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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写作:灵魂之旅

——陈应松访谈录

周新民陈应松

时间:2006年12月10日

地点:绿岛咖啡屋

周新民:陈老师您好,感谢您接受采访。您能首先跟我谈谈您的文学启蒙教育吗?

陈应松: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我最早的时候是学画画的。小时侯很喜欢画画,但我作文又很好,在高中的时候开始写诗。高中的时候我的老师既写诗又画画,对我影响非常大,在老师的影响下,我开始了写诗。

周新民:此后,又有哪些契机进一步促进您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陈应松:离开学校后,我下放当知青,到了一个水利工地锤石头,因我会画画,就借调到指挥部办公室。我在那里主要任务是办墙报,写写画画,写的是鼓舞士气的快板诗之类。就这样写了大量的“诗”。

周新民:还有别的什么原因吗?比如说某些偶然性的因素。

陈应松:是的,促使我继续坚持文学创作的机会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我写了一些诗歌就寄到文化馆,但后来就没有回音了。我又到县城的电厂当“亦工亦农”,相当于现在的打工仔。有一次回小镇,在车上遇到一位同学,就和他高谈阔论,后面一个中年人听到我们的谈话,问我是不是陈应松,因为我和同学谈话时互呼了名字,并且谈的是文学。我说我是,然后他说他是文化馆的,叫陈善文,他说他们的《革命文艺》发表了我两首诗,是我在电排工地写的,后来寄过去又打了回来,说是查无此人。他就叫我赶快到文化馆去拿。其实我工作的电厂离文化馆很近,不足百米,但因为工作很累,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当他跟我说的时候我已经忘了寄的几首诗。然后去拿刊物,看到了自己变成铅字的作品。就这样认识了文化馆的老师,然后认识了县城的很多业余作者,这就继续写诗了。促使我继续坚持写作的的机缘,的确很偶然。文学创作真的很偶然,当然与你自身素质也很有关系。因为我本来就爱好写作,但因为我认识了文化馆的文学老师,就放弃了画画。到现在我还是非常喜欢画画,仍难割舍,不过一心不能二用。

周新民:你的文学创作与你生长的地域是不是也有一点关系,因为你家乡公安在文学史上是很有名的,出过一个“公安派”。

陈应松:现在回想起来肯定是有影响的。从较大的地域因素来讲,我的出生地公安,甚至整个荆州,是楚地的中心,这块地方文风深厚,楚文化的博大使你不想受熏陶也不可能。公安又有“公安派”。“公安派”的“独抒性灵”,跟这块土地也有关系吧。此外这个地方有浓郁的民间文化,对我的文学创作的影响比较大。我的外祖母很能讲故事,我熟悉的乡人都能讲,特别是鬼故事,楚人好巫,在我的家乡尤其如此。从小我感受到的巫鬼气氛,激发了我的想象力,那种记忆是对文学最好的滋养。

周新民:除了荆楚文化传统之外,您具体生活的环境,比如您成长的村庄、小镇对您的文学创作,是否也有一些影响?

陈应松:我出生于一个非常小的小镇,小镇对我的文学创作有很大的影响。这个小镇里有一大批读书人,读书的氛围很浓厚,可以读到很多小说,当时的很多小说我都能看到,什么《青春之歌》、《小城春秋》、《红岩》、《铁道游击队》、《红旗谱》、《清江壮歌》等等。我家里很穷,我是一个左撇子,当时有一种游戏叫“打波”,就是打分子钱,我这个左撇子非常准,总是赢钱,赢了钱,我除了买颜料画画,就是买书。小镇的供销社里有卖书的,鲁迅的书全有,那时的书很便宜,都是一两毛一本,我现在还保存着那时买的一套鲁迅的书。鲁迅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而且对我的影响很深。我起初写的一些散文都是模仿鲁迅的《野草》,现在我小说的语言里面一样看得到鲁迅语言的影子。

周新民:看来影响您的文学道路的因素还是很复杂的。

陈应松:是的。地域的影响只是一种潜在的影响,但是直接的影响有以下几个:一个是高中时老师写诗;第二就是我认识了文化馆的陈老师,我写过一篇文章怀念他,发在《湖北日报》上,他带过我县一大批的作者;第三就是小镇的影响,小镇的文化氛围对我有很大的影响。

周新民:在您写小说之前,您主要是以诗歌闻名,那时您写过小说吗?

陈应松:在那写诗的十年中,我也写过几篇小说,但那时写得很差,不多。真正写小说是在武汉大学读书的时候,那是1985年,从那时起我就慢慢地退出了诗坛。1986年6月开始在一些大刊物上发表小说。我曾经在《人民文学》和《上海文学》上分别同时发表了《枭》和《火鸟》这两篇小说。

周新民:您写了10年的诗歌,怎么突然转到小说创作上?其中变化的原因是……?

