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早晨,连续不断的“开门炮”吵醒了酣睡中的童豪夫妇,阳光爬到窗棂上了,白头翁又唱起了每天的晨曲“吃点巧克力——”,童豪伸了个懒腰,郑妈在屋外喊:“吃汤圆了!”
童运儿是只“馋猫”,本来还在做梦的她,一听到外婆的吆喝,便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头发也不梳,拖着棉拖鞋,噼里啪啦跳跳蹦蹦地来到餐厅。一看,一碗碗桂花小圆子盛放在桌上,白白的圆子上撒了几点深黄色的腌桂花,一调羹细糖末子均匀地撒在小圆子上面,正在慢慢地融化。运儿呼啦啦地舀了一大匙吞了进去,一边吃一边跳了起来:“唷,真甜,真香!——哇,真烫!”
奶奶和外婆双手上的米粉还没洗去,急忙说:“丫头,当心烫喉咙!”
窗外有人在喊:“拜年去了——”
童豪一听,愣了一下说:“梧凤,我们这么多年一直忙于公司的事,今天是大年初一,不问公事。我们也去拜年,你看上哪家去?”
梧凤慢慢地嚼着汤圆,抬起头想了一下说:“去孟殿庙村吧,好久没去看丽菊的养父母了!”
童豪一拍大腿:“好主意!”看着运儿嚷嚷着也要跟去,就欢喜地说:“这丫头,已上大学了,还像一个小孩!好,如果你去,那得帮帮我,把带去的礼品给整理好!还有,把头梳梳好,披头散发的,像个疯丫头!”
运儿一个立正敬礼:“是!”搂着妈妈进房间去装礼品袋。
童豪掏出两个厚厚的红封袋塞给两位妈妈:“妈,辛苦一年了,拿着吧,眼下提倡多为老人献孝心!你们去买点好吃的,做几套新衣服!”
两位妈妈喜悠悠地把红包装进了内衣口袋。
新买的奥迪轿车带着一家三口驶向孟殿庙的乡村公路。童豪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说:“梧凤、运儿,你们看,这村级公路这么平坦、干净,两边水杉挺立,空气多新鲜,不像七十年代,我去那儿教书时,得走两个小时的泥路,遇到下雨天,更麻烦了!”
指指点点,说说论论,二十分钟就到了丽菊养父母的家。
丽菊的养父母喜出望外地把童豪一家往屋里迎。养母赶快下灶口烧了几个糖蛋。
运儿乖乖地叫了一声:“外公、外婆,新年好——”又递上了拜年大礼包。
梧凤照样给丽菊养父母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说了一番谢谢当年在他家养病的感恩话。
童豪扫视了一下四周,发现家中没有一点过年的气氛,桌上空荡荡的,碗橱中也不见过年菜肴,便诧异地问:“爸、妈,怎么过年红对联也不贴一副,连灶面上都这么冷清?阿忠呢?弟妹和孩子呢?”
童豪一问,养母便红了眼圈,吞吞吐吐地说:“阿忠在外打牌,整宿不回家,媳妇抱了孩子回娘家了。”
“大年三十,玩牌玩个通宵也不奇怪的,辛苦一年了嘛。可这阿忠总得回家睡吧!咦,怎么也不见年夜饭的剩菜呢,乡间不是有个规矩吗?‘吃剩有余’,鱼总得有一条吧!”童豪好奇地问。
“甭说了,我们压根儿没过年!”养父气呼呼地埋怨了一句,养母使着眼色让养父别再说了。
这一下童豪、梧凤可不依不饶了,童豪一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阿忠在公司是运输部经理,年薪少说也有八九万,总不至于穷得连过个年也过不起吧!”
看样子这一回养父准备豁出去了:“不瞒你们说,都让阿忠输光了!年三十上门来讨赌债的也有两批人哩!气得媳妇抱着孩子回了娘家!”
童豪掏出电话就要找阿忠,梧凤忙用手拦他:“大年初一的,过了新年再处理吧!”
“不行,一个公司中层干部竟敢违法违规,赌博就是在旧时代也是被禁的!”童豪又恢复了在公司发火时的一脸铁青。
阿忠睡眼惺忪,踢踢踏踏地从屋外推门而入,见到童豪,先是一怔,然后马上堆了满脸笑:“姐夫、梧凤姐,新年好!你们来拜年,怎么招呼也不打一个,也好让我准备准备!”
