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的明亮令我有些许不适,却也懒得抬手遮挡,眯眼顿在门口好一会儿,才错步出了院。
现下要去给爹爹奉茶。
奉茶,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由一女子于朝后备了工具前往上书房为皇帝煮水烹茶。通常这个奉茶人都已既定成俗为长公主所担任,若皇帝无女,就会从三公九卿家中千金挑选一位品貌上乘的女子,认作义女,司长奉茶。这个奉茶人本身并不会被赋予上什么权利,但其明里暗里无不昭示着,皇帝的心思,态度。他想宠信哪边,冷落哪边,这些信息似乎都可以从中渗透出。正由于此,无人不着意着这个奉茶人,也无皇嗣不着意去讨巧卖乖,以期能为母族谋得一些地位。
只不过,我这个奉茶人又有不同,对于他们,比较没用些。一来,我与母妃不甚亲厚,却非我不想与她亲,而是她早将自己锁进自己的世界,这也正是,我的外公虽然身为当朝皇后之父,也只是三公中权力地位最低的那个御吏大夫的原因;第二,在我心里,没有旁的,比爹爹的心意更重要的事了,既如此,我仅代表着皇上,我仅与皇上的利益有关,无论外边的世界是天崩疑惑地裂。
我是爹爹的小女儿,在我之上还有两位公主,长公主为玱容华所出的钿公主,次女为瞿贵妃所出的钏公主。纵是如此,依仗着爹爹的圣宠,打我方能跌跌撞撞做些事时,爹爹便开始手把手的教我煮水烹茶。更有好几年,名义上我虽是奉茶人,实际上每天都是由爹爹自个儿亲手把茶煮上。这些,仅仅是为了,让这份殊荣唯我独享。
时下正是万木赛春的日子。早吐的花蕊沾满了晨凝的露珠,阳光还未洒落太久,空气中仍染着昨夜留下的温润的水汽。这气息温顺绵软得诱得我情不自禁地长长地伸了个懒腰,缓缓推动着略带泥腥的空气进入肺腔。
“不雅,不端,这是哪家的粗野丫头?”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我这番自我享受,心中差异是何人竟有着胆子敢在我跟前放肆。目光寻到那人时,我真忍不住对他翻个白眼,心中也不知是要气还是要笑。只见一男孩跨骑墙头,唇咬一根也不知是何名的草,吊儿郎当地斜眼看着我,唇角带着无礼的调笑。小小年纪就这副鬼样,也不知是谁家的,家教甚差。套着崭新马靴的足不安分地踢层着朱墙,划下一道道灰痕,身上的褂子倒还挺新,只是惹上了些泥巴,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不安生的主。
我瞧着他,却怎么也琢磨不出这小子的来头。瞧他衣着打扮,定不是小太监,可**并无人有出皇子,那他八成是被哪个官员的,可这**禁地,可是他说闯便闯的么,好大的胆子。
爹爹没有皇嗣,这也是**中最令人迷惑和害怕的事儿了。不晓得是遭了诅咒还是什么的,却也有妃嫔曾诞下龙子,但那些龙子不是胎死腹中,就是早夭。而那些孕育过龙子的妃嫔,有的疯了,有的得怪病死去。总之,母子皆无好下场。久而久之,妃嫔们开始惧怕怀孕,或是孕后成日祈祷能出个公主。因此,这偌大一个**,除了爹爹,几乎没有男性会在此,会被允许在此出现。
“喂,你傻了!”
我猛然回过神来,见他已跃下围墙,来到我跟前,用那脏兮兮的手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吓了一跳,反射的退后一步,细细立即自我身后窜上,挡在我和那小子之间,怒目瞪视。
我笑着摇摇头,让了个道,踏上一边的岔路,撇下他们。
“喂,”那男孩呆了一呆,又追上前来,却又不做了声,只背了手反身在我前方倒走着,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我瞧。
脸上有些烧,想装作没发现他在瞧着我却又有点自欺欺人,停了步,心下恼着,这是哪儿的登徒子,实在荒唐。但我自打来到这世上,见过的男性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而同龄人更是,从未遇过,与往日那般老道圆滑的脾性,这会儿却是一点儿都使不出来了,抿了抿唇,这进也不是退也不成的绞着,真巴不得自己有了飞天遁地的术法。
细细也赶了过来,见我脸色不恙,对那男孩说:“这位少爷不知您有何事,请不要这样,可成么?”
