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渡不知何时睡了过去,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他与奴儿都靠在结界上,若是没有此物隔着,奴儿便倒在他怀里了。
凝眉望去,见奴儿娇好面容下,纤长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嘴角犹带笑意,宠渡不禁哑然失笑:“这傻丫头做甚好梦呢!”
忽然,晃眼瞥见一角飘飞的白色裙摆。
“身后有人?!”
宠渡后背顿时冷汗涔涔,猛而回身,抓起弯弓扫去,却空空如也;又转,仍不见人;再转,还是不见。
他转得再快,总比身后那人慢上几分,自始至终见着的仅有一片衣角。
“此人神不知鬼不觉,也不知在我身后站了多久,不过既未出手伤我,想来并无敌意!”宠渡忖道,“这姥姥布下的绝强结界,寻常手段是万万破不开的,倒不必担心奴儿!”
如此一想心下稍安,拱手言道:“不知前辈驾临,于晚辈有何差遣?”
那人并未答话,却是念奴儿悠悠醒转,一见身后那人便喜道:“姥姥!”
“前辈?我有这么老么!”
宠渡回身过去,便见眼前立了一位绝美妇人,登时呼吸也滞了片刻,道:“姥姥美胜天仙,恕晚辈失言!”
“你这人族小子倒是嘴甜。”白雾蒸腾,姥姥散了法术现出妖身,“如此还美么?”
其实她昨夜便已归来,只是看着奴儿与这人族少年谈得甚欢,竟比在山寨还乐上几分,不忍搅扰,便隐身林间,暗里将两人说笑之声招来的一干妖物统统打发了,直至此刻方才出来。
“这白狐当真美得不似凡物!”宠渡暗思,赞道:“恕晚辈直言,姥姥虽是狐身,但道行精深真元内敛,反透出别样出尘之意来。”
姥姥听他情真意切,笑道:“你这小子倒是心直口快,不似其他臭道士有那等花花肠子,本姥姥甚喜,且报上名来!”
“晚辈宠渡。”
“宠渡?!”
“怎的,晚辈何时见过姥姥?”
白狐摇头道:“并无此意,只是你这名字着实少有,有些好奇罢了。”
宠渡却是不信此言,方才见她脸上分明闪过一丝讶色,绝非好奇那般简单。
“莫非她知晓我的身世?”
奈何对方闭口不谈,自己怎敢随意追问?
对方不言且罢,若是被惹恼了,自己又怎接得住她哪怕一招?
奴儿同样疑惑,但两人却是不知姥姥此刻心思:“这丫头虽说失去了关于这小子的记忆,却不想冥冥之中还是遇上了,连相遇的场景竟也这般相似,果真天意难测么?”
姥姥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宠渡所握弯弓之上,突然脸色一变,厉声喝道:“看招!”
不由分说便朝他左肩抓来。
宠渡不料姥姥会冷不丁地出手,刚避了开去,对方掌风又到,只得连翻几个跟斗堪堪躲过。
姥姥一招接一招,只如行云流水般愈攻愈疾,叫人稍有分心便会吃上一掌,他根本无暇问明是非。
亏得这些时日以来,常与妖兽近身肉搏,武技大进,此刻稳住下盘,忽拳忽掌,有砸有砍,收放之间虎虎生风。
而姥姥虽是狐身,胜在灵动轻巧,但掌劲犹在他之上,令他不敢大意丝毫。
“姥姥且仔细了!”宠渡打过招呼,运起遁影诀,奔速暴增。
姥姥眉梢一挑,脚下同样快上几分。
两人以快打快,片刻工夫便拆了数百招。
奴儿已然看不清双方身形,只觉一黄一白两道人影时分时合、忽远忽近,场间掌影翻飞,砰砰有声。
眼前两人皆是她在意之人,她宁愿自己多受委屈也不愿见任何一方有所闪失,拍着结界喊道:“姥姥、渡哥哥,你们别打啦!”
