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入九十年代,经过改制后,郊北化工厂成了一家民营企业,厂名也改成了“运河冶金有限公司”。公司的生产形势像雨后的春笋一样直往上蹿,公司成了镇上的纳税冠军,总经理童豪还被评上了市劳动模范。鲜花、赞语、掌声、媚笑,已成常态,但员工们发现,总经理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沉思越来越多。有时来人对面叫他一声,他好像没听见似的依然走路,直到响喊一声,他才大梦初醒似的说声“对不起”,然后再倾听来人的话儿。
只有熊三伟等少数几个管理层面的人才清楚,童总为企业的未来着急,为资源的枯竭、人才的匮乏担忧。大家一时没有什么好点子,熊三伟也只能客套地安慰他几句:“不急,船到桥洞自然直,总归有办法的。”
“丁零零——”电话响了,是丁强从省经贸厅打过来的。丁强告诉童豪,自己刚到省厅不久,现在担任分管资源购销的副厅长,有点事想约他谈一下。
童豪已经考出了驾照,他放下电话,钻进公司新买的红旗轿车,一溜烟地开上国道,不到一小时,就来到了省城。
见到丁副厅长,童豪虔诚地祝贺他荣升为厅级干部。丁强摆摆手说:“我们是老朋友了,就不客套了。我知道你那企业生产的钴粉产品纯、质量高,这说明你在用心做企业,但产量太低,得闯一条新路子。”
“我有一个想法,想赴非洲去考察一下。我翻阅了几种新出的科技报刊,上面有介绍说,全世界90%的钴矿蕴藏在非洲,我想走一条炼矿的路子。只是缺乏人才与资金,心有余力不足呀!”童豪喝了一口茶,幽幽地说。
“走炼矿的路,太好了,可以一试!当然科技含量要求高了,还有管理层面上会出现许多问题,但是不大胆闯一下,始终是纸上谈兵。最近大家正在学习小平同志的南方讲话,那篇综合报道不知道你看了没有,《东方风来满眼春》……”见到童豪点了一下头,他继续说,“唔,你也看了,说明你不是土八路,你关心时政大事啊,这是一个现代企业家的必备素质。”丁强越说越有精神,“刚才你提到的创新冶炼模式是一条发展路子,小平同志多次说,要抓住当前的机遇,快一点,再快一点!你们桐乡已经撤县设市了,回去与你们市科技局、经贸局的领导会商一下,打一个可行性报告,我争取给你100万元贷款。至于人才嘛,你多想点法子,江浙沪一带有一些退休不久的工程师、技术员,可以返聘一下,这些人工作态度认真,做事一丝不苟,只是年纪大了接受新事物可能有点难度,但里面肯定有行家里手,你可以在实践中考察试用。我这儿还有一位中南矿冶学院的教师,本来是个副教授,出了点作风问题,听说还是嫖娼,让公安抓了个现行,被开除公职了,在当地他见不得人了,流到沿海地区找‘饭碗’,不知你敢不敢用?”丁强说话十分亲切,一点也没有高官的架子。
童豪一边听,一边记下几个要点,仰起头说:“谢谢丁厅长给予我这个小企业这么大的支持,你刚才的几点意见是及时雨啊,我回去后立即落实。至于那个副教授,我想尽快与他见个面。”
丁强握着童豪的手把他送到门口:“童豪啊,我刚才的话是心里急出来的呀!钴粉,如今已是一种战略物资了,陶瓷行业、通信行业,特别是新成立的移动公司天天盯着我们要钴。钴粉奇缺呀!你要抓紧,听说邻国日本也在拼命找钴,小日本机灵着哩,我们一定要跑在他们前面,拜托了!”