“有何事?本少爷就是闲着无事才找你们玩的,可两位妹妹却一点面子也不给,这皇宫恁的无聊,我不依,不依啦!”
我抬眼瞧了他一眼,见他剑眉斜织入额,双目浑圆瞳仁漆如点墨,薄唇飞扬不屑,可以算是英气逼人,却哪知会道出如此荒唐幼稚的言语。
不过这荒唐幼稚,只怕是纯粹假装。
这人,也许有趣。
我兀自低头寻思,却又听到……
“这位妹妹怎么一直不理会我,也不瞧我,难不成……是因为怕被我的美色迷惑的心智?这也难免,怪不得你,本少爷**倜傥,英俊潇洒,玉树临风……嗯,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道貌岸然……”
“噗哈。”听着他那抑扬顿挫的语调,可有男子还自诩有美色的么?看着他那自我陶醉的样儿,我本已经很努力的控制了,直到他蹦出最后那个成语,我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原来你还是有反应的啊,我还以为你是木头做的呢。呼……累坏我老人家。”
这人……说话不忌讳,行事很滑稽,似乎胆大包天,但我仍是看见了,他眼中透出的小心与探查。
他在伪装,为何伪装,防着我么?还是防着每一个可能遇见的人?倒是有些悻悻相惜起来,只有被伤害过的人,才知道,要好好爱护自己,才会心疼,同样受过伤的人。
“看什么看,你别看我现在不高,我会长很快的!而且,我十四岁了,你得管我叫大哥哥!听见没!”
看着眼前这个比我高上半个头的的男孩信口胡诌着,我颇有些无奈,却也少了份拘束,颇有些好奇的打量起这个有趣的人。
见他对我越来越是无礼,原本立在一旁的细细气恼不过,上前便要训斥。我伸手抓住她,朝她淡淡一笑,细细顿了顿,复又低头退下。
心中突生一个念头,起了玩笑的兴致。
我从花圃里捡了块泥巴,就往墙上画到:大哥哥,我叫锦儿。
余光里他愣住,尴尬地搔了搔后脑,小意而抱歉地说:“锦儿,你不会说话么?”
我回头,看向他,看到他眼里的真诚替代了警惕,我心里有些不安,一瞬间竟无法正视。我低着头眼睫颤抖,心理困惑的很,一个小小的玩笑怎么会激起我如此的不自在。
脑中一个强烈的声音重复着三个字:不应该。
我的埋首低头似乎误导了他,让他以为我是在为此难过。
衣袖被扯了扯,我抬头,顺他的手看见墙上我的字下面多了几个字:锦儿,你抿着唇笑的样子很好看。你无须理会其他,只要是上天赐予你的,那它必然有存在的道理。不要难过,好么?
