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父亲弃养,儿子回来尽孝,然后顺应人理分家而已。”
一字一句,如同一根细针,死死地扎在我的心头,我望着脚上那双绣着合欢花的鞋子,一时间竟不知道言语,有几滴泪落下,打湿了鞋上的合欢花。
大夫人由着随身伺候她的绿韶扶着起身,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我瞧见她绛红色衣裳下那双镶着玛瑙的绣花鞋,猛地抬起头,却撞上她悲痛欲绝的眼神,恍惚地看着我,“宓儿,”她轻声地唤着我的小名,声音颤抖,“你爹呢?”
“母亲,”我使劲地用手绞着衣角,不肯言语。大夫人眼中的光亮终于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来,于是,周围围着的姨娘们发出阵阵惊呼,清荷高喊了一声,我慌忙地去看,只见姨娘直晃晃地倒在了清荷的怀中。
大厅里一时间混乱无比,六哥却仍是笑着站在那里,在慌乱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犹如一颗青竹,静静矗立在草丛之中。
我顾不得许多,冲过去一把拽住他的衣领,踮起脚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问他:“六哥,你究竟是想做什么?”
他却不动声色,轻飘飘地拂去我的手,眉眼越发柔和,却是满脸无辜,“七妹在说些什么,我怎就听不明白了。”他说着,往后退了一步。
外头突然急忙忙地跑进一个人来,噗通一声跪倒,趴在了地上。大厅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大夫人缓了几口气,闭上了眼,再睁开眼时,神色已经一片淡然,看着那人只道:“何事如此惊慌?”
那人‘咚咚’地磕了几个头,原本还算白皙的额头顿时一片红肿,几根青丝飘荡在额前,悲痛万分地说道:“夫人,老爷殁了。”
大夫人终于失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老爷,”然后两眼一闭,身子直挺挺地便往后倒去,惊地一群姨娘又开始惊慌失措。
我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六哥,他的神色似乎略带满意,我忽地冷笑,凑近了他,甚至能够清楚地嗅到他身上浅浅的清香,“六哥果真好计谋。”说罢,狠狠地踢了他一脚,然后头也不回地随着众人将大夫人送回牡丹苑。
爹弃养的讣告终于发完,远在各方的夏家子嗣争先恐后地赶了回来。不过短短几日光景,大夫人却是消瘦了整整一圈,上月刚做的新衣裳变得宽宽大大,她手里仍是捻着一串佛珠,端坐在大堂上。
我抬眼去看那漫天漫地的白绸,高高挂着的灯笼用黑笔粗粗地写了个‘奠’,随着风一晃一晃,直叫人眼花。身旁站在一年难得一见的小表妹夏苏烟,偷偷地用手拽了拽我的衣袖,于是我便垂了头,看着她苍白的脸。
“七表姐。”苏烟的声音软绵绵的,她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眼角生了一颗朱砂痣,越发衬得她眉目妖娆。她朝我眨了眨眼,有些胆怯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红了?”
