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首先是从上到下整顿各级造反派组织,县造反司令部“总司令”涉嫌武斗,对斗死几个老干部负有直接责任,被抓了起来。树倒猢狲散,余下的造反骨干审查的审查,遣返的遣返。王振波灰溜溜地回了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劳动。
老书记徐奎元伤发,口吐鲜血而亡。这是个好人,村上送葬的人去了许多,童豪也去遗体前鞠了好几个躬,还擦了好几次眼泪。公社党委根据徐奎元在临终前的建议,把避在上海做临时工的郑梧凤接了回来,不久便发出文件,任命她为运河大队革委会主任。郑梧凤一上任就宣布斗死童宝洪是个冤案,发豆芽、卖豆芽菜的事与他无关,况且卖豆芽菜有利于市场供应,也能使农民们增加收入,根本不是什么走资本主义道路。于是童家浜原来胆小怕事的菜农都纷纷重操旧业,还新增了三四户,“豆芽村”的名声更超过了禁卖之前。
童豪却依旧开自己的豆腐作坊,由于这个作坊的技术性比发豆芽要来得强,赚的钱也要更多一些。阿兴队长的一个小女儿和丽菊养父母家那个叫宋阿忠的兄弟自打过年后一直在童豪家干活,据说童豪给他们每个月发30元的工资,相当于一个小学教师的月收入。
郑梧凤通过“文革”挨斗事件与宋丽菊认了小姐妹,虽然她工作很忙,但人们常常会看到晚饭后郑梧凤和宋丽菊抱着小运儿在河边散步,还不时地到“下伸店”给小孩买颗糖、买包糕的。小运儿越长越可爱了,粉嘟嘟的小脸,两根羊角辫一甩一甩的,小嘴巴常常在咯咯咯地笑,一双胖乎乎的小手臂上套着两个用郑梧凤送的大手镯打成的小手镯,在阳光下,一亮一亮地闪着银光。
王振波曾托人到郑梧凤家表示忏悔,想重修于好,被郑五毛夫妻俩连推带骂地赶走了。不过,梧凤的终身大事已被父母、亲友常常挂在口边了。每当有人提婚事,郑梧凤以一种大彻大悟的严峻神态说:“别提这事了,我得把人看准,宁可没有,切不可含糊了!”
过了中秋节,童豪家原来的草棚拆了个精光,盖起了四间砖瓦房,他们家是童家浜在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家盖新屋的。上梁那一天,帮忙的,看新奇的,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连县广播站也派来了记者,又是拍照,又是撰稿。第二天,广播喇叭中便播出了记者的特稿《小豆腐换来了大砖房》,于是童豪家造新房子的事全县都知道了。
喜滋糍的日子,喜事也真多,宋丽菊又怀孕了。这一回,童豪不想要这个孩子,他认为培养一个孩子从小到大,太费心血了,他劝丽菊去做人流。丽菊怎么也不答应,说:“我这一回爱吃甜食,胎气很稳,肯定是个男孩,咱童家的事业越做越兴隆,我非得给你生个儿子不可!”
童妈也帮着媳妇说话,说“两个正好”,并应诺一旦生产了,一定帮着带。
童豪拗不过家中两个女人,就听之任之,反正家境好起来了,多一张嘴吃饭也无所谓。
四间砖瓦房竣工了,童豪用其中一间砌上了更大的老虎灶、安上钢磨,搭起了水泥台,专门用来搁豆腐,豆腐店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冬至日,童豪拿着记者寄来的新房照片,特地来到父亲童宝洪的坟上,供上照片,摆上祭祀的菜肴、果品和糕点。待点燃了香烛,他倒地一拜,一幕幕往事浮现脑海,不禁放声大哭:“爸爸,你辛劳一世,痛苦死去,今天儿子全家住进了梦寐以求的砖瓦房,却唯独少了你!你没有享上一天清福,我心痛啊!”直哭得满脸鼻涕泪水,拜倒在坟前,久久不肯起来。小运儿从未见爸爸如此大哭,也吓得哇哇大哭起来。童妈与丽菊连忙劝说他别吓坏了小运儿,童豪这才止住了悲泣。
从坟上回来,丽菊发现丈夫的脸老是阴沉沉的,没有了原来爽朗的笑声,于是丽菊不高兴了:“你这个人怎么啦,日子红火了,反倒不高兴起来了?”
童豪摇摇头,语重心长地说:“丽菊,你不懂,人怕出名猪怕壮,如今广播里又天天喊批判资本主义,我怕这形势要变!”
