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2171400000104

第104章 第一百〇 三现身包龙图断冤——冯梦龙

题解

小说写北宋奉符县大孙押司算命,卖卦先生算他“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其妻与小孙押司趁机将其害死。大孙押司冤死之后,鬼魂三次现身,要其女迎儿为其伸冤,并留一纸诗谜,暗示女儿直待来年二、三月当解。来年二月间,新知县包拯果解此诗谜,判押司娘与小孙押司死罪,偿了大孙押司之命。小说颂扬了清官包拯,同时,也劝诫人们隐恶扬善,莫做亏心事。

原文

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

范丹贫穷石崇富,算来都是只争时。

话说大宋元祐年间,一个太常大卿,姓陈名亚,因打章子厚不中,除做江东留守安抚使,兼知建康府。一日与众官宴于临江亭上,忽听得亭外有人叫道:“不用五行四柱,能知祸福兴衰。”大卿问:“甚人敢出此语?”众官有曾认的,说道:“此乃金陵术士边瞽。”大卿吩咐:“与我叫来。”即时叫至门下,但见:破帽无檐,蓝缕衣裾,霜髯瞽目,伛偻形躯。边瞽携节杖入来,长揖一声,摸着阶沿便坐。大卿怒道:“你既瞽目,不能观古圣之书,辄敢轻五行而自高!”边瞽道:“某善能听简笏声知进退,闻鞋履响辨死生。”大卿道:“你术果验否……”说言未了,见大江中画船一只,橹声咿轧,自上流而下。大卿便问边瞽,主何灾福。答言:“橹声带哀,舟中必载大官之丧。”大卿遣人讯问,果是知临江军李郎中,在任身故,载灵柩归乡。大卿大惊道:“使汉东方朔复生,不能过汝。”赠酒十樽,银十两,遣之。

那边瞽能听橹声知灾福。今日且说个卖卦先生,姓李名杰,是东京开封府人。去兖州府奉符县前,开个卜肆,用金纸糊着一把太阿宝剑,底下一个招儿,写道:“斩天下无学同声。”这个先生,果是阴阳有准。

精通《周易》,善辨六壬。瞻乾象遍识天文,观地理明知风水。五星深晓,决吉凶祸福如神;三命秘谈,断成败兴衰似见。

当日挂了招儿,只见一个人走将进来,怎生打扮?但见:裹背系带头巾,着上两领皂衫,腰间系条丝绦,下面着一双干鞋净袜,袖里袋着一轴文字。那人和金剑先生相揖罢,说了年月日时,铺下卦子。只见先生道:“这命算不得。”那个买卦的,却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姓孙名文,问道:“如何不与我算这命?”先生道:“上覆尊官,这命难算。”押司道:“怎地难算?”先生道:“尊官有酒休买,护短休问。”押司道:“我不曾吃酒,也不护短。”先生道:“再请年月日时,恐有差误。”押司再说了八字。先生又把卦子布了道:“尊官,且休算。”押司道:“我不讳,但说不妨。”先生道:“卦象不好。”写下四句来,道是:

白虎临身日,临身必有灾。

不过明旦丑,亲族尽悲哀。

押司看了,问道:“此卦主何灾福?”先生道:“实不敢瞒,主尊官当死。”又问:却是我几年上当死?先生道:今年死。又问:却是今年几月死?先生道:“今年今月死。”又问:却是今年今月几日死?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死。再问:早晚时辰?先生道: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道:若今夜真个死,万事全休;若不死,明日和你县里理会!先生道:今夜不死,尊官明日来取下这斩无学同声的剑,斩了小子的头!押司听说,不觉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把那先生捽出卦铺去。怎地计结?那先生:

只因会尽人间事,惹得闲愁满肚皮。

只见县里走出数个司事人来拦住孙押司,问做甚闹。押司道:“甚么道理!我闲买个卦,却说我今夜三更三点当死。我本身又无疾病。怎地三更三点便死?待捽他去县中,官司究问明白。”众人道:“若信卜,卖了屋;卖卦口,没量斗。”众人和烘孙押司去了。转来埋怨那先生道:李先生,你触了这个有名的押司,想也在此卖卦不成了。从来贫好断,贱好断,只有寿数难断。你又不是阎王的老子,判官的哥哥,那里便断生断死,刻时刻日,这般有准,说话也该放宽缓些。先生道:若要奉承人,卦就不准了;若说实话,又惹人怪。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叹口气,收了卦铺,搬在别处去了。

