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言下到船来,獒夫人变作三尺大小,蜷在船尾瑟瑟发抖,呜呜咽咽。
到了玄丹境这等道行,畜类五感本较人族敏锐。虽说那钓叟不显山、不露水,几如寻常老翁,但狗子直觉着老道儿不简单,似个无底深渊,一时怕得要命,未敢正眼看他半眼。
宠渡得见老者真容,暗叹:“果然是他!狗子这回运气了啊!”
说回旬月以前,宠渡逃出龙盘山,流落墟海,正是偶遇此人,被其一举挥出万千里,落在船上。幸有肉身之力,不然铁定摔得稀烂。
他本还有些怨气,但如今夺了魂榜首名,又得龙血淬体,心情大好。而况对那狗子被斩落的肉翅,他还有些小心思,有求于人,心中那点愤恨早散作云烟。
“见过首阳宗常自在前辈!今日再遇,实乃大幸!”
这话说得巧,既点了名姓,又道出身份。庄清羽听得明白,急忙忙拜过,“适才惊扰,妄请恕罪!”
自在老人摆手笑言:“无妨!难怪你这丫头笑跑了老夫的鱼儿,他这般模样,确是可乐!”望宠渡却笑得有些阴沉,道:“不过若论罪,你这小娃不可恕!”
宠渡惊道:“前辈此话怎讲?”
“罪一,诓说乃本门弟子。罪二,直呼本宗道子名讳。罪三,斩了乌蛟龙,害老夫没了下酒菜。”自在老人皮笑肉不笑,“数罪并罚,罪在难赦。小娃说说,想怎个死法?”
言罢,有道灵压降来,沛然莫御,噗噗声中,似要撕裂虚空,只压得两人一兽匍匐在船,身骨难支。
话说这算哪门子罪?!
先论罪一。宠渡与连续不合,当日得知老道儿身份,只道是来拿人的,无奈谎称首阳弟子。此乃人之常情,何以为罪?
次论罪二。你首阳势大,霸道惯了,旁人惧你,宠渡却未必买账。名字本是拿来叫的,敬你尊声“道子”;看你不爽,直呼其名、没喊“杂种”已是客气。
再论罪三。这老道儿何等道行?化神啊!杀龙下酒,几如探囊取物,怎早不下手,偏偏将龙留与他二人?而况这海中蛟龙甚多,为何非是此龙不可?分明早有预谋,要套宠渡。
思绪狂转,宠渡深觉有异,心想:“乖乖!这老道儿与早前判若两人,想是有事儿?依他所言,罪在‘难赦’,并非‘不赦’,当有回转余地。且先顺着他的话说,探探口风。”小意拱手道:“前辈所言之事,不假!作何区处,悉听尊意!”
“所言之事,不假”,重在“事”,意即有其事,无其罪!
——宠渡不敢把话说死。
似自在道人这等人物,哪里听不出话中玄机?心有惊雷之喜,直叹:“好个小子,心思缜密至此!”却面带平湖之色,“老夫有几问,小娃若据实以答,自可暂缓罪罚。”
“啧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宠渡心中冷笑,忆起胡离,暗骂:“无怪那胡先生是老狐狸,原是得了这老道儿真传!”笑与常自在道:“只消道人应承一事,晚辈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常自在叹道:“敢与老夫讨价还价,还是数百年前的人事耶!小娃娃不知天高地厚,就不怕老夫一怒,下手杀你?”
究竟何事,能叫化神老怪逼问一归元小辈?
虽猜不透,宠渡却看得明白:这老道儿既要他解惑,断不会下杀手。心说:“小爷还真就吃定你了!”
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宠渡手指獒夫人,笑道:“我那狗子被打掉肉翅,妄请道人助她再生!此事于晚辈难如登天,非得如前辈这等大能,方能办得!”
老头儿冷哼道:“我道何事!”随手挥就,船身猛震,有股磅礴灵元打入獒夫人体内。
狗子早化出真形,只因先前被苟仓与钱多宝灭去一道分身,故此背上少了两翅,仅余其四。
眼下那伤口处起伏有序,新翅要破肉而出,着实痒痛难当。獒夫人哪里忍得住,屈爪去挠。
庄清羽急道:“切莫去抓,忍忍便好!”话音甫落,便闻嘭嘭两响,肉翅破风生出,就把那狗子喜得直叫唤,振翅飞起,在顶上盘旋不停。
自在老人道:“妥了!小娃速速答话来!”
宠渡还以为有啥大事,未料竟是自己的身世。“这老道儿,打听小爷过往作甚?”左右无可隐瞒的,问甚么、答甚么,哪会晓得此间另有因果。
想当日,自在老人欲知宠渡身份,妄窥天机,怎料引动咒力,险被黑炎焚身。至今虽有余悸,但对其来历更起兴致。
奈何那咒力太过霸道,老道儿不敢再行犯险,只能模糊推知相会契机,早在这水上候他多时。如今碰上,岂能不问个明白?