结界之上,唔嘛趴着脑袋,耷拉着眼皮望着场间两道人影,哈欠连连。
忽而,姥姥以迅雷之势绕至宠渡身后,脚尖一带勾住了弯弓。
宠渡顿觉喉间一紧,仰头旋身退了开去,稳稳定住身形。
背后箭筒内,四支黑箭余势不减兀自转个不停,将箭筒撞得啪啪作响。
“小子好身手!”
“承蒙姥姥留手!”
宠渡心知自己多有破绽,姥姥有意晚了半分出招,不然自己早败下阵来。
且此间纯以武技相较,若是真斗起法来,只怕眨眼便会身殒道消死无葬身之地。
他转头安慰奴儿:“不用担心,姥姥不过是指点我几招。”
“方才你使的可是遁影诀?”
宠渡惊道:“姥姥怎知?”
白狐道:“此诀本是我与他人合创,焉能不知!”又道:“这离狐弓你从何得来?”
姥姥摩挲着弓身上篆刻的文字,竟是一脸故人重逢的神色。
宠渡听她话间隐有唏嘘之意,暗道:“莫非此弓与她有关?那弓身所刻‘狐’字,便是白狐之意?‘离’字又作何解?”
又想:“难怪方才好没来由便动手,想来也是因了此弓的缘故……定要分说明白,莫叫他她以为是我偷来抢来的!”
姥姥摸着弯弓,也是思绪万千:“想不到时隔多年又叫我见着你,当真造化弄人!”
却听宠渡回道:“此弓是晚辈在一个废弃的山洞中偶得,姥姥可认得?”
奴儿也替他辨说:“姥姥明鉴,渡哥哥不会骗我,他说是洞中偶得,便定不会是偷的抢的!”
姥姥故作恼怒笑骂道:“你个丫头片子,几时学会胳膊肘往外拐了,见这小子生得俊,便不要姥姥了是吧?”
“人家没有……”念奴儿眉头一低,“奴儿只愿姥姥跟渡哥哥,还有狼伯,还有寨中所有人,都好好的,谁都不要有事。”
“姥姥莫怪奴儿,此弓确是晚辈偶然得之。”
姥姥望着宠渡哼了一声,将弓抛了过去,道:“既是如此,也算你与它的缘分,便拿去吧!”
能说出石洞,她便知晓宠渡并未扯谎。
当年与那人离别之后,此弓确实被留在了那里。
“前辈似是知晓此弓来历,”宠渡一把接过弯弓挎在背后,“晚辈斗胆请教一二。”
“此弓连同那几支箭,所需之物皆取自‘弓驼’。至于威力如何,我见你筒中少了一箭,想来已然试过,不消我多言!”
“原来如此!难怪此弓经年不烂,想不到竟是以弓驼制成。”
师父的那些古籍玉简中,关于弓驼兽的记载自然是有的。
“身形似弓,蹄奔如风;出入山林,殁于水中;以金为食,其声嗡嗡……”
宠渡虽然记得,却是未曾亲眼见过,只知弓驼一身是宝,实乃制作弓箭的绝好灵材,没承想如今真叫自己得了一套这样的弓箭。
他本就慧心通透,见姥姥只谈及制弓之事不言其他,便知此弓背后定有许多往事,识趣地不再追问,转而指着唔嘛问道:“姥姥可识此兽?”
姥姥伸手一招,撤去结界。
唔嘛身不由己的倒飞而起,昂头闭眼咬紧腮帮,四只小腿凌空乱蹬,但无论如何挣扎,仍是不缓不急地飞着,心不甘情不愿地落入姥姥怀中。
“小家伙挺倔嘛!此兽我早有留意,却也认不得!”
姥姥细看一番便放任不管,任它落在宠渡肩上。
又问:“据你所言,曾于那洞中小憩,你怎会只身进到这深山老林来?这山中道行高深的妖兽着实不少,我看你修为差一丝方入炼气上境,又如何能撑到今日?”