却说孙押司虽则被众人劝了,只是不好意思,当日县里押了文字归去,心中订闷。归到家中,押司娘见他眉头不展,面带忧容,便问丈夫:“有甚事烦恼?想是县里有甚文字不了。”押司道:“不是,你休问。”再问道:“多是今日被知县责罚来?”又道:“不是。”再问道:“莫是与人争闹来?”押司道:“也不是。我今日去县前买个卦,那先生道,我主在今年今月今日三更三点子时当死。”押司娘听得说,柳眉剔竖,星眼圆睁,问道:“怎地平白一个人,今夜便教死!如何不捽他去县里官司?”押司道:“便捽他去,众人劝了。”浑家道:“丈夫,你且只在家里少待。我寻常有事,兀自去知县面前替你出头,如今替你去寻那个先生问他。我丈夫又不少官钱私债,又无甚官事临逼,做甚么今夜三更便死?”押司道:“你且休去。待我今夜不死,明日我自与他理会,却强如你妇人家。”当日天色已晚,押司道:“且安排几杯酒来吃着。我今夜不睡,消遣这一夜。”三杯两盏,不觉吃得烂醉。只见孙押司在校椅上,朦胧着醉眼,打瞌睡。浑家道:“丈夫,怎地便睡着?”叫迎儿:“你且摇觉爹爹来。”迎儿到身边摇着不醒,叫一会不应。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扶押司入房里去睡。”若还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回。孙押司只吃着酒消遣一夜,千不合万不合上床去睡,却教孙押司只就当年当月当日当夜。死得不如《五代史》李存孝,《汉书》里彭越。正是:

金风吹树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见丈夫先去睡,吩咐迎儿厨下打灭了火烛,说与迎儿道:“你曾听你爹爹说,日间卖卦的算你爹爹今夜三更当死?”迎儿道:“告妈妈,迎儿也听得说来。哪里讨这话!”押司娘道:“迎儿,我和你做些针钱,且看今夜死也不死?若还今夜不死,明日却与他理会。”教迎儿:“你且莫睡!”迎儿道:“哪里敢睡!”道犹未了,迎儿打瞌睡。押司娘道:“迎儿,我教你莫睡,如何便睡着!”迎儿道:“我不睡。”才说罢,迎儿又睡着。押司娘叫得应,问他如今甚时候了?迎儿听县衙更鼓,正打三更三点。押司娘道:“迎儿,且莫睡则个!这时辰正尴尬!”那迎儿又睡着,叫不应。只听得押司从床上跳将下来,兀底中门响。押司娘急忙叫醒迎儿,点灯看时,只听得大门响。迎儿和押司娘点灯去赶,只见一个着白的人,一只手掩着面,走出去,扑通地跳入奉符县河里去了。正是:情到不堪回首处,一齐分付与东风。那条河直通着黄河水,滴溜也似紧,那里打捞尸首!押司娘和迎儿就河边号天大哭道:“押司,你却怎地投河,教我两个靠兀谁!”即时叫起四家邻舍来,上手住的刁嫂,下手住的毛嫂,对门住的高嫂鲍嫂,一发都来。押司娘把上件事对他们说了一遍。刁嫂道:“真有这般作怪的事!”毛嫂道:“我日里兀自见押司着了皂衫,袖着文字归来,老媳妇和押司相叫来。”高嫂道:“便是,我也和押司厮叫来。”鲍嫂道:“我家里的早间去县前干事,见押司捽着卖卦的先生,兀自归来说。怎知道如今真个死了!”刁嫂道:“押司,你怎地不吩咐我们邻舍则个,如何便死!”簌地两行泪下。毛嫂道:“思量起押司许多好处来,如何不烦恼!”也眼泪出。鲍嫂道:“押司,几时再得见你!”即时地方申呈官司,押司娘少不得做些功果,追荐亡灵。