陈应松:还是受到了些刺激。当时我们是武汉大学的插班生,一个班里大家都在写小说。他们很瞧不起写诗的,他们认为写小说可以得到大名,有几个人跟我这么说过。但我认为小说不能算作文学,我认为最纯粹的文学是诗歌,小说所表现的生活太芜杂了,它不纯粹。我是酷爱诗歌的。但是他们刺激我,总觉得我不会写小说,好像说我只能写那么几首小诗。当时,一个寝室有四五个人,都在写小说,所以我也就开始写小说了,并且相信我一定比他们写得更好。果然,我发的小说刊物比他们大。

周新民:还有没有其他方面的因素对您的创作转型发生影响?

陈应松:应该说学校的氛围对我转向写小说没有任何影响,主要还是别人的刺激。想自己为自己争口气。我写的第一个中篇《黑艄楼》也发在《上海文学》上,1987年第3期。当时《上海文学》是非常有影响的。

周新民:您文学作品中经常提到“北纬30°”,在您心目中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陈应松:“北纬30°”是后来发现的,后来发现我的故乡小镇穿过北纬30°。我是个神秘主义者,我相信我们荆楚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种神秘倾向。我发现北纬30°很有意味,与我追求的东西不谋而合。刚好它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地域,所谓北纬30°神秘文化圈,是从北纬29°到北纬31°,那里有很多神秘的东西,我是一个比别人更加相信神秘的神秘主义者。

周新民:具体而言,您发现北纬30°有哪些神秘的东西呢?

陈应松:太多了,像百慕大三角、金字塔、野人,关于这方面的是书我看了很多,也写了一些关于这方面的文章。比方说中国四大佛教圣地就有三个在这个纬度上:普陀山、九华山、峨眉山。再就是名山大川,比如黄山,庐山,峨眉山,包括神农架,珠穆朗玛,拉萨等都在这个纬度。它还是许多大河的入海口,比如:密西西比河、长江、尼罗河、,幼发拉底河等,它穿过的河流如印度河,底格里斯河,拉萨河,包括前面说的那些河流又全部是滋养宗教的河流。在我们周围穿过这条纬度的也有很多神秘的现象,如鄱阳湖的老爷庙沉船区,洞庭湖水怪和呼救石,洪湖的水怪等等。我们公安和松滋有一种吵闹鬼,是一种很小的隐形人,它还会说话。这事在前年松滋的一本刊物上还登过一篇长文:发生在解放初,还没破译的一个奇怪案件。就是发现有人在屋梁上讲话,却见不到人。梁上的腊肉在移动,有个武装部长不信,拿手枪打,怎么也没打到。这个吵闹鬼在湖北又叫“宵神”。神农架的神秘现象就更多了。

周新民:北纬30°算是一种神秘文化的符号,神秘文化在您的小说创作中反复出现,不仅在神农架系列小说中有很多神秘景象和事物、事件,在您早期的小说中,神秘文化也大量存在。看来它对您创作的影响很深。

陈应松:确实如此。我的神农架小说中的神秘事情不是我编的,是大量真实的存在。写神农架,你不想神秘都不行,这也与我喜欢魔幻现实主义无关。而我早期的小说如《将军柱》《火鸟》、《枭》、《黑藻》、《羵羊》等表现的神秘色彩,与我童年的记忆很有联系。我童年遭遇过许多无法解释的事,巫啊鬼啊,这不能不反映到我的小说中。从一定意义上说,小说就是童年的记忆。我见到过“鬼”,见到过飞碟。在我们那个小镇,人与“鬼”没什么界线,人人都声称见到过“鬼”,且天天发生。我认为,这个“鬼”,与北纬30°有极大关系。所谓楚人好巫鬼,说不定就是地域自然神秘现象的一种表现。

周新民:陈老师,回顾您整个小说创作生涯,您认为您的小说创作,有没有什么阶段性的特点?

陈应松:这肯定还是有的,还是很不同的。刚开始,我还是比较喜欢莫言的小说,最喜欢的国内作家是莫言。我有些小说有他的影子。我给莫言讲过,但他说看不出来。还有一些“先锋文学”的小说,不喜欢当时的一些现实主义小说,从来没有喜欢过这类小说。我刚开始写的是船工生活,因为我在水运公司做过5年,像《黑艄楼》,《黑藻》之类的东西,但没有得到文坛普遍认可。到后来又写过一些农村题材的,但还是没有什么起色。因为我老是在现代派和现实主义之间徘徊,因为我不喜欢现实主义,但现代派的很多东西我也不喜欢,于是就处于一种非常矛盾、徘徊的状态。那时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写作目的,是典型的文学的流浪汉。就是你写什么都不被承认,只是在省内得到承认。到了40岁以后,就是去神农架,那里的生活给了我很大的触动。我喜欢那个地方,那里有很多朋友。刚开始去的时候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就是还没有想写什么、怎么写的这种目的,回来以后才慢慢明白了,心里就有个谱了。在过去,我是游走在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之间的状态,那么我现在非常明确向现实主义前进半步,向现代主义后退半步。后来在北京我的研讨会上,《小说选刊》的副主编秦万里说,陈应松的成功是向现实主义后退了半步。他这话是对的。可就我本人过去的创作来讲,今天我是向现实主义前进了半步。而结果是在当下流行的现实主义里后退了半步。但是我这种现实主义不是惯常的现实主义,而是与现实主义保持着比较松散的、若即若离的关系,谈不上貌合神离,貌不合,神也离得很远。

周新民:您早期的小说中您最看重哪些作品?为什么看重这些作品?

