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福山港的水面上仍氤氲些许雾气，泊于江面的五十余艘战船一字儿排开，显出些威武的气息。船头大旗猎猎，迎风招展，上面漆写着“江扬忠贞”四个大字。这是出自杨子奇的手笔，不愧为扬州生员，几个大字倒也写得酋劲有力，虎虎生威。
“快着点，快着点！”郭老三全身披挂抢来的战甲，威风凛凛地立于船头，在指挥兵丁和俘虏往船上搬运米粮物资。不远处的土兵们累得满头大汗，却也忙得不亦乐乎。
昨晚一战，郭老三立斩敌军一十八员，单人擒敌八十余人，已被上官云提拔为火枪队队长，顶了已殁队长范泗的缺。尽管郭老三嘴里谄媚道离开上官云身边是最大的损失，但被上官云一脚踹在屁股上后，还是美滋滋地去上任了。郭老三名老人不老，今年不过二十有四，但对于十五六岁即成家立业的明时男丁来说，他的确是老了些。
上官云在用人时隐隐有个倾向，他总是着力提拔一些年青将领，对于超过自己年岁的人他总有些忌讳，其实这仍然暴露出上官云不自信的心性弱点，他总担心自己驾驭不了这支部队，这种跨越时空的心理隔阂一直在影响着他。实际上，昨日福山一战，他已获得了江扬大营所有将士的敬仰和效忠。那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老兵们自不用说，江阴军经此一战也对这位年青的将军崇敬之极了。八百对三千，拿下水师，攻下县城，上官将军似乎是在书写不败的神话，尽管这次胜利有很多巧合和偶然。当船头上冉冉升起了“江扬忠贞”四个大字时，那些苦战一夜，睁着血红的眼睛的江阴军人心中明白，为了这面旗帜他们甘愿把所有的热血流尽。
福山之战自入夜城内****始至城内顽抗清军的被歼历时二个半时辰，此役，江扬义军以八百兵力歼清军七百人，俘清军五百人，尽斩萧世忠以下十数名水师敌将，但清庭县令马天锡终又逃脱了，还有千余清军分别从三门溃逃。当然，江扬义军自己也折损一百余人。
上官云清楚，重兵云集的常州府在知晓福山城陷后，定会集重兵来攻，而驻于江阴的清军骑兵也极有可能挥师前来。所以，在控制了福山城后，他即命范仓带俘虏帮义军运送物资至战船之上，到天明时准备运走的粮食、银帛已经其本装运完毕了。
而清晨的福山城内却是又一番景象，福山的粮仓大开，不少百姓拥挤着前往，只要带齐家中人丁便可按份领取食粮。胆大者兴高采烈，胆小者畏畏缩缩。但谁见着可以活命的东西愿意退让？
而扮演着亲民大使形象的江扬义军则充分感受到了舍与的快慰。当灾民们流下了真挚的泪水，当那些死灰色的面庞终于流露些笑容，这些兵士们隐约明白了抛头颅洒热血的真正意义。上官云的所为更是有些作秀，竟亲自上房帮百姓修被毁坏的房子，又赚了百姓的不少眼泪，实际上此刻离他们计划离开的时间已不到半个时辰了。
“留下来吧。”有部下被这情景感动了，热血冲头，给上官云出了这样的主意。上官云冷眼一瞪，便把那家伙骇地再也说不出话来。上官云没有时间给他解释这一切，但他坚信，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百姓们欢天喜地，因为这支部队没有像传闻的那些义军一样见着留辫子的人就砍头，而且军纪严明，并留下了大部粮米分给贫民。那些地主富商们却有些胆战心惊，他们战战兢兢地缩在家中等着被义军吃大户，因为四门严守已让他们无处可逃了，但这一刻一直没来临。他们应当感谢马天锡，若不是他存于府库中贪没银两米粮，上官云只怕还真要找他们“借粮”。
唯一让上官云感到遗憾的是，无论上官云如何挽留，那余下的几十名大顺军却不为所动，只抬了罗言顺的尸体带着江扬军所赠的银两匆匆离去了，可能他们真的厌倦残酷的厮杀了。
“诸位，这五百汉人清军俘虏如何处置为好？”上官云端坐县衙大堂，周围是张衡等几个主要将官。
“一个不留，杀！”张衡满脸恨意，独眼放光，“这些绿营兵背弃祖宗为虎作伥，其凶残不下于满人，实当杀尽！”
“杀了，杀了！”“对，杀了！”
众人纷纷攘攘，但均离不开一个杀字。
“在下以为，当可招抚为我所用！”说话者乃是杨子奇，上官云望着他，鼓励道：“你接着说下去。”
“我义军要想成大业，必要发展实力，而这些俘虏毕竟经过行伍的训练，如能为我所用，那我江扬军实力大增啊！”
“什么，刚跟他们干过，现在怎么……”
“对啊，这样一来，军心必乱！”
“诸位——”上官云语调抬高声音拉长，慑于上官云威严的气势，厅堂中立刻安静下来，“本将倒以为，杨子奇之言颇有道理。”
“这些水兵原也是大明军，他们只知听命于上面哪有得选择，这些兵卒和你我一样俱是出自贫苦人家。如能施以教化引导，也能成为一支巨大的反清力量！”
“以后战事更多，兵源更显不足，而些俘虏略加训练便能形成战斗力。如能以此为例，积淀改造经验，于将来之大发展大事业，必有裨益！”
“想来以后大战，俘虏更多。如不能妥善处置，全杀之，则不要忘了西楚项羽之教训；不杀则又会为我等敌人所用。最好之计策当以招抚为主！”