捻指间过了三个月。当日押司娘和迎儿在家坐地,只见两个妇女,吃得面红颊赤。上手的提着一瓶酒,下手的把着两朵通草花,掀开布帘入来道:“这里便是。”押司娘打一看时,却是两个媒人,无非是姓张姓李。押司娘道:“婆婆多时不见。”媒婆道:“押司娘烦恼,外日不知,不曾送得香纸来,莫怪则个!押司如今也死得几时?”答道:“前日已做过百日了。”两个道:“好快!早是百日了。押司在日,直恁地好人,有时老媳妇和他厮叫,还喏不迭。时今死了许多时,宅中冷静,也好说头亲事是得。”押司娘道:“何年月日再生得一个一似我那丈夫孙押司这般人?”媒婆道:“恁地也不难,老媳妇却有一头好亲。”押司娘道:“且住,如何得似我先头丈夫?”两个吃了茶,归去。过了数日,又来说亲。押司娘道:“婆婆休只管来说亲。你若依得我三件事,便来说。若依不得我,一世不说这亲,宁可守孤孀度日。”当时押司娘启齿张舌,说出这三件事来。有分撞着五百年前夙世的冤家,双双受国家刑法。正是:

鹿迷秦相应难辨,蝶梦庄周未可知。

媒婆道:“却是哪三件事?”押司娘道:“第一件,我死的丈夫姓孙,如今也要嫁个姓孙的。第二件,我先丈夫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如今也只要恁般职役的人。第三件,不嫁出去,则要他入舍。”两个听得说,道:“好也!你说要嫁个姓孙的,也要一似先押司职役的,教他入舍的,若是说别件事,还费些计较,偏是这三件事,老媳妇都依得。好教押司娘得知,先押司是奉符县里第一名押司,唤做大孙押司。如今来说亲的,元是奉符县第二名押司。如今死了大孙押司,钻上差役,做第一名押司,唤做小孙押司。他也肯来入舍。我教押司娘嫁这小孙押司,是肯也不?”押司娘道:“不信有许多凑巧!”张媒道:“老媳妇今年七十二岁了。若胡说时,变做七十二只雌狗,在押司娘家吃屎。”押司娘道:“果然如此,烦婆婆且去说看,不知缘分如何?”张媒道:“就今日好日,讨一个利市团圆吉帖。”押司娘道:“却不曾买在家里。”李媒道:“老媳妇这里有。”便从抹胸内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笺纸来,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当日押司娘教迎儿取将笔砚来,写了帖子,两个媒婆接去。兔不得下财纳礼,往来传话。不上两月,入舍小孙押司在家。

夫妻两个,好一对儿,果是说得着。不则一日,两口儿吃得酒醉,教迎儿做些个醒酒汤来吃。迎儿去厨下一头烧火,口里埋冤道:“先的押司在时,恁早晚,我自睡了。如今却教我做醒酒汤!”只见火筒塞住了孔,烧不着,迎儿低着头,把火筒去灶床脚上敲,敲未得几声,则见灶床脚渐渐起来,离地一尺已上,见一个人顶着灶床,脖项上套着井栏,披着一带头发,长伸着舌头,眼里滴出血来,叫道:“迎儿,与爹爹做主则个!”唬得迎儿大叫一声,匹然倒地,面皮黄,眼无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脏如何,先见四肢不举。正是:

身如五鼓衔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夫妻两人急来救得迎儿苏醒,讨些安魂定魄汤与他吃了。问道:“你适来见了甚么,便倒了?”迎儿告妈妈:“却才在灶前烧火,只见灶床渐渐起来,见先押司爹爹,脖项上套着井栏,眼中滴出血来,披着头发,叫声迎儿,便吃惊倒了。”押司娘见说,倒把迎儿打个漏风掌:“你这丫头,教你做醒酒汤,则说道懒做便了,直装出许多死模活样!莫做莫做,打灭了火去睡!”迎儿白去睡了。

且说夫妻两个归房,押司娘低低叫道:二哥,这丫头见这般事,不中用,教他离了我家罢。小孙押司道:“却教他哪里去?”押司娘道:“我自有个道理。”到天明,做饭吃了,押司自去官府承应。押司娘叫过迎儿来道:“迎儿,你在我家里也有七八年,我也看你在眼里,如今比不得先押司在日做事。我看你肚里莫是要嫁个老公?如今我与你说头亲。”迎儿道:“哪里敢指望,却教迎儿嫁兀谁?”押司娘只因教迎儿嫁这个人,与大孙押司索了命。正是:

风定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

当时不由迎儿做主,把来嫁了一个人。那厮姓王名兴,浑名唤做王酒酒,又吃酒又要赌。迎儿嫁将去,那得三个月,把房卧都费尽了。那厮吃得醉,走来家把迎儿骂道:“打脊贱人!见我恁般苦,下去问你使头借三五百钱来做盘缠?”迎儿吃不得这厮骂,把裙儿系了腰,一程走来小孙押司家中。押司娘见了道:“迎儿,你自嫁了人,又来说甚么?”迎儿告妈妈:“实不敢瞒,迎儿嫁那厮不着,又吃酒,又要赌。如今未得三个月,有些房卧,都使尽了。没计奈何,告妈妈借换得三五百钱,把来做盘缠。”押司娘道:“迎儿,你嫁人不着,是你的事。我今与你一两银子,后番却休要来。”迎儿接了银子,谢了妈妈归家,那得四五日,又使尽了。当日天色晚,王兴那厮吃得酒醉,走来看着迎儿道:“打脊贱人!你见恁般苦,不去再告使头则个?”迎儿道:“我前番去,借得一两银子,吃尽千言万语,如今却教我又怎地去?”王兴骂道:“打脊贱人!你若不去时,打折你一只脚!”迎儿吃骂不过,只得连夜走来孙押司门首看时,门却关了。迎儿欲待敲门,又恐怕他埋怨,进退两难,只得再走回来。过了两三家人家,只见个人道:“迎儿,我与你一件物事。”只因这个人身上,我只替押司娘和小孙押司烦恼!正是:龟游水面分开绿,鹤立松梢点破青。

迎儿回过头来看那叫的人,只见人家屋檐头一个人,舒角幞头,绯袍角带,抱着一骨碌文字。低声叫道:“迎儿,我是你先的押司。如今见在一个去处,未敢说与你知道。你把手来,我与你一件物事。”迎儿打一接,接了这件物事,随手不见了那个绯袍角带的人。迎儿看那物事时,却是一包碎银子。迎儿归到家中敲门,只听得里面道:“姐姐,你去使头家里,如何恁早晚才回?”迎儿道:“好教你知,我去妈妈家借米,他家关了门。我又不敢敲,怕吃他埋怨。再走回来,只见人家屋檐头立着先的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与我一包银子在这里。”王兴听说道:“打脊贱人!你却来我面前说鬼话!你这一包银子,来得不明,你且进来。”迎儿入去,王兴道:“姐姐,你寻常说那灶前看见先押司的话,我也都记得,这事一定有些蹊跷。我却怕邻舍听得,故恁地如此说。你把银子收好,待天明去县里首告他。”正是:着意种花花不活,等闲插柳柳成阴。

王兴到天明时,思量道:“且住,有两件事告首不得。第一件,他是县里头名押司,我怎敢恶了他!第二件,却无实迹,连这些银子也待入官,却打没头脑官司。不如赎几件衣裳,买两个盒子送去孙押司家里,到去谒索他则个。”计较已定,便去买下两个盒子送去。两人打扮身上干净,走来孙押司家,押司娘看见他夫妻二人,身上干净,又送盒子来,便道:“你哪得钱钞?”王兴道:“昨日得押司一件文字,撰得有二两银子,送些盒子来。如今也不吃酒,也不赌钱了。”押司娘道:“王兴,你自归去,且教你老婆在此住两日。”王兴去了,押司娘对着迎儿道:“我有一炷东峰岱岳愿香要还,我明日同你去则个。”当晚无话。

明早起来,梳洗罢,押司自去县里去。押司娘锁了门,和迎儿同行。到东岳庙殿上烧了香,下殿来去那两廊下烧香。行到速报司前,迎儿裙带系得松,脱了裙带,押司娘先行过去。迎儿正在后面系裙带,只见速报司里,有个舒角幞头、绯袍角带的判官,叫:“迎儿,我便是你先的押司。你与我申冤则个!我与你这件物事。”迎儿接得物事在手,看了一看,道:“却不作怪!泥神也会说起后来!如何与我这物事?”正是:开天辟地罕曾闻,从古至今希得见。迎儿接得来,慌忙揣在怀里,也不敢说与押司娘知道。当日烧了香,各自归家。把上项事对王兴说了。王兴讨那物事看时,却是一幅纸。上写道:

大女子,小女子,前人耕来后人饵。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来年二三月,句巳当解此。

王兴看了解说不出,吩咐迎儿不要说与别人知道,看来年二三月间有甚么事。

捻指间,到来年二月间,换个知具,是庐州金斗城人,姓包名拯,就是今人传说有名的包龙图相公。他后来官至龙图阁学土,所以叫做包龙图。此时做知县还是初任。那包爷自小聪明正直,做知县时,便能剖人间暧昧之情,断天下狐疑之狱。到任三日,未曾理事。夜间得其一梦,梦见自己坐堂,堂上贴一联对子:“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包爷次日早堂,唤合当吏书,将这两句教他解说,无人能识。包公讨白牌一面,将这一联楷书在上,却就是小孙押司动笔。写毕,包公将朱笔判在后面:“如有能解此语者,赏银十两。”将牌挂于县门,烘动县前县后,官身私身,挨肩擦背,只为贪那赏物,都来赌先争看。

却说王兴正在县前买枣糕吃,听见人说知县相公挂一面白牌出来,牌上有二句言语,无人解得。王兴走来看时,正是速报司判官一幅纸上写的话。暗地吃了一惊:“欲要出首,那新知县相公是个古怪的人,怕去惹他。欲待不说,除了我再无第二个人晓得这二句话的来历。”买了枣糕回去,与浑家说知此事。迎儿道:“先押司三遍出现,教我与他申冤,又白白里得了他一包银子。若不去出首,只怕鬼神见责。”王兴意犹不决,再到县前,正遇了邻人裴孔目。王兴平昔晓得裴孔目是知事的,一手扯到僻静巷里,将此事与他商议:“该出首也不该?”裴孔目道:“那速报司这一幅纸在哪里?”王兴道:“见藏在我浑字衣服箱里。”裴孔目道:“我先去与你禀官。你回去取了这幅纸,带到县里。待知县相公唤你时,你却拿将出来,做个证见。”当下王兴去了。裴孔目候包爷退堂,见小孙押司不在左右,就跪将过去,禀道:“老爷白牌上写这二句,只有邻舍王兴晓得来历。他说是岳庙速报司与他一幅纸,纸上还写许多言语,内中却有这二句。”包爷问道:“王兴如今在哪里?”裴孔目道:“已回家取那一幅纸去了。”包爷差人速拿王兴回话。

却说王兴回家,开了浑家的衣箱,检那幅纸出来看时,只叫得苦,原来是一张素纸,字迹全无。不敢到县里去,怀着鬼胎,躲在家里。知县相公的差人到了,新官新府,如火之急,怎好推辞。只得带了这张素纸,随着公差进县直至后堂,包爷屏去左右,只留裴孔目在傍。包爷问王兴道:“裴某说你在岳庙中收得一幅纸,可取上来看。”王兴连连叩头说道:“小人的妻子,去年在岳庙烧香,走到速报司前,那神道出现,与他一幅纸。纸上写着一篇说话,中间其实有老爷白牌上写的两句,小的把来藏在衣箱里。方才去检看,变了一张素纸。如今这素纸见在,小人不敢说谎。”包爷取纸上来看了,问道:“这一篇言语,你可记得?”王兴道:“小人还记得。”即时念与包爷听了。

包爷将纸写出,仔细推详了一会,叫:“王兴,我且问你,那神道把这一幅纸与你的老婆,可再有甚么言语吩咐?”王兴道:“那神道只叫与他申冤。”包爷大怒,喝道:“胡说!做了神道,有甚冤没处申得,偏你的婆娘会替他申冤?他到来央你!这等无稽之言,却哄谁来!”王兴慌忙叩头道:“老爷,是有个缘故。”包爷道:“你细细讲。讲得有理,有赏;如无理时,今日就是你开棒了。”王兴禀道:“小人的妻子,原是伏侍本县大孙押司的,叫做迎儿。因算命的算那大孙押司其年其月其日三更三点命里该死,何期果然死了。主母随了如今的小孙押司,却把这迎儿嫁出与小人为妻。小人的妻子,初次在孙家灶下,看见先押司现身。项上套着井栏,披发吐舌,眼中流血,叫道:‘迎儿,可与你爹爹做主。’第二次夜间到孙家门首,又遇见先押司,舒角幞头,绯袍角带,把一包碎银,与小人的妻子。第三遍岳庙里速报司判官出现,将这一幅纸与小人的妻子,又嘱咐与他申冤。那判官的模样,就是大孙押司,原是小人妻子旧日的家长。”