“宋阿忠,你能够准备什么,你赌得连年都过不上了。我问你,你欠了多少赌债?”童豪板着脸发问。
阿忠被问得一下子愣住了,看看站在一边耷拉着脑袋的父母,他一下子明白了,是父母告了他的状。事已至此,他只好嬉皮笑脸地上前去与姐夫打着哈哈:“不多,十多万。姐夫,这年头‘十亿人民九亿赌,还有一亿去炒股’,我也是输毛了,才想拼本翻过来,结果是越翻越毛。如果姐夫帮我把这十万赌债抹平了,我保证洗手不赌了!”阿忠厚着脸给童豪递烟。
“放屁!”童豪一手掸掉了他递过来的烟,“我要查你的运输往来账,你这样狂赌,哪来的钱?运输款项一定有问题!”
这一招让宋阿忠慌了:“别,别发火!姐夫,我听你的不赌就是了!看在丽菊姐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吧!”
阿忠不提丽菊也罢,一提宋丽菊反倒惹火了童豪,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亏你还提丽菊,你闭着眼睛想一想,她活着的时候,累死累活,省吃俭用,供你读书,一心撑住这个家。你倒好,赌博犯罪,明知故犯,还厚着脸说什么‘十亿人民九亿赌’,公司如今两百多号人,你给我去问、去查,有几个人像你这样赌得连年三十都不回家的。”
阿忠脸色似土,被童豪训得连连认错。
“当初你上公司来求我,要求安排点工作,我看在丽菊的份上让你负责国内运输业务这一块。开头几年,你干得不错,大家都赞你,我也没亏待你,可是后来你变了,还居然犯法……过了年,你自己上财务部去说清楚,免得让经济法庭找上门来!”童豪怒不可遏,拜年的心思也没了,“运儿,咱们回家!”
梧凤赶忙向呆在一旁、苦相百出的养父母做了一番解释,说要好好教育阿忠一番,至于老两口的恩情,他们会记住一辈子的。
在返家的路上,童豪说:“沈梓英在财务部帮忙时,就吞吞吐吐向我说起,运输款往来对不上账目,原来她早就发现了问题,只是碍着宋阿忠是我内弟的面子,没有戳穿了说。看来,民营企业人员信赖亲友这一条也要谨慎小心,七大姑八大姨地涌进来,总有人仗着是老板的亲戚作威作福、违法乱纪。任人唯亲,到头来害了公司,也害了他们自己。”
“你的意见是对的,我也想到过,就咱俩来说,夫妻俩在一个单位,弊大于利,人家对你有意见,当着我的面不好说,只好背后骂人,日子久了,必然扩大矛盾,造成不良影响。我想,让我带个头,先退出岗位,做全职太太,家中老人年纪越来越大,运儿工作了,有朝一日结了婚,总得帮她带带孩子。还有你我,也会越来越老,我如今已在众多的事务上感觉到力不从心了!”梧凤在车里与丈夫掏着心里话。
“妈妈说得对,如果我进了公司,就变成童豪世袭制了,所以我不愿读矿冶系,而要去报考医学院呀!”童运儿一直在静静地听着父母谈心,她觉得他们不仅仅是在谈工作,也是在说对人生的一种感悟。
童豪感动地说:“梧凤,关键时刻,总是你理解我。不过,改革人事制度也得一步步来。”
梧凤温柔地说:“《白蛇传》中不是有句唱词吗?‘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谁让我们是同船合命的夫妻呢。但是我要提醒你,今天是大年初一,不要被阿忠那件事搅得过个年都不开心!”
“对,那么转道去顾副总、熊三伟家拜年,让三伟把非洲回来过年的员工们召集一下,我专门请他们吃一顿饭,咱们聚一下。过了年,我跟他们一起走一趟刚果(金)和赞比亚。”童豪转过了方向盘,向顾书涵家驶去。
“在超市门口停一下,买上两罐奶粉吧!顾书涵中年得子,可疼爱极了!”梧凤提醒丈夫。
童运儿说要去看几个老同学,中途下了车,打了出租车走了。
来到顾副总的家,那是一幢三层楼小别墅,院子里的蜡梅开得正旺,一阵阵芳香扑鼻而来。
童豪刚到顾家不久,潘建方夫妇带着儿子潘亮也来拜年了。潘亮手中捧了一盆水仙花,一片片墨绿色的狭长叶子,一朵朵盛开的金盏银苔小白花,仿佛给一大块翡翠镶上了几块小小白玉,白绿相间,鲜艳夺目。水仙花儿开得很香,与窗外的蜡梅遥相呼应,似乎在演示一幅“暗香迎春”的国画。梧凤一见,惊叹起来:“唷,好一个美丽的凌波仙子!”又问:“这是谁的点子,让顾副总的新年过得如此‘锦上添花’?”
