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抚摸着母后的头发,缓缓道来:“歆儿在五岁的时候随父进宫觐见,这小女娃子不哭不闹又不怕生,骨溜溜转动的大眼睛异常惹人疼。母后特别喜欢他,父皇便特许她能随意出入皇宫。但是好像女人眼里永远容不下别的女人,朕的几个皇姐皇妹都不怎么喜欢歆儿,恨她抢走了众人的关注,她们竟合计起来伤害歆儿。”
“呀,那母后有没有被欺负?”我自知母后是绝对不会被欺负的,我身上这份抵抗伤害的能力,好像是天生的。那应该是娘留给我的最好的东西,一副坚硬的躯壳,只不过,世界上仍没有什么是永远坚硬的,因为,母后的躯壳,早已碎了。
“哪能啊,反倒是他们被狠狠地作弄了一回,便再也不敢打她主意了。
我呵呵笑道:“母后那么聪明,作弄她们的法子肯定很有意思吧。”
“这是自然的,”爹爹脸上溢起自豪的笑容,献宝般的说到,“那阵子,歆儿简直把整个皇宫都给闹翻天了。皇长姊的衣橱里被弄入许多跳蚤,然后在父皇生辰大典上丢了许多丑,气得她回去之后直接把那衣橱给烧了。我都不知道歆儿怎会有这么大本事弄到跳蚤。然后是皇二妹,她最心爱的小花园里头的花,一夜间全都谢了,第二日晚间,枝干枯死,第三日,连根都烂掉。你说,歆儿这小脑袋里头,怎么能想出这么神奇的法子?”
听着父皇用宠溺的声音,描述这些事,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突觉这幽暗的屋子鬼气森森的。爹爹这份爱,似乎有些扭曲了。
“最可怜的可能就算小妹了,她养的十几种不同品种的兔子,全被整个儿剥了皮,这大概是找来猎手做的吧,没有谁能比猎手更熟练的做这种事儿。又将皮桶子翻了个个儿,再把那血兔塞回去一只只悬在小妹的床帐内。皇小妹吓得再也不敢靠近那间屋子,也不敢独个人睡了。还有好多,呵呵,数不清楚了呢,歆儿实在太能折腾了。总之,至此后,在没有人敢欺负她了。再没人敢欺负我家宝贝歆儿了。”
我手脚渐渐发凉,胃里翻腾着,几欲作呕,感觉那几只血兔好像就在眼前,就在这床帐里吊着。
突然忆起宫中的一些传言。爹爹登基多年,**嫔妃屈指可数,人道是当今圣上不溺女色,这便罢了。然而几年下来,只有三个公主而无一皇子,即使有妃子曾诞下皇子,也不过数月就被毁去,而且死状甚惨。最重要的是,传言中做下这些事的人,就是母后。之前我还以为是他人妒忌母后而编派出来的谣言,当不得真。但如今听爹爹这么一说,原来母后自小便是如此的性格,而爹爹,又似乎不明道理,一味地回护。
然而,纵是如此,为何这么许多年,母后对爹爹的怨恨竟颇不浅,以致十年如一日的幽闭深宫,不闻外物也不见外人。
但是母后对爹爹,是爱多还是怨甚,直到母后身死,我都不得而知,也许,母后对爹爹的感情,是由满腔化不开的爱变成恨的吧……
我自顾寻思着,却没听进爹爹还说些什么,等到回了神,听到:
“我以为父皇是要将歆儿许给我的,哪想到父皇口里吐出的名字是‘禘耀’。当时,我脑子像是遭雷轰了一般,整个人都呆住了,根本顾不上什么修容礼仪。唉,就是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当初实在是太年轻,喜怒太过形于色了。
“耀哥哥是我自小就敬爱的兄长,不像我们这些皮孩子,他从小就很用功,很安静,待人谦和,文韬武略。小小年纪,便立了太子。那时候这太子之名,大家都以为,会是朕。毕竟,朕的母后尊为皇后,而耀哥哥的娘亲只是一个小小的妃嫔。但我对这个太子并无所图,因为我已经答应歆儿,要与她浪迹天涯,跟何况,耀哥哥真的很优秀,深得人心,深得父皇之心。
“可我没想到,父皇不单把太子给了耀哥哥,就连歆儿,也给了他……父皇应该知道,我和歆儿早已生死相许了的……可是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
爹爹要问为什么么?