我的眼一热,是我会意错么,有可能么,这个世界居然会有能为女性考虑的男性么?女人如衣服,从来都只是一个附属品,衣物会有思想么,就算有,会有人去顾虑一件衣服它在想什么?但是他,在担心我是不是在难过……虽然他不见得做得完美,但他肯去做。第一个,他是第一个,我遇到的肯这么做的男性。爹爹他是很疼我,但我只是他其中一件心爱的玩意儿,和那些奇珍异宝一般,只不过正投了他的癖好,贴合了他的心意。但无论怎样,都只能算是他的依附品。至于那些朝臣,哼,明面着对我那的确是谦恭,可他们能有几个把我当做一人,当做一个独立的人看待的?我强烈的感受到了我正被他尊重着,这种感觉把我灌得满满的,全新而奇妙的。
我抬眼,看向他,眼里满满漾着的微笑,定定注视着他,只把他的眉眼一点点刻在我的心中。我知道,他绝对是不同的,我可以不用俯首低头,不用佯装害羞假意崇拜。
我深深地呼气呐气,我的世界刚刚开启了一片崭新的天地,全新的,美好的,幸福感饱涨着从我胸腔间要爆裂出来。
我和他捏着泥块,你一句我一句地在墙上进行着我们的“对话”,说着喜欢的东西,自己的想法见解。
我们居然有很多共同的东西可以分享,很多困惑能被对方解释,豁然开朗。这是又一波的震撼,这就叫做知己么?一切的发生顺其自然,没有突兀,至少我们自己不觉得,似乎我们早已认识很久。我们越“说”越起劲,好像发现新世界一般。他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我有些羞,脸红红却倔强的不肯低头,同样亮着眼睛回视他。
忘了时间,忘了一切。
一枝花突然伸到我面前,花间露珠还未被晒化,映得那花瓣更显娇嫩,晶莹得如同少女芳唇。
拈花的手掌宽大,指腹壮实粗糙,怎么看都该是挽弓弄剑的手,在娇花下怎么看都很滑稽。
我抬眼对上他那明亮的眸子,我笑了,笑得清澈,笑得妖娆,笑得如沐春风,笑得花枝招展,笑得,让他永远忘不掉这笑。
赵乾,我应经知道他是谁了。
赵燎将军,我朝的卫将军,正二品大员,平内乱,定边关,神勇异常,虽是武夫,却无人不敬。名将之后,岂会有匹夫,这赵家少爷,也是要被培养成保家护国的人儿吧。
直到瞧了这手,我才终于反应过来他是谁。
我朝重文轻武,家中男子多以求取功名为人生目标,除非家庭实在贫困,生计供养都无法维持,那男人的手一般养得都比女人的白净细腻。而这人的手……看来那引弓射箭,舞刀弄枪的都是家常便饭的了。
三位三公级的将军,骠骑将军张天承当下正领军北伐,家中三子,均已年及弱冠,分封振威将军,建威将军,扬威将军,现也正率军队听从骠骑将军的调遣,出师北伐。所谓上阵父子兵,可被他家诠释得清清楚楚。车骑将军霍狄年过而立,可他却仍未娶妻,家中只老母一人,生活实是简单的可以。他自十六岁起参军入伍,有勇有谋,战功赫赫,虽刚过而立,便已官至车骑将军,众将心服口服。而赵燎将军,已年过六旬,独子战死沙场,遗下一子,名唤赵乾,想来和我年纪相当。
也许还有其他林林种种的可能,但我的直觉告诉我,我眼前这人,就是那赵乾。
但就在我知道的这一时,我对他的心却再无法单纯。纵使我对全世界撒谎,自己却是唯一不会被欺骗的,我明白自己,也正讨厌这样的自己。就因为他是将军之后,我便又本能地去逢迎他么?
所谓的自尊,来得快,去得同样迅速。
我娇笑着收下这花,小步跑开。
身后响起赵乾爽朗的声音:“锦儿妹妹,下次再一块玩儿!”
我苦笑,藏花入袖,我恶心这样的我。
细细跟上来,也不提方才的事,仿佛那只是惊梦一场,醒后便在无法记起。她小声提醒我奉茶要迟了,我点点头,心下已有了计较。
刚踏进修心殿,便被屋里头的声音吓了一跳。甚为激烈的气氛让我住了身,不敢再往前半步,恐被有心人瞧了去落下个偷听政事的罪名。
然而,我又不免差异,是什么事竟令父皇如此震怒,失态至此?
