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进太子东宫的第一天开始,一局崭新的棋局就摆在我的眼前。
一班亲近太子的老臣相继造访东宫,劝太子力奏皇上保住王忠嗣。那王忠嗣乃忠良之后,在边塞冲锋陷阵、勇悍异常,成为西北蛮夷最惧怕的名将,为我大唐不可多得的帅才人物。
同时,韦坚的家人也到东宫哭哭啼啼,让太子救韦坚一命。那御史台的官吏们用尽了酷刑,非逼着韦坚承认谋反。遍体鳞伤的韦坚已经快顶不住了。
太子李亨没有心思下棋了,让我陪着到东宫新丽亭看看花草散心。
走在刚刚被一场细雨浸湿过的碎石甬道上,太子的袍袖轻轻拂过一丛丛木芍药的繁密枝叶,被枝叶上的水珠洇湿。足屣也被草丛的雨水所打湿。
他神色有些悒郁,苍白的嘴唇起了皱皮。
“殿下,您打算怎么办呢?”我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徐徐问道。
李亨咬了下嘴唇:“如果我不站出来说句话,只怕要失掉人心了。”
我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这位自小在宫里长大的太子,其实心机颇深。他真想去找皇上说情,不会等到现在。但是我还是要说清楚自己的看法。
“殿下,只怕你不开口,皇上还相信你的清白。你一开口,只要涉及此事,你就真的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我很直接地点出了太子内心的隐忧。
太子李亨果然震动了。他看看我,站住了,点头道:“你说下去。”
我拱手施了个礼:“殿下,请恕我直言。此冤案起之甚快,让人猝不及防,说明是精心策划过的阴谋,而且目标就是动摇殿下的皇储之位。对于殿下的反应,对方定有充分的估计,一旦殿下举措失当,他们很快会有后续动作。所以,不管事态如何发展,目前宜静观其变。不宜草率鲁莽。”
李亨思忖片刻,问道:“除了静观其变,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看了看他,点头:“有!”
李亨摘下一朵木芍药,闻了闻,问道:“什么办法?”
我犹豫了一下,说道:“请恕我不敬之罪。”
“说吧,没人怪你的。”李亨笑着看看我。
我看看四周,靠近太子说道:“目前其实殿下生死系于一发之间,难道殿下没有觉察出来?为今之计,只有一途:不仅不能去救他们,反而要竭力自保,只要太子不倒,将来一切都可以扳回来。如果您自身倒了,一切都完了。”
李亨问道:“你的意思是?”
我只得和盘托出:“请殿下速废太子妃,一刀两断,撇清关系!”
李亨听了淡淡一笑:“你要置我于不义的境地吗?”
我清楚,李亨肯定想到过这条自保之道,但要真正去做却有一定的心理压力:结发的夫妻说废就废,岂是那么容易?
我叹了口气:“殿下,以您现在的身份,将来要么继承大统,号令天下,要么横遭废黜、成为别人刀俎上的鱼肉,到时可就后悔莫及罗!当然,您这么做有污殿下仁慈宽厚、义气待人的名誉,但是殿下,保位就是保命,保命就是保有天下!”
李亨看着我,沉思片刻,没有做声。
我趋前细声说道:“皇上有‘三庶人事件’的前车之鉴,此次不会做得太绝。”
李亨还是没有做声,边缓步走着边在思考。
我知道,他心里有了主张。
一个臣子从来不该多说话的,今天却说了这么多。我也许该闭上嘴了。
不料,李亨笑了,拉着我的手:“走,我们再去下盘棋如何?”
他的神情终于舒朗开来。
两天后,太子李亨前往兴庆宫请罪。
他向那位父皇提出国家法度不可废,并要求废除韦妃。
当玄宗看见太子的时候,他的心情一定比较复杂。这位太子已经不是少年人了,由于饱受各种压力和折磨,脸上已有风霜之色。想来,当年李亨受母亲王皇后一案的牵连就受尽侮辱。难道还让他再一次遭受打击?“三庶人事件”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使皇上的贤明形象受损,如今不能再让皇子蒙此大难了。
话说回来,太子如废,谁来填补此缺?岂不是又要闹得朝中后宫一片混乱?
思之再三,玄宗下诏 ,准其所请。
太子之位终于保住了。
李亨再见到我,已是分外亲密:“想不到你这小小棋待诏、鸿胪寺少卿,竟是料事如神,实有宰辅之才啊!他日我若登基,必当重用!”
我自此成为太子最信任的心腹。
皇上终究是清醒的,对王忠嗣、韦坚一案也网开一面,称太子一向深居东宫,为人谨慎忠厚,此案当与太子无关。同时,经皇上亲自过问此案,查明韦坚等人确实在景龙道观私见过太子,但只是叙旧,并无谋反之意。故此案也不以谋反论处,以阻挠军计定罪。
王忠嗣贬为汉阳太守,两年后暴卒于任上。
韦坚也被贬为缙云太守,其弟兄韦兰、韦芝等贬至岭南,均被李林甫派人杀害。
李林甫凶残阴毒如此,简直让人不寒而栗。太子李亨提起此人直呼老贼,恨不能生啖其肉。以至于我经常要提醒太子从长计议,切不可乱了大谋。
只要皇上没有下决心废立太子,那么一切都好办。
但是,太子所受的羞辱并不见少。
天宝六载正月,安禄山骑着枣红色的大宛名马又一次进入了长安城。
这个大肚皮、长胡须的胡儿看上去憨痴可爱,其实内心狡诈无比。我在范阳城是有所领教的。此次进京,他带了大量的珍奇异玩,以及罕见的大颗珍珠、貂皮、鹿茸、鹿鞭、人参等物,除献给皇上外,他几乎把京城的权臣都一一打点。
玄宗皇帝、贵妃娘娘,还有太子在兴庆宫接见了这位边塞奇人。我作为太子宾客也叨陪末座。
说实话,此人外貌给印象实在不佳。臃肿肥硕的身体,乱糟糟的满脸胡子,看去哪象个威武剽悍的边关守将。
但他自有他的一套本事。
他上来先是弯下身子,向贵妃娘娘行了礼,然后又向玄宗行礼。
玄宗笑了:“又是你们胡人的规矩?”