“此事正想与姥姥细说!”
宠渡自那玄阴.门假扮净妖宗招纳散修之事说起,将其间桩桩件件、件件桩桩和盘托出,听得姥姥与奴儿眉头紧了三分。
“你小子也当真命大,这都能活下来!”姥姥叹道,心中却想:“此子当真气运逆天,竟误打误撞拣了这条妖物最少的出山路……此事定不能叫人族知晓,免生后患!”
“晚辈也深觉侥幸。”
“如此说来,黑风族与人族道门有所勾连的传闻竟是真的!”姥姥沉吟道,“虽不知彼等抓那许多人有何用,但所谋之事必定与黑风老妖有关!”
姥姥也是心思机巧之辈,听了宠渡带来的关键信息,与自己打探所得两相印证,立马豁然开朗,将其中关节想得明明白白。
“黑风老妖?”宠渡与奴儿同声问道。
“正是!这老妖怪是黑风族的祖爷,数百年前被山外四大道门联手封印在炎窟山。若真让黑风族阴谋得逞,破了封印将其放出来,莫说左近的妖族,便是山外数城之中,也无人是其敌手!”
“敢问姥姥,有无与其他部族联手灭杀黑风族的可能?”
“不可,”姥姥摇摇头,“眼下黑风族实力强劲,其余妖族不愿轻易招惹。此事我等并无实据,贸然说出不单会打草惊蛇,其他部族也断不会相信;更糟糕的是,就怕其他部族误以为我白灵山意欲挑拨,反而容易叫那血蝠王趁机纠集妖族反咬一口,彼时祸事便提早来了!”
“这可如何是好?”奴儿急道。
“为今之计,只有速回白灵山早做筹谋!”姥姥转向宠渡道:“净妖宗自然得由你前去知会!”
“这个自然,”话到此处宠渡灵机一动,“不过晚辈脚程太慢,只怕有所耽搁!”
奴儿听出他话间意思,哀求道:“姥姥,您送渡哥哥一程如何?”
这白狐活了数百年,岂会看不出二人心中那点小算盘?便有意逗他们一逗,对奴儿道:“姥姥我为何要帮区区一介人修?”
“姥姥,”奴儿挽住她的手,“就帮帮渡哥哥,奴儿以后全听您的!”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以后乖乖听话。”姥姥一脸笑眯眯的样子,“待会儿送这小子一程便是了!”
以姥姥这等道行,此去背石城不过是片刻功夫。
宠渡大喜过望,连声称谢,却听姥姥又道:“可别高兴得太早,姥姥我只将你送过前方的桃山,其内很有些难缠角色,以你如今修为,若打山前过,只怕会有些麻烦!”
宠渡拱手谢道:“有姥姥相送,晚辈能省去不少工夫,已是天大的福分,岂敢再有他求!”
最欢喜的当算奴儿,她本不知去何处打探宠渡下落,但此刻却阴差阳错得见宠渡安然无恙,自然心花怒放。想起那老狼下落不明,顿时又有些黯然,问道:“姥姥,狼伯可有消息?”
白狐长叹一声,失落地摇了摇头,“不单是背石城,周遭数城也被我跑遍了,仍未见其踪迹,只怕凶多吉少!”
往事在目,想起这十几年来老狼对自己的呵护,奴儿心下伤感,卷起长袖拭了拭眼角,哽咽道:“狼伯吉人自有天相,才不会有事呢!”
“姥姥、奴儿,如今尚无确切消息,何需伤怀!便是遇有不测,狼伯道行高深,绝对可保全自身,现下或许只是藏身某处而已,切莫太过忧心!”
“奴儿,这小子言之有理,你先别往心里去,稍候且随姥姥同回寨中,狼伯已然归山也未可知。”
“姥姥说得极是,是奴儿不好。”念奴儿止了抽泣。
姥姥两手各拽一人,嗖的一声跃上云头,遁往山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