陈应松:我觉得还是《黑艄楼》和《黑藻》。原因是我喜欢这种表现方式,是比较诗意的,找到了一种语言的感觉,为我后来写小说增加了自信。不以故事的连贯性取胜,主要以情绪,人的感觉为主。从诗歌转向小说,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但是我觉得我的这种转换还是很有意思的,既不像诗也不像小说,但就我来说,这些作品还是很值得怀念的。

周新民:我觉得您早期的小说,如《黑艄楼》起点很高,它直接加入到了1980年代先锋文学的对话中。它没有明显的故事情节,只有对生活事件的心理反映,它注重碎片化的叙述,侧重对个人内心的深入开掘等等,它一下子就站在1980年代文学的高峰上了。

陈应松:《上海文学》当时就是先锋文学的一个重要据点,我当时的心态也比较贴近先锋文学,但我没有进入到先锋文学的主要阵营里,还是与我的功力有关,而且边写诗边写小说,分散了精力,也不刻苦。

周新民:与其他人关注您小说的侧重点有所不同,我觉得您的小说最大特点是注重人的心理世界的表现,对人的心灵的勘探进入了很深的层次。尤其是以“神农架系列”为代表的小说里面隐藏的一种与当下现实完全不同的价值体系,您呈现给我们看的,是一种现实,是一种神农架,是一个自然的或农村社会;而隐藏在文字里面的是对终极性价值的追问,对宗教、信仰的思考。

陈应松:应该还是有的。我看了大量关于宗教方面的书,必须思考一些具有永恒意义的东西,比如生和死,灵魂之类。

周新民:您为什么会突然关注宗教的东西呢?

陈应松:我首先是关心的佛教,一直和寺庙也有着联系,收到许多寺庙的内部刊物。我较多的是受佛教文化的影响。我看到这些刊物上许多往生故事,就是死去时的故事,死者们都十分安详,天上还出现一些异兆。皆因死者信佛。我还看到没信仰的人死时会十分痛苦和恐惧,当想信点什么战胜死亡的恐惧时已经晚了。人总要信一点什么。宗教是愚昧的,但是没有宗教是不行的。宗教就是信仰,信仰是没有什么是非的。人的灵魂是需要安慰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会使人想到很多问题。我相信人总得信一点什么,需要寻求一种灵魂的安宁。当然我信与不信这是另外一回事。我也经常买基督教方面书。我从来不做什么祷告之类。很难说我信基督教或是什么,但是我还是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我们要有信仰,你不管信什么。在这个价值观、道德体系、精神世界都处于一种溃滑和迷茫的时代,心灵面临着巨大的不安和惊悸的时代尤其如此。

周新民:您是否觉得信仰与您的文学创作之间有着深刻的联系?

陈应松:是有着巨大的联系的。我为什么要到神农架去呢?并不是领导叫我去的,而是我自己要求去的,但最简单的想法就是城里太嘈杂了,我想寻找清静,我想改变一种生活方式。寻找清静,这个清静里面本身就包含着宗教的因素,是寻找精神存在的方式,倾听自己的方式。

周新民:我突然发现,您的一些小说除了在精神上和宗教有着一些联系外,在故事上也有着宗教故事的痕迹。

陈应松:我的小说里有极强的善恶报应的道德说教和模式,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寻。再就是寻找模式,这是《圣经》故事的一种基本模式,就是不停行走中的寻找,寻找水源,寻找母亲,寻找幸福。基督教把这个有一个说法,叫“灵程”,灵魂之旅,就是寻找天国的路,佛教叫作往生,去向西方的极乐世界。

周新民:身出在现世的您,在灵魂中追求着信仰。于是,我发现在“神农架系列”里面,有两个二元对立的结构,一是城市和农村,二是农村和自然。更有意思的是城市和农村的二元对立里面,农村的价值是优于城市的;在农村与自然的对立里面,自然又是优于农村的。最终我发现了,城市——农村——自然,他们三者里面,价值是在最终向自然倾斜。我想知道,这种自然到底包括哪些东西呢?为什么您对自然界包括动物有一种痴迷的感情呢?

陈应松:这应该与我们内心所渴望的东西有关。这种自然应该是一种内心的自然,是一种精神向度的东西。它是一种精神存在,它不光是一种大自然。它也是一种符号。说不定它是一个精神的高度,或者是一个精神的坐标,我们的一切必须到那里去。这不是一般的旅游者所想象的那种大自然,它是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所想象的大自然。它的世界,也有人,也有树木,也有石头,也有野兽,整个大自然的那种生机勃勃,那种非常陌生的境界,这是真真切切能够慰藉和安抚我们的一个世界。虽然它未必就是精神,但它和精神有关。是有一种信仰在里面,有一种感情在里面。

周新民:很多时候评论家认为,因为您到神农架去体验生活,深入生活,所以您的文学创作与前期相比有了很大变化。您是否同意这个说法?

