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中忽然又有人影一闪,一个娇小身影顶着雨奔过来,扑跪在胤禛脚边。
胤禛皱眉回过头,见她掀开黑色兜帽,露出一张真挚俏丽的小脸,感激之情见于眼底,脸上水珠滚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胤禛叹口气,板起脸,背过头去不看他,平淡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你怎么还没走?”
“恩人,奴婢无处可去,奴婢在这世界上只有小姐一个亲人,”梅儿擦了擦脸上泪水,低头嘤嘤泣道,“小姐待奴婢恩重如山,现在小姐性命垂危,奴婢怎能一走了之?而且这样,小姐会永远误会四爷您?难道您真的忍心……您不喜欢小姐吗?”
胤禛湛黑湛黑的瞳仁中攸然闪过一丝痛楚,皱了皱眉,他阖上双目,他的心里似乎有几千几万只蚂蚁在不停的咬噬着他的心脏,五脏六腑仿佛置于油锅之中倍受煎熬。
但他不能,他不能说,他背负着太多。
他禛贝勒府上上下下数百口人命,对他殷切期待的老父,这件事若是泄露了,老八老九他们一定会揪住不放,告到父皇那里,父皇是杀他还是不杀?
不杀不足以明法,杀了必定要担负千古杀子骂名。
还有十三弟,他那么爱秋月,他怎么能够横刀夺爱?十三弟已经够可怜了,从小失去母爱,倍受兄弟欺辱,他最爱的人儿,他怎么能这么残忍?
也许,就让她恨他,这样对谁都好,这样才是完美的。
他睁开眼,双目中已经又恢复以往的沉静,他纹丝不动,像雕像般矗立在风雨中,梅儿睁大眼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脊背又重新归于平稳,她的嘴角浮现一丝欣慰的笑,她知道四爷已经做了决定,他也是爱小姐的呀。
“你们小姐的性命已经无碍,但是,你不能见她,你快走吧,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走,否则,我一定杀了你!”
胤禛冷冰冰的声音,像是被冰块冻结了一般,每一句每一字都像是从白森森牙缝中蹦出来的,狰狞绝望,空洞可怕。
梅儿生生打了个寒颤,她不解的张了张口,还想说些双目,胤禛忽然回头冷冷逼视着她,一字一字的道:“你若再不走?我一定会杀了你家小姐,还有和你一起幸免于难的那些反贼,只要我想,一样可以再抓回来。”
雷声轰鸣,遮过了胤禛的声音,火球在他头顶上跳动着,他双目中闪着森寒的光芒,风鼓动着他宽大的斗篷,衬得他就像是站在地狱门口的修罗。
吓得梅儿浑身一颤,但她继而又坚定的站起,和他平视着,目光闪耀着感激和温和的光芒,“四爷,奴婢知道您的苦衷,请恕奴婢刚才逼迫了您,人人都说四爷您是冷面王,但在奴婢心里,您非但不可怕,您还可敬可亲,奴婢无以为报,只能最后帮您一个小忙,奴婢会在通州白莲山庄对面开一家小的布铺,如果四爷您回心转意了,到那里去找奴婢,只要小姐看到了奴婢,就会知道四爷您的苦心了。”
梅儿微微神秘一笑,再次跪倒在地磕了一个头,躬身退后,转身大步流星的向前走去,娇小而又坚定的身影渐渐地,慢慢消失在雨帘中。
“爷,奴才来向您讨个主意。”太监总管李德全匆匆跑过来,一边气喘吁吁说着话,一边抬眼偷偷瞧着胤禛的反应,说到这,忽然就顿住了,瞄着胤禛不语,欲语还休。
胤禛站在垂花门前,正皱眉忧心忡忡的想着心事,太子眼下出了事,八爷党蠢蠢欲动,局势十分紧张,皇父到通州来却是何意呢,自己又该怎么办?