包爷闻言,呵呵大笑:“原来如此!”喝教左右去拿那小孙押司夫妇二人到来:“你两个做得好事!”小孙押司道:“小人下曾做甚么事。”包爷将速报司一篇言语解说出来:“‘大女子,小女子’,女之子,乃外孙,是说外郎性孙,分明是大孙押司,小孙押司。‘前人耕来后人饵’,饵者食也,是说你白得他的老婆,享用他的家业。‘要知三更事,掇开火下水’,大孙押司,死于三更时分,要知死的根由,掇开火下之水。那迎儿见家长在灶下,披发吐舌,眼中流血,此乃勒死之状。头上套着井栏,井者水也,灶者火也。水在火下,你家灶必砌在井上。死者之尸,必在井中。‘来年二三月’,正是今日。‘句已当解此’,‘句已’两字,合来乃是个包字,是说我包某今日到此为官,解其语意,与他雪冤。”喝教左右:“同王兴押着小孙押司,到他家灶下,不拘好歹,要勒死的尸首回话。”

众人似疑不信,到孙家发开灶床脚,地下是一块石板。揭起百板,是一口井。唤集土工,将井水吊干,络了竹篮,放人下去打捞,捞起一个尸首来。众人齐来认看,面色不改,还有人认得是大孙押司,项上果有勒帛。小孙押司唬得面如土色,不敢开口。众人俱各骇然。

元来这小孙押司当初是大雪里冻倒的人,当时大孙押司见他冻倒,好个后生,救他活了,教他识字,写文书。不想浑家与他有事。当日大孙押司算命回来时,恰好小孙押司正闪在他家。见说三更前后当死,趁这个机会,把酒灌醉了,就当夜勒死了大孙押司,撺在井里。小孙押司却掩着面走去,把一块大石头漾在奉县河里,扑通地一声响,当时只道大孙押司投河死了。后来却把灶来压在井上,次后说成亲事。当下众人回复了包爷。押司和押司娘不打自招,双双的问成死罪,偿了大孙押司之命。包爷不失信于小民,将十两银子赏与王兴,王兴把三两谢了裴孔目,不在话下。

包爷初任,因断了这件公事,名闻天下,至今人说包龙图,日间断人,夜间断鬼。有诗为证:

诗句藏谜谁解明,包公一断鬼神惊。

寄声暗室亏心者,莫道天公鉴不清。

赏读

小说主旨在于颂扬清官包拯,写其“自小聪明正直,做知县时,便能剖人间暧昧之情,断天下孤疑之狱。”初到任便智解诗迷。明断大孙押司人命案,并且“不失信于小民”。由此,闻名天下。小说在情节的安排上,亦突出了这一主题。大孙押司三次现身,留诗谜,要迎儿为己伸冤,但并不是当时,而是来年二、三月,暗示当时县衙的昏暗腐败,由此衬托出包龙图的清正廉明。同时,“寄声暗室亏心者,莫道天公鉴不清。”劝诫人们隐恶扬善,莫做亏心事。

小说情节曲折,引人入胜,作者在情节的安排上刻意盘旋,步步设置悬念。先写大孙押司算命,以离奇的情节抓住读者,接着三次现身,悬念迭出,直至最后,点破谜底,读者恍然大悟。小说层层剥笋,起到了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同类推荐
  • 石然札记

    石然札记

    《石然札记》是作者本人将近40年的生活、学习、实践中的所闻所见、所学所想、所经历一一记下的资料(心得、感想等)。怀旧忆往,谈古论今,真知灼见,字里行间经验和性情交相辉映。历经沧桑的耿直感悟,深厚博大的处世哲学尽在其中。可喻为:思极深而不晦,情极衷而不伤。
  • 中华古代散文精典

    中华古代散文精典

    古代散文是古代作家依照他对自己时代的社会生活的认识而创作出来的,那么后世的读者应该可以把它分析开来,以便了解、认识、评论作家的这一作品写什么、表达什么。由于文言文的特殊性,以及大量的典故和不同时代的民俗风情,更是需要有专业人士的引导。本书选取的散文大多出自名家,题材广泛、意境悠远、文字优美,是学习和欣赏古代散文的不可多得的好书。
  • 新世纪诗典(第二季)