陈应松:我还是不太在意这些评论,有些时候也没有仔细去想,对这些评论,我也只是默认罢了。你问的也是一个很深入的问题。当你得到什么的时候,有时可能是意外的收获。当我写完《世纪末偷想》以后,我发觉我很能写这种思想随笔,有思想的,很精练的,并且是更深一层的东西。过去写诗就是写的这样一些东西,我还真想写一些关于森林啊,或动物啊这样一些随笔,写上了瘾,我这就去了神农架。不过去了以后,我发现森林并不是我所想象的森林。大自然是非常残酷的,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我第一次到神农架的时候,那真是太美了。高山草甸就像神仙种的,那些箭竹排列得非常漂亮,有规则,就像人工种植的。但也得到了另一种感觉,那就是非常贫瘠。农民那么贫穷,动物那么稀少,当你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你去那儿的初衷就变了。

周新民:了解到真实的神农架后,您会有自己的一些思考。

陈应松:是的。千年的树木都被砍伐了,砍伐了以后就很难再生,就长了这些草甸。而且它这种草盘根错节。即使树籽掉进去,都不能生长——已经没有了生长的空间。我发现了自然界的生存法则真的是非常残酷的,我们对大自然的破坏也是非常严重的,不可逆转的。然后我就回来写《豹子最后的舞蹈》。我是怀着义愤,讲最后一只豹子是怎样死亡的。

周新民:看到了神农架的真实境况之后,您对神农架原有的看法完全发生了变化,脑海中诗意的自然被严酷的自然所代替,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陈应松:这种思想上的冲击,使我的想法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也有了许多的反思。我们过去讲的那些山村的农民,那些非常美丽的村庄、村落、村寨啊。我们在少数民族作家的小说中经常接触到这种浪漫主义的山村生活,什么山里妹子多么漂亮啊,山里汉子多么强壮啊,什么村村寨寨欢歌笑语啊!那些很美的民俗啊,说得像诗一样美。其实全是谎话,我过去并不知道,我们这些写作者也是被文学所欺骗。像《五朵金花》,《刘三姐》等等,多浪漫的。但事实不是这样,山里的生活非常的艰苦,农民穷得不可再穷。那么我思考的问题就是非常实在的,没有什么虚幻的东西,它改变了我生活的态度。那时流行的一些小说写农村的,写农村应该怎么改革,村长怎么带领大家致富啊等等,都是写这样一种东西,至少有一半的东西是虚伪的。从神农架回来以后,我就突然改变了看法。

周新民:您去的时候是带着寻找一种精神寄托,一种想法去的。但是去后突然发现那里带给您的是一种现实的、很强大的冲击力,促使您有了新的看法。因此在您的小说中出现了很多对农村、对神农架地区人的一种生活的贫穷、精神贫穷的关注。是不是也有这样一种想法在里面呢?

陈应松:对神农架我是满怀敬意的,我现在想起来我最大的兴趣还不是贫穷而是他们那种生存的坚韧度。人在那种地方生存下去是不可想象的。山区在一般的旅游者眼中还是很美,山寨啊,山上有人在那里耕耘播种啊!但是他们就没有想过在那么高的地方,人们是怎么生存的,这是城市人无法想象的。比方说他们的小孩怎么读书啊?假如生病了怎么办啊?要是得了病,他怎么到医院里去?他要走多少天?他怎么下来?怎么把病人背下山?他每天吃什么?他有没有水有没有电?就是他怎么生存,想到这些具体的问题,它就给我造成一种巨大的冲击。人类真是太伟大了。我们说的一些不能生存的地方,这些人能够生存下去。我觉得生存的坚韧度是最值得赞美的。回来以后,我写的这些小说就是关于他们怎么生存下去的东西。这些与我们的精神生活有关,它是另外一种生存方式。

周新民:您觉得它是怎样的一种生存方式呢?在那样一种环境里面,他们是靠什么信念生存下去的呢?

陈应松:我认为他什么都不靠,就是靠他的本能,是靠人的韧性生存下去。甚至说句不好听的,人就跟野兽是一样的。你想啊,野兽它慢慢地脱离平原,从低山到高山,它先是在低山生活的,它被人们追杀以后,慢慢跑到高山,高寒地带。它能生存下去,人也能生存下去,作为人来讲,是非常艰难的。

周新民:在您“神农架系列”小说中,我比较喜欢这么几篇。首先是《松鸦为什么鸣叫》,这是这一系列当中比较早的一篇。小说主人公伯纬背死人,善待死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很自发的行为,没有任何外在的目的在里面。但是在现代文明看来,背死人肯定是一种自觉的行为,有某种目的在里面。这一点就是给我的感受很强烈。

陈应松:我当时的初衷还是想冷静地写一种死亡,以一种幽默的笔调,例如他背死人,跟死人不停地说话。当时还是有宗教的考虑,生与死,例如公路带来的大量死亡。《豹子最后的舞蹈》也是这样。

周新民:在您的“神农架系列”小说里面,频繁的写到死,几乎每一篇都有死亡。我觉得这是很有意味的东西,这是您持续地在思考死亡的问题的表现吗?