他听到叫喊声,猛回头,展眼见到李德全慌成这个样子,非常诧异。李德全是康熙身边的老人儿,自十多岁就进宫服侍康熙,深能体察圣意,遇事亦不慌张,十分得脸,虽说是个太监,但差不多的主子娘娘谁也不敢轻看他。
这是胤禛第一次见他这么慌张。胤禛心里便觉察出点什么,停住了,回头盯着他,温言道:“李公公,什么事儿急成这样儿?慢慢说来。”
李德全愁眉苦脸抬头望了眼胤禛,道:“四爷,您不知道,今儿个皇上宣了太子爷过去到后殿那边的地室密谈,”胤禛听到这,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不露出,淡淡听着李德全接着说道,“皇上气急败坏的训斥着太子爷忤逆,又谈到已故的皇后赫舍里,几次哭得背过气儿去,圣上这些日子殚精竭虑,为着索额图的事儿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香,奴才担心,再这么哭下去,圣上的龙体承受不住,但奴才又不敢进去劝,只好来找四爷。”
胤禛越听越惊,越听越奇,心里早已转过无数道弯弯,沉吟着,肃然问道:“李公公,此事非同小可,我问你话,你要从实交代。
李德全扑通一声跪了,庄重的道:“四爷请吩咐。”
“你可看到皇上进地室之前都拿了些什么东西?可听到皇上和太子都说了些什么?你别怕,这里并无外人,慢慢说来。”
“回四爷的话,”李德全擦了擦头上的汗,皱眉道:“皇上早年平葛尔丹之乱时,因思念太子心切,曾命人快马加鞭进京将太子惯常所穿的衣服带去草原,皇上穿着此衣,日夜从不离身,今儿个皇上除了拿这件衣裳进去,别的都没拿,皇上和太子说的什么话,奴才也听不真,但有两句奴才记下了,太子说并无忤逆之心,都是其他人撺掇的,皇上对太子说什么:指天相誓,永不相负,”
李德全说到这,胤禛已经是心跳如鼓,他已经隐约从老谋深算的李德全那闪烁的言辞和躲闪的眼神中瞧出了什么,太子说的话,只怕没那么简单,怕是有对自己不利的。
他面上虽仍是淡淡的,心里却渐渐泛上一丝苦涩,他终于明白了父皇的用心,父皇虽仍是宠爱太子,但已经有了嫌隙,恐怕太子和索额图在京作乱,故而才来通州,因为自己和老十三都是**,不放心留在京城,因此都带了出来。
别人看去是圣恩隆重,自己身在局中,却依稀闻到了不一样的气味儿,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太子昏聩,就算自己竭忠尽诚,太子仍是挑三检四,皇父对太子感情深厚,太子虽密谋弑君而代,却仍然容忍宽怀,这一场争斗和阴谋中,真正受了伤的,却是自己啊,搞不好父皇心中也将自己归类为那撺掇太子篡位弑君的一类人了呀。
太子,多么可笑的储君,多么无能,耳根子软,搁不住别人劝两句就敢弑君造反,出了事又窝窝囊囊躲在后头,将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自己却也没落了干净,连谁是真心保他的,谁是利用他害他的都分不清。
胤禛瞧了瞧灰蒙蒙的天,第一次觉得自己以往所有的一切,都是错误的,保护不了自己心爱之人也就罢了,伤了她的心也就罢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也就罢了,却不能忙忙碌碌一生连自己也赔进去。
终于,他在心里起了一个念头,大清江山不能交与太子这样的昏君,祖宗社稷不能付于太子这样的无能之辈,既然自己已经踏入这风口浪尖不能后退,既然已经陷入党派之争不能善罢甘休,与其辅佐太子这样的宵小之辈,倒不如自己做这九五之尊。何不拼一方海阔天空,何不博一个天翻地覆,终有一天,一切努力会有了价值,一切误会会冰释瓦解,自己对秋月的一番情意也一定会有机会重见天日。
默默的,他握紧双拳,在心中做了一个决定。
他既要这天下,也要牢牢掌握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