皇爷爷,这个我未曾谋面的老人,也许在用他认为最为妥当的方式,进行着每一件事。母后的性子,他做过的事,皇爷爷不会不知道。也就因为如此,皇爷爷不能让母后和爹爹在一起。心性那样残忍的母后,要和一个有正确是非观的人在一起,才能改过来吧。然而爹爹对母后,只有一味的溺爱和纵容。因为身在皇家,有了对于他人生死判夺的权利,所以才更要重视这对于权力的使用,不然,在这暗无天日严酷而残忍的环境中,总有一天会有人来推翻这皇权的统治。
想要自由的爱,无拘无束的生活,那就只有放弃一切的荣华,放弃你的权力……爹爹,你果真不明白么?还是,你不肯明白……
“那晚,他们大婚,我不忍去看,向父皇告了个病假,独坐在房喝闷酒。喝着喝着,我不知是醉了还是怎的,我看见歆儿朝我走来,浓妆未去,泪痕犹在,那大红盛装就像这件,一般无二。我发了疯地跑过去抱住她,死死的抱着她。我醉了,真的醉了,居然在哥哥大婚的晚上,看见了我永远的嫂子。
“次日醒来,歆儿正坐在我房内,对着镜子,梳理她如水云鬓。我痴痴地叫了声,歆儿便回了头,那笑颜,我今生今世都忘不掉。但我突然想起来,她现在是太子妃,如何会在我房里?”
我不由得呆了,原来母后真的嫁给了皇伯父,那他们现在,不是在乱伦?!
爹爹续道:“歆儿娇笑着走向我,我不由得害怕起来,不敢正视她,更不知今后该如何面对我的哥哥。虽然我此时恨着耀哥哥,但他仍是我敬爱的兄长,我不愿对不起他。”
我黯然的低了头,男人不愿对不起兄弟、朋友,甚至是一个陌生人。但他们,为什么可以对不起女人,牺牲女人,一个爱他入骨的女人。难道真的是因为女人只是女人,是一种廉价的存在么。也许,千百年来曾有数不清的女子思虑过这个问题,但仅仅想想就是罪不可恕了,因此,千百年来没有一个女子敢把这个问题说出来。
我现在好混乱,不知道到底是谁错了,是哪错了,但细细想起来,却觉得,谁都没错,每个人都在以自己认为最好的方式做想做的事情,然后,渐行渐远……
“我让歆儿回去,但她硬是让我先看看她手里的信,那信里头的内容我到现在还清清楚楚的记得。
“余弟禘辉,兄知你与王氏相恋已深,然父命难违,实非吾意。幸,现王氏成吾太子妃,予休书一封,即日昭告天下。愿弟携王氏速速逃离,天涯海角,永世厮守,誓不相离。又乞,弟能于闲时,偶思兄,兄自知,足矣。”爹说到此时,虎目含泪,想来,便是思到皇伯父了。
皇伯父他,成全了爹爹和母后,也成全了自己的霸业。自古帝王多猜疑,爹爹毕竟是嫡出,放在身边,也不知哪天说不定就爆了。也许皇伯父并没这么想,那姑且当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了。
但爹爹为什么没有带母后离开,为什么母后至死仍在这污淖一般的皇宫中?
“那么,爹爹便带了母后携手天涯,浪迹海角了吧。”
“若如此,爹爹怎会在这儿出现,你便也不是什么锦公主,只会是个野妇村姑罢。
“哥哥如此对我,我更不能负了哥哥。但这皇宫,我也再难待下去了,我留下歆儿,独自走了。”
你不能负哥哥,所以你便负了母后,很好的说法。
我突然不怪母后了,虽然她做的事太过残忍,但这些都是被逼的呀,太久的压抑,太久的隐忍。像个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什物,被这对兄弟作为体现美德般推来让去。母后残忍,其实是想用这样恶劣的手段,吸引爹爹注意,告诉他,我也会生气。然而爹爹却用最广大的心胸,包容了母亲一切,一切没有人性的做法。也许母后要的不是宽容,她渴望的只不过是一句“歆儿,这样不对”,然后母后就会很乖的听话,做她辉哥哥的宝贝歆儿。
“歆儿满山遍河的开始找我,我却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隐居起来。等到歆儿找到我的那一天,我已经成家了。歆儿好像突然变得好乖,和我的妻子一起笑闹,居然一点也不吃醋。我想,她已经不爱我了。”
傻爹爹,没有一个女人会为了一个她不爱的男人,鼓起勇气,只身出走。在这路上,母亲受了多少委屈,多少痛,你问过么?单单看到母后不吃醋,你便认定母后变了心,真是愚蠢啊。虽然说,只有女人才会憎恨女人,但也只有女人才能理解女人。你的妻子,就是那个珂雅吧,那个连女性都等倾倒的珂雅。不过话说回来,又有谁,会去考虑一个女人的想法,女人会有想法么……
可是,塔木说爹爹将怀孕的珂雅扔在了草原里,然后,珂雅是难产而死的?但为什么,我又记得母后曾说过,她见过小时候的塔木呢?其中的出入,说明,有人在撒谎。
“后来,我又把她赶走了,因为哥哥,可能会需要她。等我再次听到他们的消息时,哥哥已经死了,哥哥微服出巡时,为了救被流氓调戏的歆儿,死了。一代伟大的帝王,就那么卑微地惨死街角。我知道,那是我不得不回来的时候了,为了完成哥哥未完成的使命,为了社会不再有那样的悲剧发生,我回来了。
“过了不久,歆儿被检查出有了身孕。锦儿,其实你是,你皇伯父的孩子。”
爹爹瞧着我,掌心抚在我的头上,轻轻拍了拍。
看着爹爹有些小意的神色,我微微笑道:“嗯,我知道,那么爹爹会因为锦儿非爹爹亲生,而不爱锦儿么?”