沈梓英嘴巴朝潘亮一撇:“这是我家潘亮的点子,他说大过年的去拜年,悬两只空手总不好意思,买点糖果什么的太俗气,凑巧见到一个花卉门市部,就选购了这盆水仙花。”
顾书涵的夫人见了也很欢喜,还掏出手机来拍了几张花卉照片。
潘亮被称赞得有点不好意思,也掏出手机来拍几张照片,并点了发送键。
顾书涵家平常少有客人,今天见这么多拜年的客人,他高兴极了,手忙脚乱地给客人沏茶,又抓了一大盘瓜子、花生请大家品尝。男人们都不吸烟,于是大家围在一起喝茶,一边品茗,一边侃大山。
女人们便聚在一起,围着顾书涵的宝贝儿子抱来抱去,逗他玩乐。
男人们天南海北地吹了一通,说着说着,又自然而然地说到“运河公司”去了。
童豪一看,四个男人,老中青齐全,就喝了一口茶问道:“公司发展势头十分强劲,去年产值已超二十个亿了。下阶段,你们看应该抓些什么呢?总得让公司的发展有个可持续性吧!”
潘亮冲劲十足地说:“我在金沙萨办事时,在外贸公司见到有几个日本人,听说也想涉足钴矿产业,小日本已嗅到非洲的钴香味了。童总,我想我们应该在非洲加强投入,再买下一至两个矿源,我们已经有了基础,应该先下手为强。”
顾书涵连连点头说好,他说,近年来每年要招进十几个大学生,公司的技术力量大大加强了,再开拓两座钴矿,没有大问题。现在有了家底,应该做大做强;眼下镍的销路也很强劲,公司完全有能力再开辟一个生产氧化镍的车间,本来氧化钴与氧化镍就是相通的。
潘建方部长建议抽出一部分资金投入到房地产中去,许多老板靠做房地产发了财。
童豪对此持反对意见:“我看我们还是专心致志做矿冶,房地产的风险太大。我看,我们这个城市有很多的房子空关着,怕有一千套以上呢。”
不知什么时候,沈梓英也靠在门框上听男人们议论,她忽然插进话来:“童总,按国外经验,企业到了一定规模,争取上市,才能有强大的发展后劲。”
“上市?这是一个努力方向。”潘建方点头认可,他举了国内几个大集团的例子,“例如‘娃哈哈’‘万向钱潮’就依靠上市,取得了飞跃性的发展。”
童豪觉得今天的拜年变成了工作恳谈会,他兴奋地说:“上市是个方向,但我们需要适应、需要学习的东西必定很多很多。过完年,我们去证券公司咨询一下,另外再听听发展改革局的意见。”
快到十一点了,顾书涵留大家吃中饭,说附近有家饭店的红烧蹄髈很有风味,一定要大家留下一起去尝一尝。
童豪摆摆手:“不吃不吃,家中还有不少剩菜,你们也带了个小孩,一起吃中饭,大家不方便。”
潘建方也说不吃饭,还要去其他地方拜年。
梧凤怕扫了顾书涵的兴,就安慰说:“顾副总,这样吧,等到孩子周岁了,我们来贺喜。”
顾书涵连声说:“一言为定。”
客人们一边告辞,一边走向门外的小院子。忽然,潘亮问了一句:“童总这么个亿万富翁,还要回家去吃剩菜?”
童豪不高兴了:“怎么,吃剩菜丢脸?又不是吃馊菜。”
潘建方也在一旁批评儿子:“怪不得人家都说80后只想张开双手等着过好日子。童总在公司只要没有应酬,我就见他天天吃食堂饭的。”
童豪又接了一句:“是的,忘记过去意味着背叛,这是列宁说的!”
梧凤见潘亮脸挂下来了,便说:“问一下有什么呀,不戴帽子,不打棍子!”
潘亮这才笑了:“就是嘛,谁说80后吃不了苦,我在非洲可是吃苦在前、享乐在后的!”
大家见潘亮一本正经的,都笑了。
推开回家的门,大家又闻到了一股清香,梧凤先进家门,目光便四下寻找,忽然见到桌上也放着一盆水仙花,与顾书涵家的几乎一模一样,于是问:“谁买的水仙花,这样香,这样美?”
运儿已先回家了,她神秘地笑了笑:“这是我们专门送给妈妈的,你不是说‘好一个美丽的凌波仙子’吗?”
“我们?‘我们’是谁?”童豪随后踏进家门,见到了摆放在桌中央的水仙花,也听到了运儿的话语。
运儿自觉失语了,脸涨得绯红,躲进了自己的房间。
梧凤笑了,说:“你啊,别追问了,女儿长大了,要谈恋爱了!”