    新世纪诗典(第二季)

    诗歌,生命中意外的美好由北岛、余光中、多多、食指、郑敏、洛夫、王小妮、蓝蓝、杨炼、巫昂、臧棣、沈浩波、雷平阳、洪烛、王家新等两百余位诗人联袂呈现。
  • 桂花:阿多尼斯中国题材长诗

    桂花:阿多尼斯中国题材长诗

    《桂花》是著名诗人阿多尼斯中国题材的长诗,记述了诗人2018年九、十月间的中国之行,尤其是皖南和黄山之行的印象、感受和思考。整部长诗由50首相对独立的诗作构成,字里行间随处流露出他对中国的自然景观和悠久的历史文化的热爱,以及他对中国人民的情谊。友谊是长诗《桂花》的基调之一,阿多尼斯对中国自然、文化和友人的深情厚谊在诗中溢于言表。他眼里的中国,“不是线条的纵横,而是光的迸发”。他心中的中国女性,是“云翳的队列,被形式的雷霆环绕,由意义的闪电引导”。
  • 梦旧情未了

    梦旧情未了

    《梦旧情未了》是一本诗集,已是花甲之年的南开大学教授李新宇,第一次将年轻时候的诗歌集结成册。图书精选其上世纪70年代以来的诗作,以时间为序,分五辑编订,内容关涉个人情思、日常生活与时代记忆,所思所感,轻灵生动,正面展示了一位年轻人对爱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热门推荐
  • 四天世界之天言

    四天世界之天言

    天下分裂,诸侯林立,各国之间相互攻伐,无数人被卷入了纷乱的漩涡,但他们也在这个乱世之中谱写着他们历史。
  • 死血之光

    死血之光

    别人若伤了你一丝,我便替你杀了他。你若想杀人,我便配你屠了这座城,一切为你也只为你。
  • 壹斩

    壹斩

    剑客,仗剑之客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 校园美好的事

    校园美好的事

    欧阳雪失恋了,可是人气暴涨,先是酒吧偶遇晨曦高中五大校草{恶魔五王子}。跟着又有S4的疯狂追求,什么鬼魅王子、天使王子、酷默王子等等,到底谁才是她的MR.RIGHT?还有,那个强走她男朋友的女人,又想耍什么阴谋?
  • 霸血战天

    霸血战天

    天者,法则是也。万物生于天地间,为天所控,概不能免。,,,,林峰,受天所弃,遭天所欺,由天才沦为废物,看他如何打破规则,逆行伐天!!!
  • 赛罗奥特曼之黑暗复苏

    赛罗奥特曼之黑暗复苏

    本文内容为赛罗在地球的故事,无虐无玛丽苏无离谱,完全尊重原创人物性格,不用担心主角性格崩裂。且看,赛罗是怎样再与强敌贝利亚尔斗智斗勇!玩转奥特曼世界,留下少爷的脚步!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迦勒底与现实世界日常

    迦勒底与现实世界日常

    迦勒底英灵与咕哒子和咕哒君的各种日常!
  • 魔仙双帝

    魔仙双帝

    异界者李然偶得小时碑穿越到浮沉大陆,怎料居然穿越到了魔帝身上,却又突然兴趣大发加入了仙界中最为神秘的宗门剑仙山,从此开始了一段逆天的装逼操作,李然“以吾之命,罚尔等焚烧神魂万年,堕入时间长河”
  • 北瑾有你

    北瑾有你

    她说“遇见你,荣幸之至,幸运至极”他说“兜兜转转十年有余,所幸,你依旧”很多年后,顾叶瑾问林北寒,如果那时候我没有找到你怎么办?林北寒回眸一笑,眼里夹杂着零零碎碎的星光,就像当初遇见她的时候,眼里满是星宿,她说,那我就继续在小镇等你啊他们的故事始于十六岁有果于二十六岁还有谁记得那张张笑颜如花又有谁记得当初那群人轰鸣般的笑声有时候也会有人想,当初的那场告别会,如果大家都好好的说声再见,那么现在是不是会真的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