我看向那候在门旁的延福,颔首向他莞尔。正欲开口请他传话,见他伸指朝唇上一压,灰黑浓眉拧着,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便立即噤声,垂首立定原处。
这个跟随爹爹多年的老人,经历过几番坎坷,多少挣扎,目睹了大大小小的宫变权更,送走了一个个甚至不知为何消逝的生命。岁月的沧桑像刀斧一样雕凿了他的面庞,带给了他一种老人独有的深邃与睿智,全然不似其他太监的白皙水嫩、忸怩做作,也独他有着一种能令我肃然起敬的气度。
屋子里的墙面筑成了有如蜂窝一般的孔洞,隔音效果很好,里头纵有再大的声响,传至外边便已模糊不清,难以辨认,到了我所等候的地方就唯有爹爹的怒气无法让人无视了。这想罢也是延福他的巧设之处吧,既免了我因此而落人口舌,却也不碍我知晓爹爹此时的心情,可待我等会儿去宽慰一下。
对于朝廷上那些事,说实在,我真是不懂的。想着他们的权衡牵制,想着这宇下所有的问题都得归集到那么一屋半瓦底下,再由那么几个人去将之解决,方方面面都得想到,若是哪儿出了岔子,还不是谁都能担待的了得。想到这些,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不知他们男子怎么就打破头了要挤入这些人中间,费那老鼻子劲的。
这几年,京城确实不让人安生。
先皇辞世,爹爹登基,自然有少不了一场血雨腥风。人口众,心难测,朝权里头那些明争暗斗,我纵然还小,也都能模模糊糊的感受到。在四面八方的压力下,爹爹苦苦支撑着其中的平衡,这个龙椅,坐不安稳。朝野上下,总不乏一些不安分的“挑杆子”,唯恐天下不乱似的,这儿搅搅,那儿探探,硬是搅起了许多陈年淤泥,搅混了一塘本就不清的水……
国疆之大,是难以做到让每一处都令行禁止,总会有些许不守本分的势力。山高皇帝远的,一些地方官僚更是官匪勾结,甚至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自视为统领一方天下的小大王,横行作恶,为所欲为,就是偶上的奏折都是谎言满天飞,把这个皇上当做个娃娃来哄着,自以为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爹爹是善良的,他想做仁君,做明主。可是身为帝王,善良会被人当成懦弱。爹爹竟能容许下属官员以绝食相胁,容许元老大臣倚老卖老当朝叫板……但我有时又觉得,爹爹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爹爹这么做是有他的用意的,只不过,我不懂罢了,我想那些屡次以死相协的人也没有懂。呵呵,那就姑且让我们静观其变,拭目以待。
转瞬几年,中央的事务大体也步上了轨道,现如今,也是爹爹转移注意力的时候了。赐了他们几年舒坦日子,如此仁君,还不赶紧着滚来谢主隆恩么。
想到这点,微蹙的眉心稍稍舒展开来,唇角笑意盈盈,吹着点风儿,倒是舒服许多。见屋子还是紧闭着的,我闲着心儿偷偷向四周张望起来。架上垂落的迎春,和着早起的春风轻微的颤动,花色已略显衰败,远不及冬末时早早绽放的鲜亮,却也风姿不减,韵道极佳,暗存清香。我吐纳着含满花的芬芳的空气,自觉心宁气顺,熨帖肺腑。这是最亲热的稠密,更是最柔软的温厚。
真可谓屋外春意阑珊,屋内硝烟弥漫。我心下调笑着。
空气突然静谧下来,门内也消了响动,延福躬身垂首紧步上前,将门推开,复又退立一旁,静候下文。
这开门送客之意以显然。