“唔,这个鬼丫头,还早了一点吧,研究生还没有毕业哩!”童豪想起了潘亮在顾家送的水仙花,故作生气状地说。
“好了,我的老总,别封建家长制了!运儿的爸爸才十七岁时就在牛棚里谈恋爱了,还动手动脚哩!”郑梧凤一脸坏笑,点了一下丈夫。
童豪赶忙做了个手势,让她别讲下去了,如果让女儿听见了,这个丫头该无法无天了。
有人在“咚咚”地敲门,开门一看,是那位在年终总结大会上得到表彰的青年于田时,只见他脸涨得通红,站在门口不肯进屋。他喃喃地说着,年后将派赴非洲了,今天一是前来拜个年;二是前来辞行,保证在非洲努力地干,出色地干,报答公司的信任;三是代他父亲前来递送一封信。
见他无论如何不肯进屋来,梧凤便抓了一大把糖果塞进于田时的口袋中,一边顺口问了一声:“你爸爸叫你带封信来?你爸爸是谁呀?”
“他姓王,叫王振波。”于田时随即回答。
一听“王振波”三个字,刚刚站起身的童豪和给于田时塞着糖果的郑梧凤一下子都僵住了。
于田时以为他们诧异,又连忙解释说:“我父母早已离婚分手了,我跟我妈过,因此我随妈姓,但也去看望爸爸的。他住在郊区童家浜,最近他身体不太好,一直卧病在床。今天一早我去给他送点年货,顺便讲了一些公司的事情,他很激动,说跟你们曾经是同学。我也很奇怪,他从没提起过认识你们的事,具体的话都写在信上了。”
等于田时转身告辞离开时,梧凤拿着手中的信望了童豪一眼。
童豪从梧凤的眼神中看明白了意思——“该不该拆呀?”于是他坦然地说:“我早就把他忘在过往烟尘中了,你念吧!”
梧凤的手忍不住颤抖起来,往日的痛苦一下子涌了上来,她不愿意读这封信,于是又把信塞到童豪的手中。
童豪便用手边的一把剪刀,剪开了信封口,一张16开信纸飘然落地,信不长,童豪捡了起来,便看了下去:
童豪、郑梧凤:
原谅我首次也是最后一次给你们写信。于田时是我的儿子,想不到他大学毕业后竟在你们运河公司谋事,更想不到你们会给他褒奖,评选他为“道德标兵”。田时肯定不知道我曾经伤害过你们,他在我面前口口声声赞扬你们办事公正又能干,这使我更加羞愧得无地自容。
也许上天是公正的,他不但惩罚我离了婚,失去了妻儿,一无所有,而且让我患了肠癌,虽动了手术,但依然复发了,医生说我还有一个月的生命,我也希望能早日脱离苦海。在这里我也深深地向你们忏悔!
来信只有一个要求,希望你们不要把我们可悲可叹的过去告诉我儿;否则,他会生活在不安的阴影中。我感谢你们过去对他的培养,也相信他在今后会做得更好。
我将在天堂深深地祝福你们!
王振波
2001年春节
看罢来信,童豪叹了一口气说:“地球有时真的很小,想不到二十多年了,绕了一个圈儿,还会遇见他。”他又把信递给了梧凤,梧凤看着看着,禁不住流下了两行热泪。
童豪见梧凤已看过了信,就顺手拿起桌上的一个打火机,“吧嗒”,火苗蹿了出来,点燃了的信纸,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飘落而下的纸灰。然后他给梧凤递上一张纸巾,并吩咐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通知于田时推迟两个月出国,让他为王振波送送终吧!但不要对他说明真实原因,去编一个美丽的谎言吧!”
梧凤擦去了泪水,恨恨地说:“早知道于田时是王振波的儿子,就不褒奖他了!”
童豪惊讶地发问:“梧凤,说这话可不是你的性格啊!王是王,于是于,两人虽为父子,品质却完全不同。我们看中的是于田时光明磊落、不徇私利的品质,就是要器重和培养具有这一类品质的年轻人。今天的事,就当没有发生。人在做,天在看,老祖宗早就说过‘老实头不吃亏’。”
梧凤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儿失态了,于是不好意思地向童豪笑一笑,拨通了后勤处值班主任的电话,请他通知于田时暂不出国,因为公司购进了一批牡丹、芍药、蜡梅等名贵花木,让上过林学院的于田时指导一下栽种、管理,待花木存活发芽了,再赴非洲。打完电话,梧凤禁不住笑了:“这可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美丽谎言!”
这个年过得有快乐、有生气。童豪很想得开,他认为生活本来就是甜、酸、苦、辣,丰富多彩的。眼下他思虑得最多的,不是现在,更不是过去,而是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