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州府其实很小,至少现在的隋意是这么想的。果然,他和刘子敬、严子规再一次见面了,只不过这次刘、严两人都换上了武官的官袍,身边跟着带刀的侍卫。
隋意只是走到门口,便知道要糟,家门口站了三四十个披甲持刀的军汉,任谁都不会认为是好事的。门口的家丁远远的看见他回来,便出来一个人,引着他往偏门进去了。这个家丁是个乖角,一遭走着,一遭就把情况介绍开了,“管家吩咐了,若是看见少爷您回来,便带您去大堂会客。来的是京里的武官,听刘知府介绍,一个是内行厂的厂公,刘子敬大人,却是个公公,还有一个是锦衣卫的千户,严子规大人。外面的军汉都是两位大人带来的,也不言语,只是站在那里,大家都打听不出什么事来。”隋意听了,很是从容的点了点头,这种时候在下人的面前必须得镇定,“嗯,知道了,可有通知老爷?”“回少爷话,昨儿就有人去请老爷回来。”“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隋意挥了挥手,那家丁也就退下了。虽然还没有看见人,但是隋意很肯定就是那两个人,只是昨天就已遣人去请老爷回来,莫非母亲已经知道要出事了吗?“罢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隋意一咬牙,迈步进了大堂,就看见刘子敬、严子规两人坐了主位,刘知府在右手边陪坐着,母亲大人则在左边的位子上作了半张位子。
“小朋友,我们果然又见面了。你的精神似乎不太好啊。”严子规微微一笑,向隋意招呼道。严子规一说话,边上管家就低声介绍了,隋意现在方才知道,那漂亮男人叫做刘子敬,居然是个公公,那另一位叫做严子规,坐了右首,今日家里这事,恐怕还是此人做主了。隋意便做了揖,打躬说道,“学生隋意参见两位大人。”见隋意并不下跪,只是作揖,刘子敬倒是大感诧异,16岁便考取功名的虽有不少,但却不符合隋意纨绔子弟的身份,“你也有功名在身吗?”“学生是去年正德元年进的学,忝为秀才。”隋意又是行一个读书人的礼。刘子敬点了点头,不再说话。严子规听了便开口说道,“既然是秀才,据《大明律》,秀才见官有座。你便坐你母亲身边吧。”严子规想了想又问道,“你既已经是秀才了,我却听说你昨天在宁家私塾里被先生责打,却是为什么?”
说到昨天的事,隋意也是忍不住脸上一红,“杨先生是学生启蒙恩师,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昨日学生或有疏漏之处,杨先生教育学生也是应该。”隋夫人听得说到昨天的事,却是心里一惊,难不成真是为了那件事不成?只是小刘公公不说话,却是什么意思?
严子规点了点头,喝了口茶,赞叹道,“好茶,怕不是极品的君山银针?果然如‘刀枪林立’,难得难得。”隋夫人见严子规喜欢,便吩咐管家下去准备了茶叶,“这茶是湖南岳阳的朋友所送,只得了四斤,十多万个芽头,个个都是采自清明前三天,极为难得。大人若是喜欢,家中还略剩下三斤左右,愿意赠予大人。”严子规推辞一番,也就收下了。
刘子敬坐在一旁冷眼旁观,今天来这隋府原就是严子规的意思,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但想来总不是为了这几斤好茶。“严大人,我们也坐了好些时候了,不知大人可否告知所为何事呢?”一边说着,刘子敬笑着冲隋意点了点头。隋意心领神会,这是替自己问的,很是感激的看了刘子敬一眼。
听得刘子敬问,隋夫人也是神情一震,身子不由自己的就向前倾了倾。严子规也不做作,把笑容一敛,站起来,对着京中方向一礼。众人见严子规这般郑重其事,都是肃然起敬,纷纷起身站好,唯有刘子敬仍是吊儿郎当的样子,坐在椅子上笑着说,“罢了,严大人,皇上这时怕是在后花园里呢,估计看不见你这一礼。”严子规听了这话,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却也无可奈何,情知刘子敬说的是实情,气势先就弱了几分,“罢了,隋夫人,这三斤君山我也不白拿你的。本官奉皇上旨意前来抄没你家家产,准备准备吧,明儿本官来宣旨。隋夫人还请注意力,明儿隋先生、还有随意小朋友,你们一家三口都得在场,旨意里说是要流放七千里,不要叫本官难办啊。”