我一直没搞明白,延福是如何领会爹爹的意思的。一次扬手,一次抬眸,甚至是像现在并不直面对方,似乎只是一瞬,延福他便能精确地完成爹爹的要求。这等默契,羡煞我心。何时,我也能拥有这样一个知心人,就像……我脸又热了,怎么搞的,脑子里居然跳出的是赵乾的身影。我甩甩头,告诫自己要收心。
此刻的气氛异常严肃,连鸟虫鸣叫也似未有听闻。我不觉也屏了呼吸,盯着自己的鞋尖,死死盯着,似要逼出血来。
我本应回避下去,内院女子是不能让外人见着面孔的,然而我今儿又忘了带面巾,实在不成体统。但我实在好奇里头是何人,是何事能惹怒爹爹。咬咬牙,我装做什么事也没发觉,好像在走神一样。
重重的叹息,深深的无奈,沉沉的疲惫。竟有一种末世苍凉之感,散发着老态。
我一惊,脑袋“嗡”地一下,眼前之景仿似消失,只剩花斑点点。这声音,是爹爹的么,怎如一个百年老人那般……我不忍再想。多年来瞧见的是爹爹的飒爽英姿、赫赫威仪,却忘了爹爹早已过壮年。那声叹息有对先前的失望,更有对将来的迷惘和无措。
将来,不单是爹爹的将来,更要紧的是江山社稷的将来。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摆在爹爹面前最大的一个问题,就是:无后。
爹爹没有儿子,国家没有储君,这如国库亏空一样让人不安心。即使有皇子现在出生,那也得再等待十年、二十年,他才可能成人成材,揽下爹爹的重任,去承担一个国家的希望。可问题是,现在连皇子出生的希望都没有。悲戚之感漫上心头,眼眶不觉发胀发红。
凉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眼睛对上延福的眸子,里头传来的关怀让我的身子暖了暖。虽已回春,这早晨的风到底凉了些,而且我也站立的太久,似乎要吃不消了。
不过,这凉意倒也让我清新了许多,心里笑骂自己不该一大早地想些个不吉利的事。爹爹也许只是昨儿太过疲劳,现在我连人都没见着,就渴劲儿地往坏处想,这不是在咒他么,真该受天打雷劈的了。
“罢,今日之事,朕姑且准了你的,可别让朕失望,退下吧。”
“谢皇上。臣,定当全力以赴。微臣告退。”这男声极为清朗,儒雅却不软弱,强势也稍带斯文。
大司农部丞,郑丘,他是爹爹这几年为这古老而陈腐的朝堂补充进来的新鲜血液之一。大司农位列九卿,主管全国的赋税钱财,凡国家财政开支,军国的用度,诸如田租,口赋,盐铁专卖,均输漕运,货币管理等都由大司农管理.大司农下还有大司农丞,然后才是大司农部丞。就郑丘这个年岁,已任至大司农部丞,在这满朝文武中可算是一特殊。
对于那些朝臣,我大多的印象仅仅为一个名字一个官职,而与真人根本对不上号。但这个郑丘,就在几个月前,我认识了他。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清晨醒来,拈了袖口抹去窗扉上的水雾,见那外头的世界已是晶莹一片。丹凤阁的窗与其它楼阁不同,不是用窗纸糊的,而是用琉璃烧制的。因此唯有丹凤阁,能隔窗赏景,能坐拥炉火,观赏雪色。原来尚挂枝头未及谢的花,被这一夜惊雪打得滚落遍地,只隐隐约约地露出星点身姿。叶上,枝间,也都竟可能多的覆上了层袄子,沉甸甸的。
这番景致实在可爱得紧,隔窗相望以远远不能满足我了。我籍了个借口,推掉今儿的功课,领着细细说是要去梅园采雪,打发了人走,便去准备出发。
我裹在一件滚了白边的血红狐裘里,捂上风帽,足登羊绒小短靴,手捧青釉印花小瓷坛,乍看还真像回事。可刚走一会儿,我便觉得手有些酸了,便随手招呼了一个路过的小太监,让他帮我拿着瓷坛。
细细本就不乐意让外人掺和进来的,又见这小太监缩手缩脚的一点都不利索,更提了嗓子喝道:“你给我端仔细了,这可是要盛奉给皇上的水的,你要给不小心磕了,碰了,污了,给姐姐我赶紧着,收拾包袱走人吧,可别等我寻了鞭子抽你。”