陈应松:我觉得生死在宗教中就是一个永恒的话题。死亡在宗教、艺术、哲学上都是永恒的话题,特别是在宗教中。我认为,宗教它就是解除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因为基督教说得很明白,它解决的人类的三大问题:罪、忧伤,第三个就是死亡。但我认为死亡是永难解决的,特别在文学中。

我喜欢写生死,我觉得它可能更有意义一些,这是我从神农架回来以后,刚开始的出发点。还是老话:它从现实后退了半步,它不直接关注到现实的某个问题,什么腐败、贫穷、贪污、改革,它不直接关注这些问题。我觉得那些非常好的小说,那些杰出的小说家,最好的小说就是写死亡的。

周新民:这又有另一个问题了,在您的小说里面,您把死亡问题当一个精神问题来对待,您在追求一个抽象的有意义的东西。但是您把死亡放在一个具体的环境中。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狂犬事件》。在《狂犬事件》中的频繁的死亡,一连串的死亡频频袭来。在这里面,您在思考死亡的什么意义呢?我想您绝对不是简简单单地写乡村的一个具体生活事件和社会事件。

陈应松:《狂犬事件》我自己非常喜欢。因为在这里面我花了巨大的功夫,这是一般的人无法了解的,也没有看到这个评价。关于像这种用象征的,用一种瘟疫袭来或是什么其他的,比如《鼠疫》啊,还有很多这样的小说,某一个事件所蕴涵的道理。包括卡尔维诺的《阿根廷蚂蚁》等等,某一事件所造成的威胁。但是假如我没到神农架去,我就写得像《阿根廷蚂蚁》,没有生活的实感,仅仅是一个象征小说,一个寓言小说,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但是,我在里面花了大量的功夫,我写成了一个非常实在的小说,村长,村长的家里人,这里面的所有人,像现实主义小说里面的一样,就是把寓言和现实结合起来了,表达了一种抽象的死亡问题。有了我在神农架得到的这样一些生活,使我能够——有能力考虑到把一部象征的小说写得像生活的真实一样真实。这是非常之难的。过去我写过象征小说,但是你要写得非常有生活味道,非常有实感,丰富,真实可信,这是不可能的。但是很多写得有生活实感了,又没有那种寓言色彩,又没有那种象征性了。就写个生活,什么狗咬人啊,没有任何意义。在这方面,我觉得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你所说的死亡的意义,在这里,我一下子很难说清。

周新民:《牧歌》这部小说,题目看了都很美。读到前面让人感觉这个小说很美,后来突然一个事件,使整个小说发生逆转。《神鹫过境》也是如此,和《牧歌》很类似。《神鹫过境》刚开始写丁连根准备把它送到动物保护站去,尔后他又把神鹫拿过来把它驯服了,充当抓鹫的工具。这样看来让人感到很意外,很有冲击力,在这个转折里面,您思考了什么一个问题呢?

陈应松:《神鹫过境》这部小说是我到神农架之前写的,过去我还是喜欢写些这种东西的。写人类的一种残忍,带有一种寓言性。通过驯服这只鹰,利用它去征服它更多的同类,所谓神鹫在他这个地方就是一堆肉了。在另外一些地方是神。神性在这里被一种报复心理给打败了。

周新民:人比动物残忍。《牧歌》这部小说的题目虽然是《牧歌》,但它是一种反牧歌的写法,它表现的是人和动物的冲突。在这种冲突里面,人和动物两败俱伤。其中让我感到非常有意思的一段话就是张打,他是个老猎人,打猎是出了名了。他到老了才发现原来自然界是那么生机勃勃,他认为动物应该也有自己的尊严,也应该有它自己的神性,人和动物的生命应该都一样。人应该敬畏这个动物,敬畏自然,敬畏生命。

陈应松:对,我觉得这个世界应该保持一种平衡,一个没有动物的森林是非常寂寞的,死气沉沉的,对大自然我们还是应该有一种敬畏,它有它自己的平衡方式,人类不应对自然进行过度的干涉和索取。

周新民:在您的小说里,我发现有这样一种观点,您既反对人类对自然贪得无厌的索取,也反对过度的环保主义。我们暂且把前一种叫“人类中心主义”,把后一种叫“自然中心主义”,两种观点您都是反对的。您还是认为,人与自然应该有一种关系,那么您认为人与自然之间应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尺度共存呢?