见上官云如此说，众人便不再反驳了，大家对上官云已有些盲目地遵从了，何况他说的也在理呢。
“可是，若有些奸宄之徒混杂其中又当如何？”
“哼，你当我能容他么？”上官云厉声答道，眸子闪射出的戾色让众将一惊。众人清楚上官将军已早有计划了。
“杨子奇！”上官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道，“你既然有这样的想法，那我便把这俘虏交于你，你却要给本将练出英勇的战士！”
“将军，只要由我自由处置，当以项上人头作保！”
“好，便如你所愿！命杨子奇为新附标统领，训练战俘！”
“只是”，杨子奇挠挠脑袋发愁，“人多了些。”
“不，不会有很多人！”说完上官云已起身跨出大门，众人连忙跟出，只是那一句话中传出的冰冷还盘旋于心。
“禀将军，一万多两现银、三百匹布帛和十六船米粮已全部装好！”郭老三禀道，上官云和众将从城中匆匆赶来。后面驻于城内的五百义军也列队走出，身着新装军甲，陈兵于岸，杀气腾腾。
按上官云的军令，这些俘虏被火枪队压着立于当场，他们全都面色仓皇，显然是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死亡，但在刀枪利刃前，他们甚至没有逃跑的勇气。也有几个大汉面无惧色地立在那儿，眼神中满是不屑。但上官云不在意这些，来自手下败将的挑衅激不起他半点热情。
“本将——打算放了你们……”此言一出，那些人的面上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但因头目被除此时无人答话。
“可是”，上官云面色一变，又道：“我不打算放走所有人，那些为害乡里之辈必将受到严惩！”
“你们自由揭发那些作恶多端之人，不用害怕，每检举一人得银一两，作为盘缠。不过，如果你们刻意隐瞒的话，本将不介意再多杀五百人！”
上官云此言一出，场内立刻不安地骚动起来，但无一人应声。场外众人也在嘀咕，如若不说，是不是要都杀了。但上官云绝对相信，这里作恶之徒应当不少。
“大人，我来揭发那副把总刘健！”传来一声还算稚嫩的少年口音，士兵很快从人群中带出一名约有十五六岁的士兵。
上官云很为有人打破僵局而高兴，对那少年道：“好，你叫何名子，检举何人何事？”
那少年跪下道：“小人吴阿毛，家住靖江岛。我告水师副把总刘健，奸……*……妇女！”那少年神色紧张，却又无比坚毅。
上官云凭直觉便觉得他所言不假，便道：“刘健何在，压上来。”原来这刘健竟混在兵士当中，众人一听上官云呼喝连忙让开，那刘健只有孤身一人站在那儿。
看那面相，果然是个凶悍之徒，但那厮兀自嘴硬道：“小东西，你凭甚说我做过这事！”说罢回头扫视全场，众俘竟全都低下头去。可见此人淫威之甚。
但那吴阿毛已全辖出去了，眼睛逼视刘健道：“你这个奸贼，上月你于靖江岛上……贪我家姐美貌……竟杀我全家！只有我侥幸逃脱，我投入水师便是要取你狗命，没想到大事未成已成阶下之囚……”
那小年说到此处，恨恨声中已冲上前去和那刘健打在一处，只被一脚便踹开了。卫兵连忙上前架开。周围众将听闻此等血泪之语，俱恨不得上前剁了刘健那厮，心中更敬那少年的忠烈。上官云心中也气血翻滚，但终于压了下来，又问道：“可还有旁人知晓？”
“有”，吴阿毛胳膊擦了一把嘴上的血沫，对人群中喊道：“吴阿四，你骨头软了吗？”话音未落又自人群中走出一稍年长之青年，也恶狠狠地瞅着刘健，道：“他这等恶事实在太多，大人！我也知晓。”
“大人，我等也知晓！”见有人出头，后面不少人纷纷响应。
“嚓——”上官云猛地抽出长刀，对吴阿毛道：“果然是个凶恶之徒，吴阿毛，本将便圆你心愿，你便亲手杀了这厮！”
吴阿毛双目带赤，脸儿涨红，双手颤抖着接过长刀，一步一步逼进那刘健。那厮还想反抗，卫兵早擒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噗——”一刀扎进胸膛，刘健便如稀泥般倒了下去，但吴阿毛疯了般并未停手，又连剁了数十刀，把他砍成十几块，方才罢了。这吴阿行先前竟从未杀过人的。
吴阿毛、吴阿四两人齐齐跪下，“谢将军除我仇敌！”
上官云走过去，拉起二人，赞道：“真是少年义士！来，赏银十两，可许还家！”
那吴阿毛扣得此言，又跪下对上官云道：“小人大仇得报，已无牵挂，愿用性命报将军之恩，请收下小人吧！”
“阿毛此言不对，普天之下像这样的恶人还有很多。满清恶贼，屠我华夏子民，淫我华夏姐妹妻女，是好汉子便要为所有穷人打天下！”
“还有，以后要站直了。因为，我的士兵从来不对任何人下跪！”
这几句话恰似一声闷雷众人胸口滚过，一种说不出的热血豪情升起在心头……多年以后，当年的吴阿毛已成大明帝国的百战名将，但他最乐于和后人提起的总是上官云的那几句话——
是好汉子便要为所有穷人打天下！
我的士兵从来不对任何人下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