爹爹伸臂环住我,苦笑道:“傻孩子,爹爹这一辈子,最爱的只有三个人,耀哥哥,歆儿,还有他们的孩子,我的傻锦儿。”
我把头放在爹爹肩上,鼻头有些酸,泪珠子不可抑制的滚了出来,我含糊着说道:“爹爹,锦儿这一辈子最爱的,只有爹爹你一人,你不可以不要锦儿,不可以不要。即使你以后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你也不可以不认锦儿,锦儿是你的孩子,只是你的……”
爹爹抱着我的手紧了紧,深深叹了口气。
虽然我之前,已经知道这事,但再次听说,心头难免还是发苦。我敬爱多年的爹爹原非我亲生,他宠我,爱我,现在好像都产生了疏离的感觉,他的一切包容,只不过是因为,我是一个客人,我是先皇遗孤。但有些事好像突然理顺了,比如,为什么没有皇子在这里存在,因为母后自知无果,但她喜爱的珂雅姐姐却有一个叫塔木的儿子;为什么爹爹从不到暖阁留宿,因为母后是皇伯父的女人。但有些却成为了永远也没有答案的事情,先皇真的是那样死的么,真的不是母后为了求爹爹回来而做的么……这些,也许将永远尘封在知晓者的记忆中,直至死去。
生活本来就是充满谎言的,谎言说多了,也就成了真实。
我抬起头朝爹爹柔柔地微笑,见爹爹现在说话已如常,道:“爹爹说了许多,也乏了,锦儿拿了些酒菜,您多少用一些吧。”
爹爹依言如此,用了几筷,突然长叹一声,道:“本不想和你说这些,多想让你永远快乐下去,但你的智慧却已不是你这个年龄所拥有的了,朕不想再瞒你,朕知道,你有能力去选择对待事情的态度。唉,若我的锦儿是男儿身,那该多好……”
“爹爹真是的,锦儿才不要当什么男子咧,要学那么多东西,我可不喜欢用脑子呀。而且,当了男子,爹爹还许我撒娇么?”我把头轻轻倚上爹爹的手臂,心里酸酸地说到。
“歆儿的丧礼,锦儿代爹爹筹办吧,朕好像再没力气去折腾这些了。今日你擅毁禁令朕暂不罚你,盼你的筹办能将功赎过,只苦了我那小皇儿,父皇无能为你庆生。”
“爹爹别恼,这不干政事,并不逾越,若爹爹许了,都交给锦儿想法子去。”
“也好,是该如此的,皇后之女是该有能力主持这些。禘锽的身份你已知道了吧,他的事也交给你了。朕累了,就许我最后一次在歆儿身畔歇歇,你且退下。”
心里正疑惑这禘锽是何人,爹爹又如何说我已知晓,却又不敢再问,提了残食出屋,外头早已是星挂满天。细细正焦急地在门口踱步,看到我,欣喜地迎上来。我朝延福看去,微笑颔首,道:“爹爹好些了,用了点饭菜,已经歇下了,延福您可费神着些,今儿就在偏室候着吧。”
“这是自然,倒是锦公主您,可辛苦了”
晚风一吹,头又沉甸甸地疼了起来,忙支了细细去传太医,复又向延福问道:“娘娘们可都还在等着么?”
“回锦公主的话,娘娘们都还没走,几个公主也来了,倩妃娘娘这次早产,失血过多,身子尚下不来床,却也派了人来问了几次话。”
还真是情深意切啊,我心下冷笑,挥了挥袖,道:“那些娘娘们我就不去见了,延福你去打发了去。细细,走,咱去看看倩妃,瞧瞧小皇子去。”
“是,奴才告退。”
“是。”
(今天阴天,天气有点冷了~大家不要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