我低眉看这个不过十三岁的小表妹,她的身量比一般人还要矮小,穿了一身素色的衣裳,衣角磨得平滑,头上戴了一套银饰,乌发墨黑。
我牵强地扯了扯嘴角,伸手拍了拍她的头,却不言语。苏烟嘟了嘴,却是十分乖巧地敛下了眼帘。
大夫人疲倦地睁开眼,看着满堂的人,眼里闪过一丝悲痛,嘴上一字一句道:“家中逢此惊变,老爷忽然离世,倒是劳烦大家匆忙赶回了。”
外头的天色昏暗,有一阵风接着一阵风刮过,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大夫人接着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在努力平静,手里的佛珠连连拨动,她眼睛冷冷地朝下首同诸位哥哥站在一起的六哥,又道:“老爷离世,顺应人理,夏府也是该分家了。”
“老爷生前并未详分家产,却也提到了,要将这大宅子留给宓儿,别的东西便由着人头分便是了。”
话音刚落,我一愣,抬头却瞧见站在另一端的沈狐狸神色莫测,眼里闪过一丝精光,唇角便弯了起来。我去看大夫人,她却朝我微微颔首。
堂中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大夫人却依旧端坐着,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嘴上已是道:“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有人上前一步站了出来,弓着腰,朝大夫人拱手道:“舅母,自古以来便无女儿出嫁再来分家产一说,七表妹既然已经身为人妇,这大宅子,自然也是不能分到她手中的。”
大夫人的神色不愉,冷笑一声,我从未见过一向淡然的她露出如此的表情来,她的手指轻轻击打着椅子的扶手,“宏毅,这可是老爷说的,莫不是,你连你舅舅的话都不放在眼里了?”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凌厉,猛地高了起来。
我自是头一遭见大夫人如此,忙又低下了头。大夫人疲倦地扶了扶额头。夏府虽然一年四季都只住着爹那一支的人,但却仍存在着二房,三房及四房。
爹这一房,称为大房。
其余三房皆是散住在北京城里的新宅子里。宏毅便是二房中的嫡子,他的眉眼隐隐生得跟爹有三分似,眉毛却更浓一些,他闻言,面色一青,颇为不甘,只得愤愤地朝我扫来一计眼刀。
我抿了唇,手指使劲绞着衣裳。沈狐狸站在二哥身侧,遥遥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迅速偏头,若有所思。
大厅里一时静谧。外头的亮光透进来,越发衬得墙角昏暗。
大夫人扶了扶发髻上的白花,掸了掸身上的深色衣裳,似是十分疲惫,“今日便到这里吧,明日是老爷的出殡日,若再有事,待过了明日再说也不迟。”说罢,她便扶了小丫鬟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留下一众人在大厅里面面相觑
我只觉得浑身反复被抽掉了骨头似的,看见大夫人的身影消失在亭廊的拐角,便一个软身地跌坐在了地上,幸好身后的清兰及时伸手扶住了我,这才免了被人瞧了笑话去。
众人也都待着没趣,先后各自散了。原先站满了人的大厅里,顿时又变得空荡起来,哥哥们互相簇拥着远去,沈狐狸唤了三哥也跟了去,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大厅里的椅子上,一时间精神恍惚起来。
犹记得不过数日前,我回门那日,爹还和大家其乐融融地坐着,不过短寸时光,便已是物是人非。我捧了清荷递来的茶,哀哀地叹了一声。
外头的风便又大了些,清梅忙不迭给我披了衣裳,清兰立在一旁,担忧地瞧了瞧我的面色,只轻声叫道:“夫人。”
我抬起了头,她背着光,脸上的神色略微看不清楚,却依稀能够瞧见她眉目间的忧愁,我摇了摇头,然后颔首抿了口茶水。温度刚刚好,滚过舌尖,留下阵阵苦涩。
正愣着时,大夫人身侧的绿韶却忽地出现在亭廊的拐角,一身素衣被风吹得扬起,她掩了面,急匆匆地跑到我面前,福了福身,“姑奶奶,夫人请您过去牡丹苑。”
绿韶的鬓发略微凌乱,她一边压着自己又欲扬起的裙摆,一边将碎发捋到耳后,又急匆匆地补了一句,“还请姑奶奶快些过去。”
我将手中的茶杯递给了清兰,站了身来,腕上的碧绿镯子撞到腰间的玉坠,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我顿了顿,问她道:“你可知道是什么事情吗?”
