歌已然渺渺,留下“东施效颦”的条目寂寞地躺在词典里。斯人既去,长廊宫灯,该由谁点?荷丛鱼跃,该有谁观?山头明月、江渚归舟和纯朴的乡音,再也唤不回游子的身影。
走过古越台,渐渐近了苎萝山。高处耸立着一座亭子,山丘下是碑廊,借地势盘旋而上,诸多吟咏、诸多叹息荟萃,牵引着我们百感交集的目光。据载,西施出身农家,父鬻薪,母浣纱。原本,她可以宁静地终其一生,温娴地相夫教子,但乱世毁掉了一切。争霸的杀伐,将一个普通女子的命运无情地扭曲。针对“吴王淫而好色,宰嚭佞以曳心”,越王勾践以珍宝与美女为剑,苦心经营着其强国之梦。不知幸耶不幸,乡村女子西施“三年学服而献于吴”,仿佛投火的飞蛾。灵岩山的青秀幽静挡不住她望乡的视线,馆娃宫的辉煌奢侈软化不了她神圣的使命。岁月的河流带走了所有的细节,我们只能守着一江碧水猜度着一位年轻女子隐秘的心灵世界。也许,她早已预料到了结果,当越国复仇的号角吹响,注定了悲剧和绝唱的上演。弦竹里,她的舞蹈尤其显得凄美,美丽的身影一次次撞击着编钟,发出沉郁的声响。
不知苎萝山是否感觉到了游子的心跳,不知浣江是否倾听到了游子的呼唤。姑苏的“袋沉桥”边,传来诗人李商隐的吟咏:“肠断吴王宫外水,浊泥犹地葬西施。”皮日休似乎依稀捕捉到了历史的耻辱:“不知水葬今何处,溪月弯弯欲效颦。”正因为勾践的狭隘,我对其卧薪尝胆的渴慕瞬间降到了冰点。传说无法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结局,于是,我们宁愿相信智者范蠡与西施泛舟五湖去了,烟波浩渺中,传来阵阵渔歌,那是乱世里最美的声音。
山下便是古苎萝村,几幢干栏式茅草房掩映在柳荫里,长脊、短檐、高床、黄泥,一切以朴拙的形式娓娓动听地讲述着古越人的生活。屋前的湖里,一朵朵粉嫩鲜美的莲摇曳在碧波翠叶之上。乡间的日子是如此的安静悠然。我沿着湖畔缓缓走了半圈。传说中的第一美女,化为一尊白色雕像,默默斜坐在那儿,发髻高高地挽着,眸间浮着一丝淡淡的忧郁。故乡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了一颗漂泊的灵魂。在诸暨,西施永远是一朵高洁的莲。
浣江之滨,遗存着西施浣纱石。这其实是一处悬崖。我独自徘徊在江畔,看浣纱石静静吻着流水,试图寻觅到什么。
江上隐隐约约传来越剧的调子。越过岁月的千山万水,我仿佛看见西施悄然归来,不着一点尘埃,不施一星粉黛。
2008年8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