陈应松:这个问题我真的还没有想好。我只能这样说,我写的东西,包括人对动物野兽的猎杀,野兽是否应该有它的空间。我的小说里,当然像在《豹子最后的舞蹈》里,我是怀着一种义愤,实际上,我不能说有一般的是非评判,我把这些写出来,把这些残酷的现实,人与自然,动物与自然之间的紧张关系也好啊,把这种真实的状况写出来,我认为是最好的,不做某种偏执的评判。

周新民:您通过对动物、自然界的严酷的描写,表达了对自然中心主义的否定。人是不能按照自然的价值尺度来生活的,否则人将陷入到异化当中。

陈应松:我自己也是一个环保主义者,但是,作为小说家进行创作的时候,就不能把这种思想带进去。大山里的现实是非常残酷的,人与动物之间,动物与动物之间,充满了搏斗,到最后人还是要猎杀动物,否则你没法生存。人要生存的话,必须猎杀动物,你不能说我在大山里耕耘的时候,周围全是豺狼虎豹啊,那多可怕,必须得把它们打死,要生存下来嘛。生存是很不容易的,充满了尔虞我诈,你死我活。你不能说一只老虎放到神农架去,那肯定是要打死它的,没有办法。

因此,我从来不写哪个动物很可爱,你发现没有,从来不写。我们看到许多小说一写到动物,就把它们写得很可爱,憨态可掬,像童话一样,那样我觉得有些不真实。生活本来是一种严酷的现实,你不能说我们的周围山上到处是鸟语花香啊。到处都跑着野兽,这个肯定是不行的。到处都是动物啊,我们和动物友善相处,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浪漫主义的诗人可以这么,儿童文学家可以这么,小说家千万不要这样写,这样写是很不负责任的。我尽量写出这种严酷的现实来,自然是非常严酷的。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人与人,人与自然界,人与整个森林、大山,都是非常严酷和紧张的。我就是写神农架这种严酷的,严峻的生活,不管人也好,动物也好,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好,充满着猎杀与被猎杀。人猎杀动物,但野兽它也猎杀人类,我的那些小说里也写到这点,比如人被熊咬死,在山里失踪,夏天遇冰雹冻死,在山上耕地摔下来摔死等等。

周新民:我觉得更可怕的一点是,人用一种工具性的尺度对待自然:我要占有自然,利用自然。最终,这样一种价值尺度也被用在了人类社会中。那就是人和人之间,充满了一种利用和被利用的关系、算计与被算计的关系;因此,人和人之间,很难达到一种和谐,寻找到沟通的渠道。最终引发的结局是什么?是血案,我以为《马嘶岭血案》要表达的就是这一点。

陈应松:谢谢你的发现。

周新民:《马嘶岭血案》最大的价值也就体现在这里。知识者和乡村人之间寻找不到沟通的方式。他们遭遇的事件其实事情很简单,问题是达不到沟通。知识者只是说,你不要把我的东西弄坏了,我的东西都很贵重的。但是没想到的是,挑夫想到的是什么呢?你的东西既然很贵重,我抢到手里,一辈子都发了。这里就是一种思想的分歧,没建立一种很好的沟通关系。这种不能沟通的关系,工具性的利用心理,这正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在人类社会中的应用。这点你可能在写作的时候没有明确的意识到。但是在《马嘶岭血案》中,我读出了这种味道。您的“神农架”系列中的许多小说,都是人和人之间的无法沟通的一种悲剧。唯独的例外是《云彩擦过悬崖》,它表现了人和自然之间的和谐的关系。在这篇小说里,我看到人与自然之间在互相理解,在互相沟通。

陈应松:可以这么说。

周新民:山上的观测员因为成年累月看守山林,看守了望塔,他的女儿也被野兽残害了,他又不被妻子所理解,最后他们离婚了。但是,他对自然还是怀着理解的态度,很有感情,与自然和谐相处。他和人之间也有着非常和谐的关系,过路的人到他那里去落脚,他给他们吃的,和附近村庄的人关系非常好,义务为他们看护庄稼。即使是对和他离婚了的妻子,他也没有半点怨恨心理。单位因为他在山上工作了那么多年,问他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来,帮他解决。他提出的要求就是给自己的前妻安排工作。总体上看,这部小说体现了一种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和谐关系。我认为您所有的小说,最后要表达的观点,就集中在这里。

陈应松:对,充满了一种和谐的,互相理解的关系。一种“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的状态。这也是一种很有价值的发现。

周新民:我想请您把这个观点说得更更透一些。

陈应松:当然你这样分析是对的,我在这篇小说中表现了一种理想。《云彩擦过悬崖》也是我自己比较喜欢的一篇小说。写的时候我充满了感情,特别是在写云彩的时候,有批评者说,在一个中篇小说里,用如此大的篇幅,两、三千字去写云彩,是一种失误。但这恰恰是我最喜欢的,饱含感情。那种状态我觉得非常令人感动,这种状态也是我需要争取的,但很难得。守塔人宝良需要与周围自然环境多年的搏斗,然后得到自然环境的认可,把自然当作自己的家一样的。

周新民:开始上山时,他老想退缩,想回家,临退休了让他回去,来接他的车到了山下,他突然觉得不愿意回去,这是由于他和自然之间达到了一种非常好的状态。谈完了这些小说,还有一个问题,您是否认为,您的神农架小说和以前的小说是完全没有关系?还是对前期的小说有所超越?