丽菊不以为然地说:“不会变的,我们靠双手赚钱,又不去剥削别人,你是被豆芽菜风波吓坏了吧!”
提心吊胆害怕发生的事果然来了,1975年的冬天,反击右倾翻案风的运动一浪高过一浪;1976年1月8日,一个最阴冷的日子,敬爱的周总理与世长辞;清明节一过,从上到下又在到处追查右倾翻案风在各地的爪牙。一追竟追到童家浜来了。
王振波重返县革委会政工组,他带了一群人气势汹汹地上门来要封掉童豪的豆腐店。
童豪有预料似的,他不再冒火,不再激动,只是阴沉着脸,手上举着一个文件,责问道:“我这个豆腐店是经过县工商局和副食品公司批准的,你们凭什么封了它?”
“童豪,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是‘两报一刊’新出的纲领,你是桐乡右倾翻案、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典型!要狠狠反击,封你的店是轻的,说不定还要拆你的屋了!”王振波手中举着一张印有红头标题的报纸,声色俱厉地叫嚣着。他一边指挥着几个记者,又是拍照,又是丈量,一边继续得意扬扬地说:“你等着瞧吧,上一回你盖大屋出了名,这一回更要肃清你的流毒,让你臭名远扬!”
王振波果然敢说敢做,领着大队里一批原来的造反派,把童豪全家赶了出来,让他们住进了河边的那个破牛棚里。牛棚里已没了牛——如今用上了拖拉机,养牛不合算,给卖了。那个牛棚,童豪是再熟悉不过了,草扇屋顶七洞八孔,四周只有一扇竹门,碰到阴雨天,牛棚内不但漆黑一团,而且那股牛粪味熏得屋内的人十分难受。童妈气得生病卧床;小运儿幼小不懂事,哭闹着:“不要住这儿,要回家家去!”而胎气很稳的丽菊因为受了刺激,妊娠反应变得十分强烈起来,一边强撑起身子忙碌着农活,操持着家务,一边哇哇地呕吐;而童豪双眼血红,仿佛喷着怒火,走进走出没有一句话。
豆腐店封了,发豆芽菜的工具没收了,同村的蔡玉龙千辛万苦培育了几十盘瓜秧,清明节时挑到城里去摆摊,被群众专政队全部踏扁踩死,气得他从桥上往河中跳。幸亏众人相救,捞了上来,男子汉大丈夫回到家中哭了一整天,生了一场大病,在家躺了整整一个星期。
丽菊怕丈夫气坏了憋出病来,一有空就找他说话,把女儿生活中的趣事讲出来逗丈夫开心。丽菊自己也有憋闷的时候,就想去找梧凤说说话儿。童豪一听她要去找郑梧凤,就摆摆手说:“如今造反派掌权,郑梧凤被叫到县里去办学习班了,她的日子一定比咱们还难过!”
丽菊没法子可想了,只能偷偷地躲着哭泣。
童豪在牛棚屋中呆坐了三天三夜,他终于忍耐不住了,找出了过去在孟殿庙小学教书时几本没有发出去的学生作业本,撕下了十多张纸,一口气写下了:
“取消承包制,农民没有米”
“天天讲斗争,天下不太平”
“文化大革命,糟、糟、糟得很!”
一边写一边发泄心中的无名之火,写着写着,他准备豁出去了,竟接连写了三张:“老人家,你的文化大革命肯定错了!”
趁着半夜没有人影的时候,童豪溜出了家门,来到县城大街上,把白天写的十几张标语全部贴到了大字报棚中。
第二天,全县都炸开了锅,政工组集中公安、民兵多个组织查寻“反革命标语”的蛛丝马迹。文教局通知全县小学教师把所有学生的作业本捧到公社里,一本一本地查,凡是缺页的作业本都封存起来,上交到公安局去。
人心惶惶,都说这一回被抓到的是政治犯,非枪毙不可。而童豪却心静似水。这一天傍晚,丽菊发现丈夫突然变了个人样,又像是过去活泼健谈的童老师了。他主动把小运儿抱抱哄着睡熟了,又搬出了一个蚕匾,放在牛棚外空地上,拉着丽菊的手,双双躺在蚕匾中。他一会儿轻轻地抚摸着妻子已隆起的肚子,一会儿指着星斗闪烁的夜空,柔柔地说:“丽菊,你看那条长长的亮带就是银河,那颗亮星,身旁伴两颗暗星就是织女星和她的两个孩子。”
“银河长吗?”丽菊像个孩子一样把脑袋靠在童豪的胸口,天真地问。
“长,比咱们家乡的大运河长多了!”