我哼笑出声,无奈地摇摇头。我撇下他们独自朝前走去。
细细手舞足蹈地在一旁说着话,昨儿的雪着实挑起了她好动的本性,本也是处在顽皮好动的年纪,平日压抑得太久,可把她给憋屈坏了。趁现下少了一堆妈妈的监视,姑且放她跑一跑也未尝不好,省的到时憋出病来还劳人劳心的。我思虑着,便也没有喝止她。
细细她时而嘟囔着要吃糖浆冰花,时而嚷着想堆雪人;时而跑到前边,央我快些,转眼又见她盯着株陷进雪里的草发呆,落在后头。
我微笑着,不疾不徐地踩着鸽子步,从容地走着。但看着眼前安逸的景象,心中突然升起一种恶意的嫉妒,脑海滋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真想马上跑到她旁边,用长长的指甲抓破她的小脸,撕烂他的笑容,让她的面容因恐惧而扭曲,让她永远失去这份无虑的甜美。凭什么,你可以如此笑?可以如此自然、自信,甚至自傲的笑?你明明只是个小小的蝼蚁,只是世界的边角料,是个无知得令人恶心的傻子,为什么你在这里可以像个女皇,像个主宰着,无所顾忌。而我却得在每时每刻,无论何处何所,端出这副模样,做个偶人,被皇权操纵,不敢放松,也不能放松。可是,不管我是多么恨你,我似乎又离你不行,无论你有多令我厌恶,我都不得不留你在身边,这就是我深感迷惑的地方了。
拳头在手笼里紧攒着,指甲陷入掌心的肉中,留下深深的划痕。心,乱得很。
当我回过神时,细细她已摔倒在地上,兮脏的雪滚了一身,散落在地的还有一些书卷,有的甚至散脱出了纸页。一个着一袭青灰长袍的青年男子手上攒着幸存的一小摞书卷,表情有些错愕,但也只是一瞬,便转换成沉敛温柔。冬日瑟瑟,身覆单衣,实在是做作可笑,但在他身上,我却看到了另一番雅致和风骨。
那人扶了细细起来,躬身作揖,道:“在下粗莽,无意冒犯,若有失礼处,还望见谅则个。”
细细脸已涨红,也不知是羞是恼,半天支吾不出一个字来。
我拾了一卷滚至我脚边的书卷,递上,笑道:“大人言重了,这本是我家丫头不懂事,冲撞到您,误了您的要紧事儿,还望先生多担待着。”我挑唇打量了一下他手里头的文卷,又低下头瞧自个儿鞋尖上的泥沙去了。
“卑职大胆,不敢冒犯,您可是丹凤朝阳锦公主?”
我微微颔首,微笑道:“大人好眼力,容我也猜上一猜,大人可是在大司农处任职?”看见他手中一摞摞的历年税务记录,就算是个白痴大概都猜得出来了。
“蒙公主赏识,卑职郑丘。”
别过后,细细悄悄凑到我耳边,说:“公主,那个郑大人手可真冷得紧。”
我抿唇微笑,目不斜视地离去。怎会不冷?都已乌紫发青的了。
那日之后,细细口中的奇闻异事里逐渐添了郑丘的故事。他的身世似乎太过坎坷,而他的仕途却又顺畅的诡异。不知何时,我开始渐渐留意其他这个人来。
那一角青灰已进入眼中,我开始浅浅微笑。他顿足,朝我作揖,道:“问锦公主的好。”
我微微颔首,轻缓声音说到:“见过郑大人。锦儿对郑大人是早有听闻,心生敬仰,只可惜一直少了机会和您接触,实在遗憾。不知甚时可邀您与我煮酒烹茶,也让锦儿见识一下众人口中的郑大人。锦儿只能盼您尽早把这些个恼人事解决利落,抽得空来,到丹凤阁坐坐。不耽误您时间了,锦儿在此静候佳音。”
这短短的几句,点到即止,不瘟不火,却说得我舌燥口干的,心跳得厉害,不晓得自己言辞是否得当,可别落了他的耻笑。
他神色未更,只淡淡地说了声:“托公主吉言,臣定当全力以赴。卑职告退。”随即便大步离去。
我唇角漫上苦笑,他冷漠得让我觉得实在屈得慌。唉,谁让我多管大人的闲事呢,自作自受。
我抬头对上延福的目光,里头的慈爱与赞赏如一阵和煦的暖风吹上心田。我回了个微笑,示意延福向父皇通报。
(已经开始,我希望我能坚持下去O(∩_∩)O~)