童豪从未遇见过这样心急火燎又语重心长的高层谈话,他丝毫也不敢怠慢,立即向经贸厅借了一个小会议室,约见那位名叫顾书涵的“风流教授”。
顾书涵推门而入时,童豪只觉得眼前一亮,只见他中等身材,四十出头的年纪,梳着三七开西装头,鼻梁上一副金丝边眼镜,上身穿着紫色夹克衫,雪白衬衫领子上一条天蓝色领带,显得风流倜傥。他开门见山地说,从网上查到运河冶金有限公司的概况,也看了介绍童豪创业的新闻报道,很佩服童总经理在如此逆境中奋起。
童豪打断了他赞美褒奖的话,直奔主题,先问他是否了解非洲的钴矿业情况。
顾书涵推了一下眼镜,说:“钴矿不像铁矿、铜矿那样存在于矿石中,也不像石油那样流淌在地层深处,它存在于一种土壤中。中国是个贫钴国,而富钴国主要在非洲的刚果(金)和南非一带。不过,据我了解,澳大利亚在钴冶炼上创造了一种湿法萃取,是依靠盐酸化学反应来提取钴,比原来的硫酸反应和火法冶炼效果来得好。更详细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童豪听得眼睛都发亮了,他俯身向前,像个学生一样听着顾书涵侃侃而谈,还不时记下一些要点。见他停顿片刻,童豪就向他介绍自己的公司,并且拣重要的说了一下往后的发展规划。
顾书涵听着不住地点头,也打断了他的话:“童总有如此宏图规划,必定有我的用武之地,我在大学读的是‘矿冶专业’,研究生学历,教的也是这门专业。”
“你有如此本领,为什么从内地漂泊至此呢?”童豪突然不客气地“长驱直入”,并盯住了他的双眼,他要考察一下,这位教授是否诚实。
“这个嘛……想必你童总也听说了……”顾书涵苦笑了一下,“我虽说是搞科学的,今年却运道不好,遇见了三个‘克星’。第一个是我的系主任,他六十大寿,我前去祝贺,他知道我好酒,便灌了我一瓶五粮液,我醉了,喝酒误事啊。第二个克星是我的老婆,她是高干子弟,家规挺多的,其中之一是不准我在家喝酒,一旦喝了必定要在家外等酒醒了,毫无酒气方能跨入家门。那天晚上,我到洗头房中去等醒酒,那个新来的洗头妹撩拨我,一时难以自持,三张百元钞摆平了她,不料被第三个克星——她的同行嫉妒,打了报警电话……这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拘留五天,罚款五千,又被开除公职,老婆也与我离了婚,幸好我们还没有子女,孑然一身。‘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想到了《水浒传》上的那句流行语。沿海地区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就来到你们浙江碰碰运气。想不到,我学的专业路子太窄,大公司已是人才济济了,一时也挤不进去;小厂又学非所用。如今我成了一名流浪汉了,不知童总处可否给我一条道走?”顾书涵十分伤感地叹了一口气。
“顾教授,你的境遇我很同情,不过,你刚才所言,其实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克星没有挖出来!”童豪有意点拨他一下。
“第四个克星?”顾书涵先是一怔,马上明白过来,“第四个克星当然是我自己了,‘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我痛恨自己思想上放松了世界观改造,才导致了这出酒后乱性的人生荒唐剧。”顾书涵越说越感到痛苦。
“顾教授,往事俱逝矣,别提它了。你已经总结了教训,我的企业欢迎你加盟。如果你同意,我有车,今天随我回公司,你可以去考察一下那儿的外部环境、内部条件。我决定录用你为我厂的业务主管,今后会有更明确的职务、更重要的工作。待遇暂定年薪3万,眼下我们可以解决你的一套住房,一辆小车,其他工作和生活上的条件由你提。”童豪当机立断,凭直觉,他感到这是一个对路的人才。
这下轮到顾书涵佩服了:“童总这样豪爽,你信得过我?”
“当然信得过,刚才你讲的都是真心话、行家话。从明天起你的主要任务只有一个,就是尽量多查一些‘湿法萃取炼钴’的资料,越详细越好。另外,思想上有个准备,我去办好护照手续,咱俩飞一趟非洲,去实地看看。”
顾书涵惊讶得合不拢嘴:“行,照办,有你这样雷厉风行的企业家,我一定在自己的人生中写上一笔‘不悔东行’!”
晚上,童豪把白天的省城之行简略地给梧凤介绍了一下,并带着歉意说:“亲爱的,我们结婚不久,原谅我要第一次食言了。我决定立即动身去非洲,但不是带着你去度蜜月,而是与顾老师去考察刚果金沙萨那儿的钴土进出口业务。待我有时间了,我一定陪你出国旅游一次,欧洲与美国任你挑,但眼下实在没空,我恨不得不睡觉,把24小时都利用起来。”
梧凤听罢,颔首说道:“你说得对,当下时间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你是要搞一番事业的,我支持你。但是,24小时连轴转是愚蠢的,我不同意。去非洲度蜜月是说着玩的,家中两边有老人,还有运儿正在学习成长时期。这孩子多像你啊,今天她来告诉我,被选为少先队大队委员了,‘三条杠’哩!”
童豪觉得眼皮子打架,睡意上来了,眯上了眼睛。梧凤轻轻地给他盖上一床丝绵被。突然,他一个鲤鱼打挺,如大梦初醒般地跳将起来,掏出了身份证:“明天你帮我去教育局自考办报个名,我想试着去考个经济管理专业的大专文凭。这年代没有文凭,寸步难行,估计数理化没问题,语文考个60分也有可能,该死的是外语,我们上初中读的是俄语,全丢了,努力去冲冲看吧!”说完,又倒在枕头上打起了呼噜。这一回他真的睡熟了!
梧凤含情脉脉地在床头边立了足足有十分钟,她觉得生活真是太奇妙了,眼看这个心爱的人飞走了,谁知道竟会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