却说庄清羽在旁,听得狼群哺养、师父仙逝、亡命万妖山、净妖宗之变等桩桩件件,不免心生忧戚,暗道:“无怪他浑没正经,原是命途多舛,竟历了这般苦难!”
自在老人道:“如此说来,你也不知自己爹娘是谁?”见宠渡默然颔首,不置可否,呵呵笑道:“不想阴差阳错,竟叫你识得我那胡离徒儿!
“他既与小狐狸重续旧缘,解了多年心结,定当道行大进,离问道化神不远矣!可恨只顾儿女情长,也不来看看我这老头子,他日定少不得一顿好打。
“小娃也莫灰心!你既能先后识得我师徒二人,何愁寻不着爹娘?正所谓天意冥冥、自有安排,终有一日可叫你探明身世!”
“借道人吉言!”
对自在老人的心思,宠渡已猜得七八,忖道:“绕了这许多弯弯道道,只为问小爷身世?老头儿未免小题大做!”笑曰:“前辈日后欲知晚辈之事,何妨直言,万无需这般波折。”
常自在冷哼道:“小子鬼灵精怪!若不来个下马威唬上一唬,先乱你心神,焉知你又编何种谎话来诓吾?”结果也没唬住,老道讪讪。
宠渡伺机言道:“此前谎称首阳弟子,实属无奈之举,确是我的错,望前辈宽宥。”
老者道:“话说在那等光景下,还能把话说得滴水不漏,你这娃娃委实难得!不过……可惜啊可惜!”
庄清羽惊问:“前辈何出此言?”道人答曰:“这娃娃虽好,奈何快被毒死了却不自知,岂不可惜?”
宠渡骇道:“毒?!从何而来?”常自在呵呵笑道:“你二人胆色过人,既有本事助妖屠龙,怎就看不出那龙血有毒?你眼下这副蒸蟹的模样便是因此之故!”
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
宠渡恍悟,“昔日众妖屠龙之计,首要的便是种毒。奈何一时得意反忘了此茬,方酿成今日之祸。可恨!”
庄清羽道:“前辈既知来龙去脉,必有解救之方。妄请施救,莫叫小渡子枉死!”自在老人嘟囔道:“这等小事,你二人自可解决,何需老道儿插手?”
喜得门路,宠渡拜道:“请道人指条明路!”老道喝口酒,“所幸你中毒不久,毒只在皮肉,运动逼出便是!若再耽搁两日,毒浸骨髓,纵是老夫也无法喽,非是天上真仙不可救!”
二人大喜。庄清羽促道:“你速速发功,莫再耽搁!”宠渡当即端坐,气运周身,沿经脉走过八万四千毛窍,散于体外。
灵气蒸腾散荡,于三尺外盘旋,氤氲成一层薄茧,将人裹在里面。
宠渡每运一遍功,便散出一圈灵气,血毒便随减一丝,气茧便红上一分,身上血色便淡一点。
奈何血毒凶狠,浸皮钻肉,正似米粉掺沙,混为团体,只能一点点挑出来,破费心神。
所幸他体内真湖充盈,若换作寻常散修,早因气竭半途而废。自在老人坐观在旁,只看得暗暗咋舌:“好生磅礴的真元!这小子是咋个练出来的?”
如此坐有半个时辰,外间气茧愈发猩红,身上血色几乎腿尽,仅剩星点。
宠渡豆汗如雨,浑身轻颤,纵是灵元澎湃,再拔不出半丝毒来。便如白衣沾血,虽能洗去大半,终究褪不干净。
庄清羽气运双掌,就要送真元助他。自在老人阻道:“女娃莫去!此毒,于你等十分凶险,当心人没救下,反把自身搭进去。这最后的血毒几如附骨之疽,以尔等道行,万难除尽!”即命:“小娃收功!”
宠渡气归真湖。老道儿抬手,凌空虚划,破开空间,伸手一抓,便将人从猩红气茧中捞出,定在半空。不待宠渡有何动作,挥掌急拍,隔空打在他背上。
但听“噗”响一声,宠渡纹丝不动,却有道血影瞬间飞出,形态与他无异,正是残毒生成。
想此残毒遍布周身,这角落里有、那旮旯也有,受老道儿掌力,同飞体外,连位置也不曾变过,自然勾勒出宠渡模样。
说时迟那时快,老道儿这手动作,一气呵成,只如行云流水,前后不过几息工夫。
庄清羽霎时看呆,瞠目忖道:“此乃空间神通?!这老道儿可是化神境界?!”
想这等老怪,只在传闻中,皆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道行通天,一人之力便可屠灭寻常宗门。
便说自在老人,洞察秋毫,早将那残毒淤积之处了然于胸,辅以空间神通将其锁死。掌力至时,真元渗入皮肉,沿肌理将毒迫出。故此,宠渡毫发无损,残毒尽被拔除。论空间之妙用、真元之入微,无不臻入化境!
只此一掌,便可见化神修士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