她只垂下了头,露出素色衣领外的那节白皙,“奴婢不晓得,夫人只吩咐让姑奶奶快些过去。”
于是我颔首,跨出了大厅。一阵飓风袭来,将我披在身后的头发全部吹起,挠着耳根生痒。我捂着胸口的衣襟,一路疾走而去。
路过花园时,却不由得顿步,侧身去看那些被吹得东倒西歪的牡丹,当下心便堵了起来,闭了眼,深吸了口气,在绿韶的再三催促下,终于到了牡丹苑。
今日的牡丹苑颇为清净,院门口只留了个守门的婆子,见着我点头哈腰,我胡乱地挥了挥手,只提着裙摆跨进去。候在门帘下的小丫鬟见着我,忙掀了帘子,朝着里头喊了一句:“夫人,姑奶奶到了。”
绿韶先我一步进了屋子,我尾随其后,只听见她在里头似乎低声地说了句话,接着便是大夫人的声音响起:“让她进来吧,你们退下,守好院子。”
于是绿韶颔首退了出来,我缓缓走进去。屋子里没有点灯,昏暗异常,燃着浓烈的檀香。因为大夫人信佛,她的屋子里也供着佛像,她背对着我,跪在蒲团上,一下接着一下缓慢地敲着木鱼,我规规矩矩地朝她福身,“母亲。”
大夫人便停下敲着木鱼的手,另一只手却仍是捻着一串佛珠,她的头发被盘成坠马髻,懒散地放在她的肩头,衬着深色的暗纹衣裳,她偏了偏头,看了我一眼,唇角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
“宓儿来了啊。”我忙上去扶起她,她腰间拴着的玉佩一下子应声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我又蹲下身去拾那枚玉佩,大夫人却蓦地伸手拦住了我。
“宓儿,扶我进内间吧。”我当即愣了神,却还是应了一声,扶着大夫人缓缓地朝着内间走去。
内间比外间要亮堂些许,重重叠叠的绛红色花帐将里头的装饰变得模糊。我扶着她在床榻上坐下。大夫人的手略微有些冰冷,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叹了一口气。
“宓儿,”她轻声地叫着我,我抬起头茫然地看她,她的面色憔悴,“你爹没了,夏府也快乱了。”
她这话说得我不甚明白,我只下意识地握了她的手,然后安慰她道:“母亲这是什么话,府里头好歹也是有母亲坐镇,哥哥们都是孝顺有加,夏府自是会一如既往的。”
闻言,大夫人却是摇了摇头,头上的步摇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我是嫁出去的女儿,从姑娘成了姑奶奶,有些事,饶是我再笨,也晓得干涉不得。
见大夫人忽然沉默下来,我只好寻些新鲜事逗她开颜,便道:“母亲可还记得李家三小姐?”
大夫人抬了抬眼,神色柔和,“是李景奎府上的三姑娘吗?”
李景奎是同爹一样,同为襄河镇的镇守大人,我摇了摇头,给她斟了一杯茶水,接着道:“是在我出嫁前同我一道去过万花楼的那位李家三小姐。”说到这,我略微脸红了一下,颇有些不好意思。
大夫人却是笑得越发慈祥,抚了抚我的头,温和道:“原是那位三姑娘啊。”
我点了点头,有些讨好地趴在她的膝上,想着昨日李家三小姐给我传来的信,却不由有些伤感,便放轻了声音道:“李家三小姐明日就要离开襄河镇,往北京城里头去了。据说已经讨得了圣旨,破例地封了贵人。”
“那是好事啊。”大夫人抿了一口茶水,“只是没想到天家竟到了如今的气数,连商贾之女都入得了宫了。”我自是晓得大夫人这话并没有嘲讽李家三小姐的意思,可难免心中难受。
大夫人却蓦地抓住我的手,顺势在我跟前跪坐了下来,我一惊,却不小心打翻了她手中的茶杯,滚烫的茶水落了一地。
大夫人惊慌地握着我的手,我顿时愣住了,她急声道:“宓儿,原是你爹交代,定要待你诞下麟儿才能告诉你的,可是,如今家里头发生了这些事,你爹也突然没了,我怕是等不到那时了。”
她说罢,掩面哭泣,“我晓得你爹不是意外身亡,所以心里头格外不安。接下来我所说的话,宓儿,你可要听仔细了。”
“府里有间密室,里头藏着天家西逃时携带着的大量财宝。你爹是先太后的家臣,恪守着主家吩咐,守着这些东西数十年了,可如今,只怕消息外露了。”
她说到这里,猛地抬起头,不过三十出头的她,眼角已经蓄满了皱纹,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外焦里嫩,只瞪大了眼睛,身子僵硬不堪。
大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所以,宓儿,夏家老宅,无论如何,都只能由你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