安禄山这回没再重复那套胡人先母后父的说法,而是更加搞笑:“皇上,儿臣从小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实因生身母亲绝对是无可怀疑的,但谁是我父亲却令儿臣大费脑筋。所以儿臣总是与娘亲些。”
这话把在场的人逗得大笑不已。
玄宗大笑着指指这个自我作践的胡人,摇摇头说道:“这个胡儿,自认是杂种胡儿!”
安禄山厚着脸皮:“我是没爹,娘也死了。皇上现在就是俺亲爹,贵妃娘娘就是俺亲娘。我给亲爹亲娘再磕头了。”
那时,我看见,羞红了脸的贵妃娘娘开心地掩袖而笑。而当她的目光扫到我时,却停住了笑,显出几分贵妃娘娘的高傲劲儿来。
这时,让太子,也让我终身难忘的场面开始出现了。
玄宗指指东宫太子李亨,对那安禄山说道:“你去拜见一下太子吧。”
安禄山装作没听见,自顾和贵妃娘娘说笑。
玄宗不得不再说一遍。而太子李亨的脸色已涨红。
安禄山却对皇上拱手道:“在下胡人不知太子是什么官职,该以何种礼仪。”
这种口吻当即令李亨脸色由红变紫。我斜眼看看太子,他也看看我。他的身子在抖动,想是气得不轻。
玄宗耐心地教那安禄山:“这太子就是储君,将来朕千秋之后,就是太子来统领天下。”
安禄山看都没看太子,往嘴里塞了一块水果,傲慢地说道:“儿臣愚昧无知,向来只知有皇上,不知还有太子。”
他起身走了过来,向太子站着行了礼转身便走。
我看玄宗的目光很锐利地看了看太子殿下,露出一丝得色。
我起身对皇上奏道:“皇上,臣向来听说我大唐以礼治国,边将见我大唐太子岂有不尽朝庭之礼?太子之身乃皇上所生,太子之位乃皇上恩赐,敬太子即敬皇上。礼不可废。”
玄宗看看我,有些不耐烦。但我当众所奏句句在理,也不便驳了太子的面子。他对安禄山说道:“你礼数不周,要对太子行伏地跪拜之礼才合朝庭礼法呀!”
安禄山瞟了我一眼,半晌才起身,很不情愿对着太子行了跪拜之礼。
此时,太子对我轻轻一瞥,目光温暖柔和。
而贵妃娘娘却目光极为复杂地看看我,有些不太高兴地呵斥了一声身边的侍女:一枚略略变味的荔枝让她吃到了。
那名侍女吓得发抖。
第二日,皇上在兴庆宫勤政务本楼举行盛宴。此楼分为上下两层,群臣都安排在楼下,皇上和娘娘坐在楼上。那安禄山进来后却大摇大摆直上二楼。高力士见状,忙让他下楼就座。
皇上见了,却让高力士安排他就坐在楼上的东间,与皇上的御座仅一道屏风之隔。那道屏风上画满了金色的公鸡,宫中称之为金鸡幛。
可那安禄山自恃身份特殊,居然经常绕过屏风向皇上和娘娘敬酒献辞。于是玄宗干脆下令,让侍从卷起了金鸡幛,使皇上与安禄山可以直接对宴。
太子李亨在楼下怒火中烧:“简直是坏了规矩!”
他叫来了谏官,发泄了一通:“自古无人臣坐在正殿接受百官之贺,这安禄山太过份了。”
谏官将此话传给了皇上,皇上却一挥手:“没有关系,边将守土不易,朕施以恩宠,他日必在疆场杀敌立功。”
此话一出,太子李亨怏然不乐,一口喝干了酒后,拉了拉我的衣角,走出了兴庆宫。
我回到家里,小红懒懒地坐在床边。她的脸色不太好,这段时间妊娠反应很强烈。
我问了一下小茗,得知小红今天什么都没有吃,一吃就吐。
我心情顿时不好起来,走到小红身边:“怎么,喝点稀的也不成么?”
小红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摇摇头:“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吃就吐。”
我立即站起身,往外走。
小红叫住我:“干什么去呢?”
我没好气地说:“请御医去。”
但刚出门,就只见太子府上的一个小侍女嫣紫走过来,叫住我:“太子殿下有急事找你!”
太子李亨正微服坐在街边的一辆马车里,我忙走过去。
李亨看看我,轻声说道:“有件要事要拜托老弟了。”
我忙施礼:“殿下,有事尽管吩咐,切不可这样说。”
他看看四周,让我上了车,才低声说道:“韦妃身已有孕,其兄长均已被害,无处容身,希望在你府中暂住几日。”
我马上表态:“太子殿下的大事敢不效力!”
于是,太子让嫣紫将乔装成一般府第贵妇的韦妃从一家客栈里引出。
我立即叫出小茗将韦妃、嫣紫安顿在侧室里。
太子握住我的手,眼泪夺眶而出:“此恩只有留待异日相报!”
我也有些感动了,施礼说道:“太子殿下,此乃为臣的本份!”
他的马车徐徐离去。我长吁一口气,李林甫真是把太子害惨了!
不过,小红倒很高兴,她倒和韦妃挺谈得来,讲起女人怀孕的体会,倒是颇为投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