陈应松:肯定是有关系的,一个人的道路多半不会出现断裂。我这次到北京开会,有一个湖南的作家,以前不认识的,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他说,应松应松啊,你到神农架去了后可真是脱胎换骨啊。这个说法我觉得满正确,虽然有一些关系,比如说,还是同一个人在写嘛,语言风格方面还是跟以前差别不大。但我现在对生活本身包括对现实体悟更深,关注更贴近了,胸襟更宽阔了。写得也比过去更加凌厉和残酷,这是我自己认为的,不知道你们作为批评家是怎么看的。相比于过去,“神农架系列”小说写得更有实感、现场感,这是我过去的小说所欠缺的。我认为,一个优秀作家就应该使小说充满现场感,像真的发生一样。但是这个现实的场景、情节又应该是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虚构的东西。

周新民:我很认同您的概括。很多批评家把您当作底层叙事的主要作家。您认可这个观点吗?

陈应松:我还是认可的,因为我从来都是在写底层的。我过去的有些作品,虽然也描写了社会底层的生活,但是很不真实,它并没有什么底层叙事。比如说伤痕文学它是底层叙事吗?寻根文学也是底层叙事吗?现实主义冲击波、新写实都可以称得上吗?搞错了,角度不同,底层叙事是要非常真实的去写底层人的生存状态,写得非常的严酷。像“现实主义冲击波”里面,写到一个村长啊,一个厂长啊,他要改革,遇到了什么问题,这些问题当然也是很尖锐的。底层叙事不这样写,它不管典型化,它就写生活中的一点,它写一个社会问题,它没把它典型化,它就站在底层这个角度,农民、打工仔,或者它不以他们的身份写,它也是非常向下的,向下向下再向下,它是身处在下面,而不是以一种俯视的姿态。而且对这种生活不再作道德和时代意义的评判;它不对改革的得失用简单的两分法标准打分,完全以真实作为基础,没有任何浪漫主义和粉饰的成份。它的源头不是新时期文学,而是左翼文学。

周新民:您认为底层叙事,一是一种真实的坚守;二是站在底层人,如农民、打工仔的角度;还有哪些?

陈应松:底层叙事的兴起和繁盛是抵挡不住的,在这个浪潮之下,肯定还会有更好的小说出现。因为,我认为它的出现有深层次的原因。我自己是这么想的:1、它可能是对真实写作的一种偏执实践。这就是:小说必须真实地反映我们的生活,哪怕是角落里的生活;2、底层叙事是对我们政治暗流的一种逆反心理的写作活动,它的作品,可能是新世纪小说创作收获的一个意外;3、它是一种强烈的社会思潮,而不仅仅是一种文学表现方法;4、它是当下恶劣的精神活动的一种抵抗、补充和矫正。我们如今的社会,我们的精神虽然遭受到伤害、遭遇了困境,但还没有到崩溃和绝望的地步;我们灵魂虽然迷失、变态,但还没有到撕裂和疯狂的地步。我们社会的富人越来越多,穷人越来越少,这更加凸现了穷人的悲哀和我们对贫穷与底层的忽略。何况,在如今穷人依然是一个庞大的、触目惊心的群体。我认为,怜悯,仍然是作家的美德之一。而我们的社会变得越来越轻佻,越来越浮华,越来越麻痹,越来越虚伪,越来越忍耐,越来越不以为然,越来越矫揉造作,越来越“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总会有一些作家,自觉或不自觉地承担着某一部分平衡我们时代精神走向的责任,并且努力弥合和修复我们社会的裂痕,唤醒我们的良知和同情心,难道这有什么错吗?另外,就算作家醉心于底层的苦难,就算是写苦难,我想一个作家写苦难,总比不写苦难好。要我们在这么巨大的贫富差别面前写中产阶级?写底层人的莺歌燕舞?写那种酒馆进、宾馆出,商场进、情场出的生活?我认为我已经写不出来了。

周新民:我发现“苦难”一直是您文学写作的一个核心问题。

陈应松:对,因为生存对他们来说,充满了痛苦,轻松的生活不属于劳苦百姓,他们很多人还在为温饱和生存而挣扎着,在贫困山区尤其如此。

周新民:您的作品,如果要贴标签的话,第一个标签是“底层叙事”,第二个是“乡土文学”。

陈应松:我还听说,我的作品被称为打工文学的最重要代表(笑),比如《太平狗》,讲的是一个农民工进城打工的故事。因此被人称为最优秀的打工文学,在《中篇小说选刊》06年第二期就有这么一篇文章。

周新民:不仅如此,其实您很早就在探索底层叙事。您的长篇小说《失语的村庄》,很有特色。您能不能谈一谈这部长篇小说?

陈应松:这部小说也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但我自己还是很喜欢的。我感觉到这样一种写作方式,我现在是很难进入了。写得那么沉醉,写人的内心,大段大段的描写人的内心,我自己还是花了很多心血的。但是非常遗憾,没有引起什么注意。这部小说还是和后来的作品有很多联系的,写人的贫困,人的内心,还有那种语言的基调,以及我内心想表达的东西,都和现在的小说有很大的关系。

周新民:我觉得这部小说在艺术探讨上也是走得比较远的,您觉得呢?