抄家、流放七千里,隋夫人一下子便慌了神,原以为不过是桂花蜜的事,纵使多花些银钱,总能过去,哪知道这一开口就是抄家流放,隋夫人终究是妇道人家,六神不定,很有些坐立难安了。
刘子敬也很是诧异,这事情自己却是没有听说,这无端端的,皇上怎么就想起要抄隋家的家了?只是这种祸事,还是三缄其口的好,当下刘子敬也不开口,只是坐在一旁喝茶。
这时就显出隋意的养气功夫来了,隋意深吸了口气,低声问道,“不知学生一家如何获罪?还请大人明示。”刘子敬看了隋意一眼,又低了头喝茶,这少年未来的命运如何,却不是自己能够干涉的了。严子规看了看刘子敬,又看了看隋意,大有深意的说道,“此事莫须有,不可多言。只需告知令尊,前户部尚书韩文,令尊自然知晓。”刘子敬全身一震,心里明白了过来,再看向隋意,眼里就多了几分怜悯。
隋意到底还是年纪太小,哪里晓得这朝堂上的争端,道了谢,忍住满腹的疑问退下了。隋夫人却是明白了,叹了声,“既是为此,倒也不枉我辈忠义。”隋夫人又看向刘子敬,“小刘公公,只不知刘公公是如何断得罪?我儿已考中秀才,依《大明律》,我儿却是不用流放的。”刘子敬看着隋夫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默默饮茶,很快的茶水便饮尽了。隋夫人只管看着他,不知怎么的,刘子敬觉得那目光如刀,直扎得自己千疮百孔,心下越发的窘迫,再喝口茶,却喝进了好些茶叶,便使劲的咀嚼起来,似乎如此能够减轻心里带来的压力。隋夫人苦笑两声,“公公既然不愿说,民女不敢相强,只希望公公能够略松一松手,也好全公公心中一点仁义。”刘子敬看了看严子规,严子规只管喝茶,仿若未闻,便点了点头,轻声说道:“隋小弟也算与我有缘。”
隋夫人听说,总算松了口气,整个人锋芒不再,松垮下去,就像一个迟暮老妇。隋意看了看自己母亲,又看了看刘、严两人,起身送客了,“三位大人,今日失礼了,家母身体有恙,不能远送了。吴管家,送客。”刘子敬、严子规二人心存愧疚,点了点头。刘子敬对隋夫人说道,“夫人且放宽心,无妨的。”又对隋意说道,“准备准备吧。”隋意会意,知道这位刘瑾刘公公跟前的红人有心放自己一马,点了点头。严子规见事情差不多了,便说,“既如此,明日再来吧,隋小弟可将家中财物收拾收拾,明日我再命人清点。”
说着刘子敬、严子规便走出了大堂,刘知府跟在后面,只觉得汗湿重襟,偌大一个家族,只这么一会便垮了。
偌大的厅堂里没有人说话,气氛压抑,管家送走了三位大人,站在大堂门口,不知道是否该进去。天渐渐的就暗了下来,回廊里吹着过堂风,吴管家觉得有点冷,就像这个家族一样,突然就进入了寒冬。隋夫人的呼吸飘忽,吴管家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这样无力,印象中,夫人总是带着温柔的笑;少爷也很安静,不声不响的,失去了活力,少爷其实很厉害,也会打理生意,也会做学问,只是有时还会显得孩子气,尤其是当事关表小姐,也不知道这次会不会祸及那边府里。管家叹了口气,就在门口石阶上坐了下来,从老爷的老爷时起,自己就在这府里做管家了,后来老爷与本家分了家,自己就一直帮着管理杭州府、严州府、嘉兴府三府的生意,再后来自己年纪也大了,老爷又待见自己,就在府里做了个闲散管家,如今少爷都长大了,自己已经一只脚踩进棺材里了,却出了这样的事情……管家这边正想着,隋意过来了,“吴爷爷,母亲让您去那边府里请宁姨妈过来趟。然后您就收拾收拾东西,回老家或者回本家去吧,府里欠了您一世的情,却是不能给您养老了。”管家颤巍巍站起来,伸出手,似乎想要摸摸隋意的脸,却又缩了回去,他笑了笑,脸上的皱纹绽成一朵ju花,“少爷,老奴年纪大了,也该回老家去了,东西却也不必收拾了,等回了那边姨奶奶话,老奴也该上路了,少爷您日后可得更长大些,莫要让老爷、夫人担心。”隋意很用力的点了点头,管家也点了点头,吸了两口气,步履稳健的走了。看着老人微微佝偻的背影,隋意眼睛酸酸的,这个曾经带着自己上山下河,到处玩耍的人,现在连走路都弯着腰了,现在步伐虽然稳健,但隋意知道,只要走出自己的视线,老人就会变回平常的样子,蹒跚迟缓。或许回乡下做个富家翁会更好呢,隋意擦了擦鼻子,回到了大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