“不,大运河与银河一样长,你不是写过一首诗吗?‘运河长流自九天,接壤银汉波浪宽’吗?”
“小调皮,那是诗,夸张手法呗!别打岔,你给我找一找,牛郎星在哪儿?”
丽菊浑身洋溢着一股久违的幸福感,她按住丈夫在自己小腹上的大手,撒娇地说:“你不用说了,我猜也猜得到,织女星在银河对面的亮星就是牛郎星!”
“你呀,是最聪明的女人了,但你没有想到吧,牛郎织女一年才相会一次,所以有了‘七夕’的传说。但他们比人要幸福多了,有的人家夫妻几年才相聚一次,有的新婚夫妻刚同房不久就成了永别。”童豪的语调变得惆怅了。
“我俩天天在一起,你说的,要白头到老。”丽菊觉察到了丈夫说话的语气变了,连忙纠正他。
“唉——”童豪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艘公安汽艇驶进了童家浜,走下来几个警察,还有神气活现的王振波。一副手铐,铐住了起床不久的童豪。
丽菊、童妈和小运儿全都不知所措,一家人号啕大哭,惊动了小小的童家浜。
村邻们全围了上来。
“你们抓错人了吧,童豪是个好小伙子!”阿兴队长连忙拨开众人,上前去找为首的警官问话。
“阿兴,你别包庇你女婿了,那些反革命标语全是童豪写的!我一看,就认出是他的笔迹!”王振波叼着一根烟,得意扬扬地说。
“啊——”仿佛一颗定时炸弹爆炸了,人们惊呆了。一会儿有人在喊:“王振波,乡里乡亲的,你别做绝了,你们封了他的店,占了他的屋,将心比心,他是一时糊涂!”人们一听,是蔡玉龙在说话,他跳河被救上来后,特别同情童豪。
“对!一时糊涂,饶了他吧,他上有老下有小!”众人附和着。
“放了他吧,这个家少不了他!”
“放了他吧!”有几个老年人拉着警察的手相求着。
“谁敢说‘放’,一起抓!这是个反革命分子!”王振波扯着嗓子,气势汹汹地说。
“我不糊涂,我有话要说,自从搞了‘文化大革命’,我们越来越苦了!”童豪仿佛料到有这么一天要到来,很冷静地说。
“住嘴!还在搞反革命宣传,带走!”警官下了令。
“丽菊,你帮我把床头的三本数理化书籍带出来。别哭,等着我,我会回来的!”
王振波从丽菊手中抢过这三本书,检查了一遍,丢在了地上,冷笑着说:“童豪,你还看得进书?你的死期不远了,这条白专道路跨不过去了!”
“哪怕是明天就要了我的命,今天总还可以看书吧!”童豪昂首挺胸,毫不让步。
一个警察敬佩地望了童豪一眼,上前捡起了这三册书,说了一句话:“数理化不是反革命书籍,带上吧!”
汽艇开走了,丽菊跌跌撞撞沿浜追了半里路,她拼命地喊着童豪的名字。突然她被绊了一下,一个倒栽葱摔下了河滩,昏了过去,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她的裤管中淌了出来。
众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进了牛棚屋。
刚从学习班放出来的郑梧凤闻讯急匆匆赶到了,她抱着丽菊,连声呼唤。
宋丽菊瞪大了双眼,脸色蜡黄,浑身抽搐着,下身的血流个不停。
郑梧凤一看不对头,忙叫阿兴指挥着几个乡邻,把丽菊抬上船,紧摇快橹,向县医院驶去。梧凤紧紧地搂着丽菊,深情地呼唤:“妹妹,丽菊妹妹!醒醒,你不能出事,童豪会回来的!”
一上医院,大家赶紧把丽菊送到妇产科,医院里大部分医生参加批斗大会去了,只有一位实习医生在值班。她一看病情危急,急忙去找进驻医院的工宣队领导,等到主治医生赶到,一听心跳,一量血压,就摇头说:“产妇受伤很重,流血太多,没救了!”梧凤搂着丽菊渐渐僵硬的身体,把她的眼皮轻轻地给合上,情不自禁地放声大哭:“丽菊妹妹,你放心走吧,从今天起,小运儿就是我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