陈应松:是啊。可惜它的命运不好,一共只印了几千册。因为在过去我也没有什么名气,而且又是一个小出版社出的。

周新民:在这部小说里,有一个非常独特的地方,每个人说话都是用自己的内心来说,恰恰小说又名叫《失语的村庄》,您要让村庄说话,怎么说?每个人用自己的内心说,这种视角具有很深远的探索意义。在我们的印象中,农村题材的小说是传统意义上的小说,没有人用这种叙事模式写过,在这一点上,这部小说非常有探讨价值。

陈应松:我在《世纪末偷想》中,有几处写到了“失语”,不知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就是对这部小说的回应。失语是一种生理现象,但它也是一种时代疾病。不光是城市人失语,农民更失语,他们没有说话的地方。

周新民:现在还是失语的。

陈应松:对,他们是没有话语权的,最没有话语权的是农民。文学界讨论什么“底层叙事”,说底层叙事,那么底层能不能自已叙事呢?不可能的。他们本身就是处于失语状态,我们说底层叙事,是从知识分子的角度,代替底层来叙事,帮他们叙事。你能让那一群书都没读,生活问题都没有解决的农民去写小说?不可能吧。甭说是写小说发表,就是写一封信给县里,报社,也没人理他们。知识分子是很可笑的,而且迂腐,要求底层群体自己写自己。失语是我们时代一个巨大的精神疾患,在《失语的村庄》后面有个后记,对于这个问题谈到了一些。

周新民:能谈一谈外国文学对您的启迪吗?哪些外国作家是您比较欣赏的,他们对您有没有一些启迪和影响?

陈应松:我欣赏的基本都是外国作家,中国当代文学的小说我不是太喜欢,主要是受外国文学的影响。像我们这一代作家,包括后面的60、70年代的作家,都受过外国文学的影响。我受中国文学的影响真的是很少,在现代作家中,除了鲁迅外,其他对我几乎没有影响。我主要是喜欢拉美和法国作家。拉美文学主要喜欢魔幻现实主义,法国文学则是自然主义对我影响最大。

周新民:一般意义上,1980年代以来,中国作家主要是受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您如何来看待现代主义文学。它和自然主义文学的差别在哪里?

陈应松:我现在觉得现代派作家很轻。并不是我狂妄,瞧不起他们,绝对不是这样,而是觉得他们写得很轻。而自然主义写得很重,分量很重,他们写一种坚实的生活。像吉奥诺的《庞神三部曲》,卡里埃尔的《马鄂的雀鹰》以及其他的一些作品,他们会告诉你什么叫真实,什么叫现场感,他们写实写得非常实在。比如卡里埃尔写那种山区生活,四季的景色,是十分沉醉地写的,细得不可再细,那种功夫让人折服。但这种写实又不像法国的另外一批作家,像巴尔扎克写这个房子,就写这个房子有些什么东西,一件一件道来,有些罗嗦,甚至索然无味。自然主义不这样写,他们写得很诗意,语言很有味道,很有象征和寓言色彩。比如“秋天紫色的风”、“放荡、下流的乌鸦”、“在雨燕的鞭子一样的尖叫声中”、“在这深邃、清澈的天空中,人们的欲望会越走越远”……总的看来,自然主义文学强调的现场感、真实感,以及诗意的语言和有意味的形式对我的文学创作的影响很大。因此我很喜欢左拉、卡里埃尔、吉奥诺等自然主义作家。

周新民: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对您的启发主要体现在那些方面?

陈应松:拉美的魔幻现实主义对我的启发主要是他们的魔幻色彩和寓言性质。那种魔幻色彩正好契合了我对神农架的感情,神农架本来就是一个很魔幻的地方,刚好我喜欢魔幻现实主义;他们的语言也是很有诗意的,所有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语言都充满着跳跃性,开阔而富有穿透力,这是我非常喜欢的;第三,他们的故事都是精心选择的,有意味的故事,并且把生活写得非常丰富多彩,令人目不暇接。用一个中性词来形容魔幻现实主义,那就是“芜杂”,非单纯或单薄,芜杂恰恰是生活的本质,写得如此眼花缭乱,深邃难测,充满意外,这是需要本领的。

周新民:您能不能归纳一下您的小说观。

陈应松:小说应该用充满寓言意味的语言来表现具有强烈现场感的、真实的生活,要使小说充满着力量。小说一定要强烈,对现代麻痹的读者要造成强烈的刺激。一定要复杂,不能单薄,要丰厚、丰富、丰满、丰沉,所谓“四丰”。要真实,令人感动,还要让人疼痛!现在写小说跟80年代真的不一样了,现在是一个很难出作家的年代,这个时代不是一个文学的时代。也许,这就是作家和小说的宿命。

周新民:谢谢您的访谈,期待您更优秀的作品面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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